“你得有把像样的干活琴。”耿京川见他眼圈通红,怕是要哭,笑道:“看不上?那算了。”

冷炽一把夺过吉他,搂在怀里:“这么快就变卦……”

耿京川又笑起来:“收了我的吉他,就是我的人了。”

“你丫怎么跟黄世仁似的?”

冷炽来来回回地摸着指板上的品格,也笑了。

Gibson的指板宽且厚,手小的人弹高把位时会吃力,通常得像Slash那样把琴竖起来弹,如同弹琵琶。耿京川的手和Buckethead差不多,无论怎么弹都很轻松,这把琴再适合他不过。

冷炽挎上琴带试了试,居然也很顺手,按他平时的姿势弹也不影响音色。他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才发现,琴颈被磨薄了。

“我操,你怎么下得去手!”

耿京川走到远处抽烟:“我试过,找不回原来的感觉了。也许从我把它卖掉起,它跟我的缘分就尽了。买回来也只能留个念想,不如送给更合适的人。你不是喜欢这种复古味儿的音色吗, Les Paul的重量也适合速弹,挺稳的。如果你不喜欢黑色的琴,我可以给你介绍个涂装师傅……哎,我忘了,这活儿你自己就能干。”

冷炽的又感到呼吸困难,他很想找点什么填到怀里,压下胸口的翻腾。今天他已经接受太多——一个女孩的爱,一个吉他手的琴。

他打开电脑,给小乐写了很多道歉的留言,一条一条地铺满了屏幕。窗外的夜色沉沉地压下来,他没有等到回应。

卫卫毕业了。大伙儿一起请客,找了个高档饭馆,开了间包房,点了不少好吃的。巴音买了束花,冷炽和耿京川订了个好几层的大蛋糕。

上次那位纹着花臂的贝斯手也来了,他大名叫万象,现在是卫卫的老板。像他们这样的乐手大多没法靠乐队糊口,都得有点谋生的路子。万象开了家纹身馆,卫卫会画画,对这行也有兴趣,就在那里干学徒工。

不过他给卫卫的工资很高,因为她设计的图案比店里的旧图漂亮得多,顾客也更喜欢。每完成一件作品,万象都把收入按比例分给她。算下来,卫卫是日蚀乐队里月收入最高的一个。

他给卫卫的礼物是她后脖颈上的纹身,一个黑色的小太阳,图案是她自己的设计。

冷炽觉得纹身很酷,也想在自己手背上来一个。万象答应得很爽快,说日蚀乐队来纹身一律免费。

“好家伙,面子这么大。”冷炽看着卫卫笑。

其实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和万象是怎么回事,不过卫卫脸皮薄,她自己都没挑破,大家也就心照不宣,按朋友处着。

接触久了,耿京川对万象的戒备就放下了。

这人看上去不像好人,其实性格还不错。他喜欢纹身这行,苦于没学过画画,得知卫卫和冷炽都会画画,就想拜师求教。冷炽立刻识相地表示,卫卫这个专业,基本功过硬,又有设计能力,比自己靠谱多了。

于是卫卫多了个人高马大的徒弟。有一次巴音去排练室比平时早了一会儿,看到万象像小学生一样站着,弯着腰看她改画,不由目瞪口呆。

酒桌上,万象挺胸而出,说替卫卫喝酒,结果被耿京川灌到差点断片。冷炽搂着巴音幸灾乐祸,说这老板当的,跟保镖似的。

笑罢,他又把头靠在巴音肩膀上假哭:咱俩啥时候能给人当上保镖呢?

后者和他相顾无言:别说了,都在酒里吧。

冷炽频频举杯,祝贺卫卫告别校园,找到份不错的工作。无论啤酒还是白酒,他都喝到亮出杯底。巴音和卫卫隐约觉得冷炽不对劲,又怕劝他少喝破坏气氛,纷纷把目光投向耿京川。

只有耿京川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些天他每天晚上都守在电脑前发呆,不练琴也不画画。他既后悔当时没做,又庆幸自己没做。时间久了,他连自己是不是爱她也说不清,只剩下无法言说的怅然。

所以耿京川攒了这个局,一半是给卫卫庆祝,一半是给他换换心情。

在那之后,冷炽果然没有再提小乐。

他看上去和之前一样,除了弹琴和画画,对其他的事都不怎么上心。但耿京川总觉得,他身上似乎有些东西永远地褪去了。

深冬时节,耿京川接到一场外地演出。

某南方古城计划在圣诞节-元旦期间办一场艺术节,其间既有传统民俗展、书画展,也演唱会和时装秀这种现代玩意。也不知道负责音乐的人假公济私,还是觉得摇滚乐能给艺术节增光添彩,彩排当天竟有四支乐队出现在后台。

一般来说,这种艺术节的艺术含量都不高。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文化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就行,拉动内需,招商引资可是含糊不得。每个展区都挂满广告,舞台下方是一条LED屏幕,演出时上面会滚动播出赞助商的名字。

这样的演出,大腕儿看不上,小虾米挤不进来,半红不紫的乐队最适合。有财大气粗的赞助商,演出费自然能让人忽视面子,每支乐队报销吃住交通,还有两千块现金。

难得有场正经演出,摇不摇滚的,他们没实力挑剔,在场的乐手心里都比较有数。

南腔北调的一帮人虚伪地走面儿,有意无意地提自己在听什么音乐,如果对面表示没听过,这边就当场起范儿,一副老炮嘴脸。

都他妈是影帝,搞音乐算是屈才。冷炽和耿京川眼神交流,目光一碰,各自露出嘲弄的微笑。

不过该演戏的时候 ,他们也得演,特别是对联络人和调音师这种得罪不起的人。甭管对方年龄多大,都得称哥叫姐,岁数大点的一律尊为“老师”。

所谓的彩排不过是走走场,熟悉舞台,每支乐队上台时间还没他们在台下抽烟的时间长。

幸好时间不长。

冷炽冻得手指发僵。出门之前他特意看了天气预报,这边的气温零上十度。他带了件皮夹克,还以为自己用不到,这会儿他全副武装,冷得想把手塞嘴里取暖。

日蚀乐队的四位都是北方人,不适应南方这种浸泡式的冷,尤其是室内,不开空调甚至比外面还冷。昨天晚上冷炽嫌噪音大,睡前关了空调,结果半夜活活被冻醒,厚着脸皮钻耿京川的被窝。

当天晚上,他索性把标间的两张床推到一起,凑成一张双人大床,还把巴音叫过来一起睡。三个人盖两床被,多出来的被子送给卫卫,这一宿大家睡得都不错。

然而第二天,他们的状态依然惨淡。

本应该明天到来的寒潮提前驾到。而乐手们为了上台效果好,都穿着单衣单裤,在五六级的西北风中如同裸奔。

现场的工作人员都穿着羽绒服,同情地把他们领到化妆间。可惜化妆间没有空调,凉透只是早晚问题。头可断,范儿不能丢,再冷也得绷着,空旷的化妆间硬是被他们装的逼塞满了。

这时,外面象征性地敲了几下门,然后钻进来一帮金发碧眼的东欧大妞,人均身高一米八,踩着十多公分的水台高跟鞋,把她们的长腿衬托出离奇的长度。

那些腿都光着。

她们身上只有一套比基尼,外面披着件敞怀的貂,一身白皮肤冻得青中透紫,勾得在场乐手忍不住要送上关怀。有人试着用英语和她们搭讪,结果对方张口就是流利的中文。

赞助老板是个皮草商,他的蜜是本地小歌星。为了讨她欢心,老板特意给她安排了好几个节目,其中一个就是就是比基尼貂皮秀。蜜在高台上唱歌,模特在底下走秀,顺便展示老板家的貂。

台前音乐一起,模特们鱼贯而出,冻僵的腿踩着硬邦邦的树脂凉鞋,总让人担心她们会不会崴脚。

挣点钱真不容易。冷炽和耿京川交换眼神,都有些感慨。

他们在走秀之后登场。

这是“导演”的临时调整,理由是他们的音乐最热闹,能让观众热起来。实际的原因是,模特们哆哆嗦嗦地下台时,观众就开始撤退。为了让他们多呆一会儿,就把看上去最摇滚的乐队先推出去。

结果当音响里轰出狂暴的金属乐时,观众们撤得更快了。冲着白俄大妞来的观众最多能顺便欣赏老板的蜜,摇滚乐实属他们的审美盲区。

四个人也没期待被人欣赏,只管闷头干活。

大风吹得冷炽睁不开眼睛,卫卫也冻得耳朵发红。这种天气的演出效果可想而知。几首歌下来,唯一没被冻透的就是运动量最大的巴音,其他三位手僵嘴瓢,多少都出了点错。

不过没人在意,因为他们演完时,观众已经被轰跑一大半。

接下来的乐队更惨,刚开演就下起小雨,只剩下几个带了伞又意志坚定的观众。台上几位穿短袖的哥们浑身发抖,一脸悲壮,主唱大喊一声:“谢谢大家!你们让我看到了摇滚的希望!”然后整个乐队都嗨了。

奈何他们的身体也不听使唤,吉他手的节奏和音准全乱,主唱基本靠吼。本来就没什么音乐性的旋律一塌糊涂,听上去像动物园开饭,驴嘶马叫。但观众很吃这套,有几位还举起手摇晃,仿佛在给明星应援。

这画面过于魔幻,在后台的乐手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尴尬还是心酸。

主唱很激动,发表了一番“摇滚不死”的演说,把自己说得热泪盈眶。观众仿佛也很激动,他们下台后,有两个年轻姑娘追到化妆间,向主唱要联系方式。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后面的演出只能取消。在所有人收拾完之前,乐手们有的在化妆间看包,有的到大巴车上睡觉。

俩姑娘旁若无人地和那主唱聊天,后者大讲“摇滚精神”:“古典音乐相当于调情,摇滚乐才是真正的**,你们听流行音乐的,最多算性幻想……”

有人看不惯他的装逼劲儿,揪着他话中的错处嘲讽,用话敲打两个姑娘,导致两支乐队对骂起来。耿京川不想看这种傻逼热闹,叫巴音和卫卫先上车,自己搂着冷炽去看雨。

“这他妈叫什么事?”

冷炽刚感慨完,俩姑娘就匆匆钻出化妆间,撑着小花伞离开了。其中一位穿着白色长袜,上面溅着污浊的泥水,十分刺眼。

“哥,你说她俩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看上那货?”

他话里有话,耿京川没接茬,给他一支烟。

冷炽沉默地抽烟,盯着地上的积水,两个人的倒影被雨滴砸得摇来晃去。耿京川也在看积水,在倒影中对上他的眼睛。

“她们俩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咱们都是庙里的和尚,音乐才是真佛,可惜果儿都落咱们手里了。”

“咱们是净坛使者啊?”冷炽扑哧一声乐了。他忽然想到小乐,笑容里又掺上一丝苦涩:

“万幸啊,这猪没拱了好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