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3点,沈君怀沉默地坐在客厅里抽烟,一语不发。他刚从外面回来,衬衣解开了两个扣子,下摆从西裤里扯了出来,鞋子也没换,裤腿上沾着泥,少有得狼狈不堪。

“搜寻已经扩大到市郊了,目前他还没有出平洲市区的迹象。”沈君怀对面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戴着眼镜,斯文有礼,但他说出口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进沈君怀心口里,不停地抠挖。

一支烟燃尽,他又本能地拿出一支,打火机摁了几下都没点着。

对面那人叹了一口气,拿过对方的火机啪地一声点燃。

“你不要太担心,监控显示他是自己上的公交车,没有被人胁迫的迹象。”那人继续说,“你不要再出去找了,你就在家里等着,说不定他想通了很快就回来了。”他们都明白,现在已经有大批人出去找了,根本不差沈君怀一个,他留在家里等消息是最好的选择。

他想通了很快就会回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沈君怀脑子里有个声音,一直不停地在小声说话,他不会回来了。

他不会回来了!

路清尘晚上8点出的门,正常来说应在8点40分左右回家。然而到了9点,他都没有回来。沈君怀便出门去找,可是找遍了小区周边,也没发现他的身影,这才有些慌了,但那时候他还安慰自己,或许是走远了回来慢一点。

10点,他又安慰自己,或许他在某个地方喂流浪猫,忘了时间。

11点,他心中的不安达到顶峰,去物业查了监控,发现他走出小区,然后向东面走了。他顾不上许多,调动了他在平洲所有的关系,开始找人。

失联不足24小时无法立案,况且就算立案沈君怀也等不了。他联络了安保公司和搜救队,无论花多少钱,只希望能在当晚找到人,只希望自己虚惊一场。

苏长羡又被半夜叫来,这次他丝毫没有怨言。他从未见过沈君怀这个模样,魂不守舍,痛心疾首。

他们最终查到小区附近一处监控,画面里,路清尘出小区不久后就在一处站牌上了一辆公交车。再沿着公交线路的监控一路查找,终于在某个路口再次看到路清尘下车的身影。

那个路口十分偏僻,他下车之后又走了一段路,便彻底走出了监控覆盖范围,不知所踪。那时候的时间是晚上10点30分。

沈君怀心跳很快,脑子前所未有的混乱,反反复复都是心理医生和展岳给他说过的那些话:PTSD患者会有自杀倾向……他曾一个人去了断臂崖……

他不愿意去想最可怕的结果,不停复盘路清尘出门前的神态、笑容、话语,然后安慰自己他看起来情绪稳定。

他给所有路清尘认识的人打了电话,展岳一脸惊讶,但很快冷静下来,说小路没有联系过自己,并表示会帮忙找人。

他甚至打给了萧墨,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希望是萧墨接走了他。萧墨一听到这个消息几乎吼了出来:“沈君怀,你又对他做了什么?逼得他离家出走?”

“……如果他联系你,请你一定告诉我。”沈君怀捏着自己的手心,指甲掐进肉里。

还能打给谁?

沈君怀握着手机,徒劳地看着通讯录。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路清尘身边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亲人,朋友,社会关系少得可怜,似乎这些年都是围绕着自己打转。

路清尘唯一的朋友萧墨,还有展岳,都被沈君怀要求过,不能再和他们单独见面。

路清尘人生的全部都盛满了了沈君怀。而沈君怀人生的全部,只是包括了路清尘。

他看着那监控里路清尘的身影,依然是出门前的样子,灰色卫衣黑色长裤,孑然一身,什么也没带。

现在已经距离他离开7个小时了,不,就算过去70个小时,700个小时,他都不会回来了。

沈君怀被自己脑子里这个念头激得红了眼。

“手机没带,钱没带,他到底去了哪里?到底要干什么?”苏长羡也失了平时的冷静,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不是什么也没带,他出门前拿了一个垃圾袋。”沈君怀突然站起来,语速极快,一把捞起面前的平板电脑,再次打开监控录像。

监控里,路清尘走出小区时,手里提了一个塑料袋,是一家蛋糕店的袋子,上面还印着卡通LOGO,里面放着什么看不清楚,但能看出来分量很小。

再等他上公交车时,这个袋子便不见了。他两只手插在卫衣口袋里,低着头,慢慢地走着。

“他说去扔垃圾……”沈君怀喃喃自语,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转身向外跑去。

他们没费多少力气,就在小区门外的一个垃圾桶里,找到了视频里路清尘拎在手里的垃圾袋。他似乎一出门就把袋子扔了,没打算久留。

袋子打了一个活结,一下子就能扯开。沈君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身份证、护照、毕业证,还有一个六寸相框,贴着一张一家三口的照片。

“这……都扔了?”苏长羡看着袋子里的东西目瞪口呆,他诧异地抬头去看沈君怀。

凌晨的路灯昏黄惨淡,掩映在繁茂密集的行道树中,光影斑驳。

沈君怀拿着那个相框,盯着上面那个孩子的笑脸,脑中仿佛刚刚被雷炸过,那股稍纵即逝的感觉突然清晰起来,甚至怼到了自己面门前。他再次听见大脑里传来那个声音,这次清晰了很多,如雷鸣贯耳。

——他不会回来了!

两人一夜未眠。

一早,苏长羡又火急火燎地另雇了一支搜救队,沿着路清尘失踪的地方开始搜索。早上7点,陈鹰和同事提着设备敲开了门。

“市区内所有监控都查过了,没有找到。”陈鹰说,下一步需要做的是将搜寻范围扩大至市郊。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里生出些可怜的心思。他知道这人是谁,昨天凌晨,上面一个电话就把他从被窝里薅了起来,让他不惜代价找人。不走正规流程,特批申请网监,都是为了寻找他面前这人的同**人。

沈君怀手里捏着一张证件,向陈鹰点头表示感谢。

他双眼布满血丝,一夜未刮的胡茬更显脸色阴暗憔悴。“他临走的时候,把这些扔了。”沈君怀将桌上的东西缓缓推到陈鹰面前,“陈队,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其实陈鹰来之前,心里是有点抗拒的,不管对方什么背景,小男朋友失踪了才10来个小时而已,至于这么大阵仗?在他看来,说不定就是恋人之间闹了别扭其中一个离家出走了,或者故意躲起来让人找不着,这都是小情趣而已,却要占用这么多资源。就算对方为此付出了成本,陈鹰也对这种事多少有些不齿。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桌上的物件扫一眼就能看清,这对个人来说都是极重要的东西,能把这些都舍弃,那这人离开的就不只是家了。

他当下便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他已经了解过路清尘的病史,以及他临走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便斟酌着开了口:“他这是把自己的身份扔了。”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安排下去,重点查找海边公园、港口、山脚,再查一下医院或者救助站,排查从昨晚到现在有没有收治自杀的病人……”

陈鹰还在一个电话一个电话的打。

沈君怀站在原地,双目赤红。

他何尝不知道,把这些东西扔了意味着什么?但他今天一看到陈鹰,这个有着20多年刑侦经验的警察,就把所有希望都压在了他身上。他从小到大从来不信任依赖别人,可是他现在逼着自己信任陈鹰,希望对方给自己一个答案,一个路清尘会回来的答案。

“他还会回来吗?”沈君怀紧咬牙关,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对方。

陈鹰叹了一口气,这种场面见得太多早就麻木,可眼前这个男人深切的恐惧和悲伤那么明显,仿佛不给他一个希望的答案,他当场就会崩溃。

“我们只要抓紧时间,就能越早找到他。”陈鹰说。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在另一处监控里看到了路清尘。

那是一处小的海滨公园,入口处有一个监控,画面显示路清尘在凌晨2点12分,独自一人走了进去,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沈君怀和陈鹰半个小时后赶到了公园。

搜救队已经有人等在那里。沈君怀冲过去抓住那人双肩,极力控制着情绪问:“人呢?”

“我们已经翻遍了公园每个角落,没有找到他。”那人说。他们从接到命令就开始进来搜寻,但一无所获。

陈鹰问:“有别的出口吗?”

“有两个出口,一个是废弃的小门,可以通往东面的山岭,但我们没有发现人迹。”他顿了顿,又说:“还有一个不算出口,直接通往礁石滩。”

礁石滩下面就是海,根本无路可去。

除非……人已经跳海。

礁石滩距离海面高度十来米,下面怪石嶙峋,海浪涌叠,人跳下去绝无生还可能。

陈鹰留下一小部分人继续在礁石滩下游搜寻,其余人待命。

“他一定是从小门离开了,沿着东山岭找。”沈君怀咬着牙,重复着,“只要沿着东山岭找,一定会找到他。”

沈君怀和搜救队一起去了东山岭。

两天后依然无果。

陈鹰已经让人准备打捞工作,不过他不太敢面对沈君怀说这个。几天下来,沈君怀几乎不吃不睡,整个人紧绷着,一刻不停搜寻着路清尘的下落。

陈鹰知道这人已经达到极限,再这样下去,人没找到,自己就先垮了。

所以有些话,他不得不说。

“沈先生,从现有证据看,他从东山岭离开的可能性很小,继续搜寻也没什么意义。”陈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沈君怀的肩膀。

“沈先生,你要有心理准备。他极有可能……已经从礁石滩跳下去了。”

如果只是离家出走,他完全没有理由在深夜步行两个多小时来这个海边公园,也没理由一出门就把自己的证件扔掉。

身无长物,分文不带。

他是抱了必死的心离开。

沈君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是有人入水的声音。

而后,整个世界都随着这一声闷响陷入寂静。

沈君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眼泪滴在掌心。

他终于把手里的垃圾丢了。

把自己最重要的人,丢在了冰冷深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