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救进行到第十天,毫无进展。

路清尘仿佛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在如今这个信息透明发达的社会里,一个人若消失得彻底,结果指向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但沈君怀不信这种可能。

他依然每天奔波在搜寻现场,去每个路清尘可能去的地方寻找,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他不想听任何理智的分析,也不跟人讨论路清尘生还的几率,他坚信只要找,路清尘就能回来。

有时候他想,就算这样一直找下去,就还有希望。

他把路清尘最后出现在监控视频里的影像收藏起来,上公交车的,进入海边公园的,一遍一遍看,希望能找出蛛丝马迹,甚至有时候恨不能钻进去,把视频里的人抓出来。

几天下来,虽然精神已悬在悬崖边摇摇欲坠,但他仍靠着一股子狠劲儿撑着。

真正把他推下悬崖的是一段视频。

这天,展岳带来了路清尘留在画社的一些私人物品。

“这些,还是留给你保管比较好。”他把一个文件袋递给沈君怀,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落拓的样子和之前判若两人。这个曾经无所不能的男人,在面对生死时也一样无能为力。

两人相对而坐,沈君怀许久之后才开口:“谢谢。”

展岳沉默着,想起路清尘站在断臂崖回望自己的那个眼神,犹如一块巨石堵在心底。

“我有一段小路的视频,虽然不算是好事,但好歹是他留下的。”展岳说,“那天吃饭我本想跟他道歉,但他不想提,就算了。”

沈君怀抬起头,一片死寂的脸上有了些反应。看他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展岳便挑挑捡捡地把那天的事说了个大概,最后把从星河畔老板那里要来的视频发给了他。

沈君怀盯着手机,没打开视频,也没再说话。

直到展岳跟他告辞离开,他都心不在焉。

沈君怀回到书房,关上门,看着扔在桌上的手机,像看一块烫手山芋。他先把展岳送来的文件规整好,又胡乱忙碌了一通,依然不敢打开那段视频。

那天的回忆实在不美好。

但人犯了错就要面对。

纵使他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看到视频里的人满手是血跌撞而出时,依然瞬间觉得呼吸骤停。如果不是恰巧遇到萧墨,以方河的性格,绝对会在光天化日下带走路清尘。而那时,他的车还未到街口。

他颓然坐在棕黑色沙发椅里,像一个被打败之后挣扎无望的巨兽,发出最后的悲鸣。

那之后他做了什么呢?把路清尘独自扔在家里彻夜不归,终于回家了却差点把他打死。

一些刻意回避过的细节异常清晰,狠狠撕着他的心脏。

比如路清尘包着绷带的手,嘴角的伤,后背的淤青,林医生说这是旧伤。

他又在上面加上了新伤。

他头痛欲裂,精神的桥梁彻底垮塌,失去的钝痛后劲十足,路清尘最后离开的背影撕扯着他每一根神经,活活将他一刀刀凌迟。

自从路清尘失踪后,沈君怀其实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事情都解决了,自己也道歉了,未来都规划好了,可是在一切都妥善收尾之后,他为何却毫无留恋地离开?

原因从来不只一个,他们在执手前行的路上错频太久。

萧墨在路清尘失踪的第二天曾经来过,结结实实打了沈君怀两拳,他没还手,任对方打。“你拥有太多东西,而他只有你。你这种人不践踏别人的真心就不错了,怎么可能知道珍惜?”萧墨扔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他终于迟来的意识到,方杜之流从来不是真正的刽子手。逼死路清尘的,是沈君怀自己。

方杜已经“伏诛”,现在,轮到自己来尝一尝这恶果了。

沈君怀所有工作暂停,苏长羡焦头烂额地替他善后。

至于停工多久,苏长羡心想怕是找不到路清尘他是不会复工了。

两个月后,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连沈父都打电话来过问了,不过被沈君怀三言两语敷衍过去。沈家正在推进M国当局的一个保密项目,核心内容不能假手他人。原计划平洲这边一结束,沈君怀就得回去管理核心项目组,同时展开巡回演讲。

巡回演讲可以推掉,但是工程不能延期。苏长羡劝了几次,沈君怀不为所动。

自从那天展岳来过之后,沈君怀似乎又变成了之前的样子:冷静自持,有条不紊。没人知道他已经到了极限,他每晚睡在客厅,任何细微的动静都能把他惊醒,他希望路清尘一回来就能看到自己,知道自己一直在等。他每时每刻都在核实各种信息,饭也不吃,烟却抽得越来越凶。只要有一点相关消息传来,不管好的坏的,哪怕明显是假消息,他也要亲自去跑一趟,直到亲眼确认才会放心。

这两个多月,他去过流浪者聚集地、露天公园、棚户区、收容所,也去过医院太平间、火葬场,甚至去过警局认尸,有时候带着恐惧和慌乱去,然后带着庆幸回,有时候带着希望和期盼去,然后带着失望回。所有用来形容情绪的词汇,他在这一个月里都用尽了。

他还记得陈鹰通知他去警局认尸的那一次,是一具在海水里泡烂的尸体,静静躺在那里,上面盖着白布。他站在尸体前,抬起的手千斤重,扯了几次都没把白布扯开。陈鹰一直耐心地陪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他整整站了十分钟,才咬牙揭开那块白布。

不是路清尘。

尸体泡得浮肿难看,但他立刻就认出这不是路清尘。

那一刻重压瞬间卸下,他冲到洗手间又哭又笑,吐得一塌糊涂。

原来人在重压之下真的会生理性呕吐,原来路清尘之前的那几次呕吐是这样的心情。

经历过几次最差的核对事件,他坚信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制定了几条寻人路径,通过特殊渠道,启用了互联网精准地域弹窗和AI识脸寻人等黑科技,同时委托国际私人询查机构,在全国范围内寻人。时间不限、费用不限,直到找到人为止。

然而就算路清尘还活着,一个没有身份信息的人一旦刻意消失,也不啻大海捞针。

路清尘还没找着,沈老爷子却找来了。

视频电话里,正襟危坐、表面沉稳的长孙,被老爷子一眼就看穿已是强弩之末。

“你身在这个位置,代价就是责任。其他的事都可以随你去,但是工程不能再拖。”老人叹了口气,“君怀,你可以沉痛,但不能沉沦……”

“对不起爷爷……我会处理好的。”面对已经十几年不过问沈家事的沈老爷子,沈君怀心里愧疚。他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为人处世、行事风格完全传承于沈老爷子,将来整个沈家也是要交到自己手上的。

“我听小筠说起过这个孩子,是个画家,人很温柔,对你也很好。但是,我原本以为……”沈老爷子剩下的半句话没说出来,他了解自己的孙子,原本以为沈君怀并不上心,原本以为这就是在国内工作期间打发寂寞的一段关系而已,来去都要看沈君怀自己的意愿和心情。

沈君怀当然听得懂。

“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沈君怀声音暗哑,低下头嗤笑一声,连日来维持在外的冷静沉着像冬天冰封的湖面突然裂开一条缝隙,继而全面碎裂,在这个老人面前露出了深藏在湖底的委屈和脆弱。

“所以是我错了。”他说。

这段感情并非双向,从一开始的兴之所至随心所欲,到中间觉得尚且合适得过且过,再到后来的惨烈经历和不可控后果,他已不知不觉弥足深陷而不自知。他毫无顾忌往前走,曾在大段时间内对爱人跌跌撞撞紧跟的步伐视而不见,因为知道对方就算跟得遍体鳞伤也不会放弃。

处处充斥着不公平和怠慢。

等他知道要等一等对方的时候,转过身却发现那曾经紧跟着他的人,已经失望透顶,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分岔路上决然离他而去,再也寻不回一丝那人的影子。

这时才发现,从此日月星辰浮云万里,没有他,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沈君怀收了收心神,对爷爷也对自己作出承诺:“我不会放任沈家不管,也一定会找到他。”

最终沈君怀和老爷子达成协议,他在平洲再待一个月,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启程回M国,主持项目开工。项目进入平稳阶段之后,他可以定期回来。之前已经安排好的寻人计划继续进行,同时沈老爷子也委托了国内几位位高权重的老友,帮孙子通过一些特殊渠道寻人。

离开平洲前的那一个晚上,沈君怀独自开车去了路清尘最后消失的海滨公园。

走过门口那个监控时,他停了停,抬头看向那个小小的镜头,那是最后记录下路清尘身影的地方。沿着小径往前走,不多远便能看到那一片礁石滩,搜救队曾在那里搜救并且怀疑路清尘从那里跳海的礁石滩。

沈君怀只在搜救当天远远看过一眼,便不肯上前。

他笃信量子力学,一旦上前观察,某些事情就会变成确定状态。也害怕薛定谔的实验,怕那人像那只猫一样,在死与生的中间地带踌躇不前。更害怕墨菲定律,坚决不去想任何可能发生的悲剧,也不许别人欲言又止。最后不断用吸引力法则说服自己,只要每天不停地想着那人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那他就肯定活得好好的。

物理学、心理学、哲学,他脑子里犹如一个庞杂的迷宫,总能精准地找到自己想看、想听的内容。

似乎很自欺欺人,但却很有效。

从前,他觉得只要不去礁石滩,它就不存在。他不去礁石滩,路清尘从这里跳下去的概率就是零。

但是明天他就要离开了,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夜色暗沉,礁石伏在暗处更显恐怖未知。

他踏着湿滑的石头,一步步走向海边,最后在高处站定,低头便能看到脚下海浪轰鸣。他不知道路清尘有没有站在过这里,是不是也像他此刻一样沉在无底的绝望里。

过去不在,未来无期。

只能对着冰冷海底低语。

你吃什么?睡在哪里?冷不冷?有没有生病?会不会害怕?

这些日子,你肯定受了很多苦,能不能快点回来?

房子没有交接,已经用你的名字买下了,密码锁没换,房间还是原来的布置,你的画室也已经备好新颜料。

家还在那里,能不能快点回来?

我明天就回M国了,只是去处理工作,忙完就会回来,我会在家里等你,永远不会丢下你。

清尘,能不能快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