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炽早听说过“树海”,那是圈内有名的摇滚场子。老板叫段岩,年轻时玩过乐队,写过几首歌。后来他转行做生意,赚了点钱又回归初心,开了家专做摇滚的livehouse兼酒吧。

树海的酒不贵,没有演出时门票免费。无论有没有演出,这里的人气都很旺,因为树海装修冷峻又怀旧,很有摇滚范儿,既好玩,又适合装逼。段岩弄这么个地方花了不少钱,回报也不错。用他自己的话说,专业加情怀,缺一不可,否则就是烧钱做慈善,干不长。

滚圈儿里有不少有名有姓的角色都在树海演出过,这里面有些人在国外巡演过,有些人在万人体育馆开过演唱会。他们每年至少来树海演一场,不为别的,就为他们在默默无闻的时候,喝过段岩的酒。

下个月是树海的六周年,段岩请了不少朋友,打算搞个大趴体乐一乐。这里面有成名已久的摇滚教父,也有籍籍无名的地下新人,凑在一起,抵得上半个音乐节的阵容。

耿京川给日蚀也搞了张入场券——为大牌工业金属乐队“锈枪”暖场,虽然只有一首歌的时间,也足以让几个年轻人乐得发疯。

冷炽自不必说,一蹦三尺高,直接骑到耿京川背上弹空气吉他。卫卫瞪着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之前只有看师傅上台的份,现在轮到自己,她一点也不比冷炽从容。巴音摸着军鼓发呆,仿佛想起以前的事,不过他毕竟年轻,很快也兴奋起来。

耿京川依然淡淡的,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被冷炽咯吱着才露出笑容。其实他心里不比任何人平静。初生牛犊不知道恐惧和痛苦,他却要假装没有从前。

在冷炽的撺掇下,他答应带着大伙去“踩点”。天色刚擦黑,他们就在地铁站口集合,一起出发。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不太明智。因为这几位的形象单拎出来都会被路人侧目,站在一起就更像某种黑恶势力——长发过肩一脸凶相的大高个,跟他勾肩搭背的是个嬉皮笑脸的小流氓,后面跟着个黑瘦的少数民族青年,外加一个剃着圆寸的姑娘。

果然,刚下电梯,执勤的警察就围过来:“请出示身份证。”

耿京川掏身份证的动作熟练得让人想笑,冷炽刚乐出声就被警察瞪了一眼,连忙老老实实地掏兜。

他的身份证是高中时办的,照片上的自己顶着傻逼兮兮的三七分头,面带白痴般的微笑。这是冷炽压箱底的秘密,绝不肯轻易示人。他一边用身体挡着朋友们的目光,一边往旁边瞄。从卫卫和巴音的动作来看,他们的照片也有点羞于见人,耿京川倒是很大方。

因为他的照片帅得让人心态扭曲。

和现在相比,他的面容略显青涩,但那目光明亮如炬,自始至终却从没变过。那时他的皮肤黝黑,头发还没留起来,是再普通不过的短发,看上去确实像个利落的体院学生。冷炽被他帅得心服口服,暗自得意,这样的人居然是自己的朋友,四舍五入相当于自己也很厉害。

查完身份证,他们又被盘问了几句才得以离开。

来到树海时,里面的演出已经开始。台上的是支全女性的朋克乐队,台下大多是她们的乐迷,穿着打扮和台上的几位差不多,满眼都是五颜六色的头发和设计匪夷所思的衣服,如果那玩意能叫衣服。

日蚀这几位走在街上略嫌扎眼,站在这里就低调得可怜。四个人一身金属黑,被这些爆炸的调色盘衬托得好像他们的影子。不过观众也不全是朋克爱好者,偶尔能看到些披着黑色长发的金属党混在人堆里POGO。还有几个一脑袋大脏辫的雷鬼迷,拥挤的人群硬是给他们闪出一圈空隙——谁也不想被他们的脏辫抽脸。

冷炽正纳闷,这是何方神圣,能让互看不顺眼的几伙人齐聚一堂,人群里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的声浪:

“歇逼!歇逼!歇逼……”

不愧是朋克啊!冷炽只知道喊“牛逼”,喊“歇逼”的还是第一次见。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乐队就叫“歇逼”。他忍不住也跟着喊了几嗓子,以表敬佩。

冷炽不大喜欢朋克,因为他们太闹,而且吉他弹得不怎么样。虽然摇滚吉他手被古典吉他手和爵士吉他手一齐鄙视,但在摇滚圈内部,金属玩金属的吉他手总会鄙视朋克吉他手。当然,在他们眼中,处于鄙视链底端的民谣和流行吉他更没有人权。

台上这几个女乐手水平还不错,特别是主唱。目测她身高也就一米五,顶着一脑袋红头发从头蹦到尾,气息纹丝不乱。这一点耿京川也不容易做到。

他正站在冷炽旁边,双手插兜,轻轻跟着点头,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

冷炽好奇道:“你听说过她们?”

耿京川点点头:“挺有意思的一帮人。”

演出结束的时候冷炽听到别人议论,说这几个女的别看乐队叫歇逼,她们的逼是一天也没歇着,每场演完都能收到一帮孙儿。而且这些孙儿都是一次性的,她们玩完就甩,坚决不吃回头草。

冷炽只听说过女骨肉皮,也和耿京川调侃过哪天成名了也收几个果儿,体验一下摇滚巨星的感觉。不过他也就敢过过嘴瘾,真要和姑娘搭讪,他能紧张到手都不知道往哪搁。

比如这会儿,他愣在原地,看着一个头发染得蓝不蓝绿不绿的高个儿姑娘分花拂柳地走过来,好像眼里飘进一片清澈的湖。

“你们是玩儿金属的?”

她的眼睛像水面的波光,睫毛像湖畔的垂柳,修长的脖子让他想到慵懒的天鹅……划得像百叶窗一样的黑T恤形同虚设,透出里面荧光桃红色的三角胸罩。

“什么乐队啊?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他听见耿京川轻描淡写地答话,姑娘的眼睛在他们之间来回地瞄,目光好像毛茸茸的小刷子,扫得他浑身发痒。

“真的啊?那天我肯定在。”

她笑的时候上半身轻轻摇晃,饱满的胸脯颤颤悠悠,短裤下的两条长腿不时交换重心,她的腰也**出迷人的弧线。

“我先走啦,朋友那儿有局,改天来找你们玩。”

临走时,她在他脸上扫了一眼,像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抚过面颊,又在快离开时不轻不重地勾了他的下巴。

“啪!”

后背突然挨了一巴掌,冷炽吓了一跳。

耿京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魂儿给勾走了?”

“没有的事,我琢磨吉他手的和弦呢。”

“那有个屁琢磨的。”耿京川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抻开一个小纸条,“我这儿有她电话,你要不要?”

“我是那种人吗?”冷炽搓了搓脸,他的脸到现在还是麻的,“那俩人呢?”

“吃冰棍去了。”

冷炽顿时觉得巴音和卫卫的选择更聪明,跟这儿杵一晚上,蹦了场莫名其妙的迪,还被一果儿给戏了,不如出去吃冷饮。

最可恶的是耿京川,用眼神揶揄他:“第几次了?”

“她就不是我的菜。”

冷炽死鸭子嘴硬,强行把话题转移到树海上,耿京川就和他简单聊了聊。期间又有个梳着粉色马尾的姑娘撞过来和耿京川搭讪,冷炽装不认识他,站在一旁赌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生的哪门子气。

倒不是嫉妒耿京川讨姑娘喜欢,他自己长得也不差,只不过和耿京川是两个类型。比起不苟言笑的酷哥,他这种眼中带笑的闷骚型显得不太靠谱。何况他的玩世不恭只是不堪一击的纸老虎,稍微逗逗就满脸通红,在经历丰富的果儿面前,他就是个炸毛的小男孩。

场子里的男男女女互相搭讪,互相撩拨,一切平时不敢做的,以摇滚的名义就名正言顺——冷炽突然发现自己看不惯的是这个。

都他妈是来干嘛的?

然而年轻漂亮的姑娘谁不喜欢?

他也想牵着一位姑娘的手,一边压马路一边聊天,也许聊着聊着就想去**,也许聊着聊着就聊出爱情……可这不是他想要的全部,他想要的不只是爱情,他甚至可以没有爱情。他知道有些乐手在不停地追逐爱情,不能容忍灵魂和肉体任何一方处于孤独,追逐他们的果儿和孙儿也是一样的人。

可他依旧不理解,也许有过这种体验,自己就能理解了吧。在那之前,他只能在心里唱唱《孤独的人是可耻的》。①

孤独的人

他们想像鲜花 一样美丽

一朵骄傲的心

风中飞舞跌落人们脚下

可耻的人

他们反对生命 反对无聊

为了美丽在风中

在人们眼中变得枯萎

“该有的都会有的。”耿京川搭着他的肩,“该来的都会来的。”

冷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说的和自己想的是不是一回事,但他依旧点点头,说了声“嗯”。

临走时,又有个女人和耿京川打招呼。她年纪不轻,却比年轻姑娘美得更锋利,比那几个女朋克更有攻击性。

冷炽被她的目光射得下意识地立正,耿京川则走上去,大大方方地打招呼:“玫姐。”

这位玫姐笑起来,眼睛一弯,目光就温柔似水:“这是你新找的小吉他手吗?”

“他叫冷炽。”

“刚才我看见他了,小孩挺有意思的。”

她对冷炽伸出手:“吴玫,玫瑰的玫。”

“玫姐,你好。”冷炽象征性地握了握她的手,触感有些凉。

吴玫和耿京川随便聊了几句,祝他东山再起,就转身去和别人聊天。冷炽看了看耿京川,后者目送她走向吧台,直到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哥,你认识她?”

“嗯,是她介绍我来树海的。”

冷炽听说过吴玫的名字,她是摇滚圈里的传说。据说她像曾经睡过无数著名乐手,伤过无数人的心。但那些被传和她有染的乐手,没有一个人讲过吴玫的故事。

他又看了一眼耿京川,想从他眼睛里找到蛛丝马迹,他是不是也和吴玫有过往事?是不是也被这个女人伤过心?他从来不提自己的情感经历,好像和那些女人在一起只为了解决生理问题。

耿京川误解了他的沉默,扳着他的肩,把他转了一百八十度:“别惦记了。她是树海的老板娘,段哥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