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被耿京川随手扔在茶几上,没太当回事。冷炽路过时却总要下意识地瞄几眼,随即假装它不存在,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这个岁数的人,日有所思,夜间必有所梦,一个人跑到卫生间左手扶墙右手紧忙的时候,脑子里总会闪过那桃红色的胸罩。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女人的内衣,比黄片里的一丝不挂还刺激,何况穿着它的还是那么漂亮的姑娘。

惦记归惦记,他心里还是有数的,姑娘看上的是耿京川,他再不要脸,也不好意思打电话。再说,怎么和姑娘解释啊,“川哥给我的号码”,人家听了得是什么心情……

他这点的小心思当然瞒不过耿京川。一开始他懒得拆穿,后来看这小子实在不上道,便拿过他的手机,直接按下号码。他刚按下拨通键,就被冷炽抢下来:

“你干什么!太不拿人当回事了!”

说完,他发现自己有点生气。他知道耿京川搞过的女人至少有两位数,该见识的早就见识过,不稀罕这送上门的姑娘,亲眼看到时,他还是没法接受。

冷炽从小在教育世家长大,虽然叛逆,却没接触过真正的浪子。他能想象的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和喜欢的姑娘私奔,这种转手就把对自己示好的姑娘送人的行为,实在超出他的接受范围。

耿京川点了支烟,顺便把纸条烧掉:“你早晚得被人伤了。”

“什么跟什么啊……”

冷炽发作完,又觉得自己这股火来得莫名其妙,毕竟耿京川也是好意。他小声地嘟囔着,掩盖心虚的声音,逃回自己的一半房间练琴。

耳机一戴,他就超然物外,与弹琴无关的事通通被赶出脑海。他自然听不到耿京川的叹息,也就无从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轻视那个姑娘。

直到在树海六周年的趴上,冷炽亲眼见到她像蝴蝶一样穿梭在各种乐队之间,用撩拨自己的目光看着每一个人,他才隐约觉得,也许耿京川做得没错。不过话说回来,那些人里也没几个长得周正的,她图什么呢?

但他没空困惑,因为耿京川正带着乐队四处走面儿。

耿京川很讨厌这种泛泛的社交,今天称兄道弟,明天就忘掉彼此的名字,只有需要帮忙时,才能想起自己的号码。

那时冷炽还没练出自然的假笑,但他不能不笑,这就显得太装逼,他只能咬着后槽牙咧嘴。巴音和卫卫本来也不愿意假笑,看一眼他扭曲的脸,就笑得发自肺腑。

耿京川这边就没那么轻松,有人热情地搂着他,比着大拇指揭他的短:“可以啊,哥们以为你从此就干copy了。”

后者也和他勾肩搭背,笑得轻描淡写:“还年轻,还得摇滚。”

其实在场子里走面儿的没什么大牌,大牌都在化妆间里,有段岩亲自拎着烟酒招待。这里都是些半红不紫的乐队,和日蚀一样,四处勾搭,寻找机会。

走廊的厕所里出来五个人,他们是另一支乐队,化妆间里同样没他们的地方,只能在这儿换衣服。这些人黑衣长发,看样子也是金属乐队。不过和日蚀不同,他们的脸上都涂得惨白,眼睛和嘴唇周围是浓郁的黑影。

“好家伙,玩儿的够重的。”冷炽看了看巴音和卫卫,他们也有点被这支黑金属乐队的气势震慑——阴影里杵着这么几位,谁能不瘆得慌。

离开演还有段时间,他们就先起范儿了。耿京川不好过去搭讪,只是远远地朝那边点头。对面也对他点了点头,当做招呼。

不远处的两伙朋克正在吹牛逼,奇装异服和雷劈一样的发型冷炽已经习惯了,他受不了的是他们满嘴跑火车的废话,听一会儿就想把耳朵塞住。对面的黑金属乐队倒是淡定,面无表情,不说也不笑,着实不像活人。

夹在这两拨人中间,冷炽有种水深火热的感觉。但耿京川没动,他也不好到处乱走,只能在站在这里,一遍一遍地在心中复习指法。

台子上在调音,不同的乐队轮流上阵。日蚀乐队最早上去调音,负责调音的也不是什么专业调音师,只是酒吧负责管理设备的员工。他对日蚀的态度客气而敷衍,每个人插上线拨了拨弦就算完事。返送的效果和平时稍有不同,不过这种场合也不适合调得太细,大家也没说什么。

等他们下台,卫卫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哥,他记数据了吗?”

其他人也回头看台上,下一支乐队也是这个调法,扒拉几下弦,敲敲话筒。那个调音师好像只会几套固定参数,根据乐队的风格大致换一换,对乐手的建议置若罔闻。

耿京川漠然道:“记不记都一样,该怎么演就怎么演。”

化妆间门口一阵**,人群簇拥着一支乐队走向舞台。那几个人均一件黑色皮搂,戴着墨镜,即使挡着半张脸,冷炽也能认出来,他们就是传说中的锈枪乐队。

那个蓝头发的女孩也在人群中。她今天穿得没那么妖艳,白T恤配灰色牛仔裤,显得很清纯。不过那些布料都紧紧地绷在身上,把胸脯和屁股衬得分外诱人。

她正挽着一个熟面孔的胳膊,小声地说着什么。对方回以无所谓的笑容,目光不小心滑到她胸前,她也仿佛没有注意。

这时冷炽才发现,这个调音师其实很专业,活儿也细。锈枪乐队的几位在台上溜溜达达,一会儿让人调灯光,一会儿聊起某个眼熟的设备,回忆当年。

冷炽小声骂了句脏话,对面黑金乐队的领头人勾了勾黑色的嘴唇,露出鬼一样的微笑。冷炽愣了一下,也笑了:“哥们,你们什么时候出场?”

领头的指指台上:“他们下去我们就上。你们呢?”

“我们……”冷炽不好意思地挠头,“暖场的。”

对面点点头:“稳住,别慌。”其余几位也朝他点头。

“得嘞。”

冷炽感谢地挥手,觉得这帮“鬼”也挺有人情味。

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

演出即将开始,段岩在台前讲话,日蚀乐队在后面插线。

冷炽一直提着气,接完吉他,下意识地往台下一瞟,顿时胸口发麻。这是他第一次上台,虽然观众对他们这种暖场乐队毫无兴趣,他捏着拨片的手还是越来越僵。

别他妈怂!

他使劲攥住拨片,用尖头扎自己的手心,疼痛让他恢复了一点知觉。他回头看了一眼队友。巴音手里垫着一块软布,慢条斯理地装镲片,装完镲片又安双踩,才从容地抽出鼓槌。卫卫早就准备好,站在耿京川另一侧,看也不看台下。

冷炽稳住心神,接好效果器,给耿京川一个眼神。巴音起了四声鼓,冷炽条件反射地走起前奏。

返送的声音和刚才又不一样了。

冷炽心里一凉,手上就失了准头。从他的角度看不到耿京川的脸,只见他的身体顿了一下,手臂上的肌肉紧绷起来。他没有回头,因为此刻的目光接触就等于责备。

凉透的心又热起来,冷炽猛地把弦推上去,发出一声失真的长鸣。

观众本来心不在焉,被这一声震得纷纷看向台上。冷炽重新开始前奏,紧张和压抑一扫而空,熟悉的感觉回又到手上。

返送糊不糊已经无所谓,旋律早就了然于心。拨弦的手越来越热,冷炽情不自禁地甩头。半长的头发拍在脸上,把灯光切得四分五裂,像无数细小的利刃。他索性闭上眼睛,用音符疯狂地扫射观众。

也许有一两个音是错的,但是无所谓,他已经在气势上点燃了整个乐队。

耿京川怒吼起来,强硬的节奏riff和着鼓点律动。卫卫运指如飞,巴音的双臂挥出了残影,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但是——

糊成一片的返送里,根本听不出伴奏和人声。台上的演出热火朝天,台下却一片平静。没人POGO,没人挥手,甚至连跟随音乐点头的人都寥寥无几。

耿京川的手臂青筋毕露,随着扫弦挥出点点滴滴的汗水。他唱得很卖力,吉他也无懈可击,然而音箱里除了他的声音,还有刺耳的电流声,这是调音时根本没有的!

冷炽抢上一步,把自己的和声话筒递过去,耿京川头也不回地接过来,声音立即恢复正常。但顺畅的演出只持续到主歌结束。冷炽的SOLO刚切进来几个小节,吉他的一弦就被推断了。

钢弦飞迸,左手被抽出一道血痕,断茬扎进了手指。

那一瞬间他脑中既没有空白,也没有杂念,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无论如何都不能停。

吉他是种简单又复杂的乐器,同一个音可以有不同的弹法,又称同音异弦,不同弹法带来的音色有细微的不同。所以高手为了极致的音色,通常选用更难的指法。

但冷炽没有选择。

他迅速调整把位,用剩下的五根琴弦继续弹奏。鲜血染红了指板,最轻微的动作都会带来钻心的疼,使那几十秒钟的SOLO变得无比漫长。汗水沿着他的下巴和鼻尖滴淌,落在吉他上,和血融在一起,像一道溪流滑过琴面,洒向舞台。

钢丝做的琴弦一直插在他的指尖,每次推弦,它都在血肉中翻滚碾磨。

耿京川知道那有多疼。但他不能看冷炽,他必须唱下去,唱完最后一句歌词。他坚持着介绍完乐手,然后走到冷炽身边,替他把吉他接线拔掉,收拾东西下台。

第一次登台就在鲜血中惨烈地失败了。

心软的观众给他们稀稀拉拉的掌声,其中有好几位是因为站在前排,亲眼见到他血肉模糊的手。他们的掌声像一种怜悯,像那根断掉的琴弦,深深地扎进冷炽的心。

他们没有留下来看后面的演出,也谢绝了段岩的啤酒。除了要尽快送冷炽去包扎,那里的气氛也让他们无地自容。

身后是沸腾的欢呼,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锈枪乐队上场了。四个人背对舞台,面前只有拖长的影子和无尽的落寞。

耿京川背着两把吉他,后面是大包小裹的巴音。卫卫拎着冷炽的效果器箱子,尽管他坚决反对自己被当成残疾人照顾。

路过走廊时,那位鬼魅一样的黑金属乐队领头人又对冷炽点点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耿京川在前面大步流星,冷炽也不好停下说话,只能回一个抱歉的苦笑。

演出结束大家照例去吃饭。

耿京川破例去了家看上去不便宜的饭店,开了间包房,点了几道硬菜。啤酒一上来,冷炽就连干三杯。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刚要开口自我检讨,就被耿京川按在座位上:“今天都是好样的。”

很少骂人的巴音和卫卫开始问候那个看人下菜碟的调音师,被又被冷炽劝下:“这么多好菜,多吃点。”

于是大家闷头喝酒吃菜,绝口不谈今天的委屈。

菜过五味,耿京川才举起杯,逐一总结每个人的表现。巴音一如既往地稳,卫卫也是初次登台,意外地没有怯,也几乎没有出错。更加可圈可点的是冷炽,如果这场演出是在音乐节上,他的表现足以引起轰动——断弦的瞬间没有慌乱,还敢挑战同音异弦,并且出错率不高。即使是成名的吉他手,能做到这几点的都很少见,更何况他根本没有演出经验。

平时耿京川总是很严格,绝不轻易表扬,此刻他毫不吝惜赞美,夸得冷炽频频举杯:“嗨,我也没想那么多……”

不过他还是很懊恼,这么重要的演出,为什么不换一套好琴弦?

更懊恼的是耿京川,冷炽只有一把电吉他,演出都没有一套像样的行头。但他们的队费只有可怜的几百块,这点钱还不够买个效果器。

从饭店出来时,路上已经行人稀少。

雾霾和灯光把天空映出泥土般的棕色,闷闷地悬在头顶,好像如来佛的手掌。几只贫穷的猴子站在公交车站,等待慢腾腾的夜间公交车。

这条线的司机已经习惯了午夜上车的乐手,他们落拓的脸上总带着不可一世的锋芒。他不知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劲头,仿佛希望就在明天,而明天他们会大闹天庭。但是此刻,他和他们一样,干着别人不愿意干的累活,活在光鲜的城市的另一面。

垃圾桶旁有个老人在翻捡水瓶,旁电线杆下,一个喝醉的男人正在呕吐。加长大巴吱吱嘎嘎地晃,冷炽的头在晕。

他忽然很想闻闻烟味,最好是耿京川那种,便宜劲儿大的,两块钱一盒都宝——穷逼之宝。

下车之后,他朝耿京川要了根烟,借他的火点着,然后不知深浅地吸了一大口。

巴音早几站下了车,卫卫也回到宿舍,街上只剩下这两个人。耿京川喝得有点迟钝,来不及劝他慢点,眼看着他呛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蹲在地上拼命地咳嗽。他咳了很久也没起来,耿京川以为他是新手醉烟,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在哭。

他默默地把冷炽拎起来,带他穿过马路,绕到美院后面的操场。两米多高的围墙对他来说不是障碍,双臂一撑就翻上墙头。

“能上来吗?”

冷炽点点头,把东西递过去。耿京川跳进去放好琴包和箱子,又翻上来接他。冷炽拒绝他的帮助,受伤的左手使不上劲,就用右手艰难地扒着墙,一点一点地爬过来。

操场上没人,路灯也没开,旁边的宿舍楼倒是很亮,因为美院24小时不断电。

借着这点光亮,耿京川开始奔跑。

冷炽的眼睛追逐着他黑色的身影,像一阵黑色的风,一匹黑色的烈马。长长的马鬃飘**着,一会儿融进夜色,一会儿拖出油画般的线条。他下意识地追过去,操场上的景物像蒙克或梵·高的画一样流动起来,脚下的路也变成了笔触,只有那黑色的影子是真实的。

“来,走走。”

于是他走起来,耿京川在旁边慢跑。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他们的头发像黑色的火,猎猎地飘。冷炽的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把倔强的火炬。醉酒的感觉还在头顶盘旋,他已经开始奔跑。

眼前的画面又开始模糊,泛着奇怪的光晕,耳朵里还有种陌生的声音,沙哑又破碎,好像难听的哭声。

然后他撞上一堵墙,淡淡的酒气和烟味钻进鼻腔,他的眼睛更酸了。

耿京川用力地箍着冷炽的背,把他的哭声闷在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