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市地处西北腹地,是个中小型城市,常年气候干燥,多山峦丘陵,植被茂密。因其人口稀少,且民风淳朴,自然环境幽谧,最近几年倒是越来越吸引游客前来探秘。

张扬今年读大三,音乐系学生。学音乐的人浪漫细胞丰厚,每到节假日他便带着吉他去周边城市游玩。有时候在街头弹唱一首,引来众人围观,也很尽兴。

L市风光秀美,城市不大,他已经来这儿住了一晚,头一天去周边逛了逛,今天便找了一个小广场“卖唱”。调好设备,一开嗓,就引来了不少市民驻足。

两三首曲子唱完,有人稀稀拉拉给他琴盒里放钱,他也不在意,径自拿了旁边的水喝。一边喝,一边不动声色地瞟向对面一个角落。

角落里坐了一个人,张扬刚来这儿的时候就注意他了。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身材纤瘦,穿着一身略旧的衣服,头发有些长,遮住半张脸,露在外面的双唇没什么血色。那人安静坐在那里,明明是一个很隐蔽的角落,却像有什么奇特的气场,总吸引着张扬的眼光看过去。

临近中午,小广场上人不多。张扬收起吉他,向那个人走过去。

“喏,请你喝饮料。”张扬将一杯葡萄鲜柠多递到那人跟前,笑意盈盈地打招呼。

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很快坐直了身子。过了一会儿,他才迟疑着接过张扬手里的饮料,轻声说了一声谢谢。

张扬大喇喇坐在了那人旁边,侧头看他小口小口喝东西。头发扫到了吸管上,他撩了一下,将过长的的头发夹到耳后,露出了整个侧脸。

张扬忍不住啧了一声。

心想那句话怎么说的?像一颗蒙尘的珍珠,就算遮住了耀眼的光,也能让人感受到内里的清澈和出尘。

眼前这个人完美诠释了这句话的精髓。

“小哥哥,认识一下吧!我叫张扬,是省音乐学院的学生。”张扬不见外地自我介绍起来,他近距离打量着旁边的青年,他身形过于瘦弱,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衣服有些不太合适,大了点,但总体还算干净。一张脸只有巴掌大,相对成年男人来说太小了,更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脸,虽然面色苍白,五官却难得一见的精致干净,一点杂质也无。

说是流浪者吧,也不太像,但也绝对不是生活在正常环境中的人。

看起来……像是从城堡里跑出来却囿于俗世的落难小王子。

“你叫什么名字?”

“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吗?”

“你饿不饿,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那人似乎被张扬的一长串问题问懵了,愣愣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扬笑了笑:“你听我唱了一上午歌,算是我的忠实听众了,我想请我的忠实听众陪我吃午饭。”他站起身,把琴盒往那人跟前推了推,说了一声“帮我看着”,抬脚就跑了。

不一会儿,张扬抱着一大袋汉堡可乐跑了回来。

两人边吃边聊起来。说是聊,其实都是张扬在说,那人偶尔回应一下。

从张扬的行程聊到音乐,再聊到L市的风景,阳光健谈的大男孩不时爽朗大笑。渐渐地,那人仿佛也感染到了张扬的快乐,脸色变得生动起来。

张扬原以为不会等到这人说自己的名字,毕竟这番境遇下的人难免会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

但那个人依然礼貌地介绍了自己,张扬听到这人小声说了自己的名字,忍不住疑惑地问:“是哪三个字?”

“君若清路尘,路清尘。”

“曹植的明月上高楼。”张扬恍然,顺口背出了后面的诗句,“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张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背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旁边那人明显僵硬了一瞬。

“你应该比我大,那我叫你小路哥哥吧!”张扬说。

路清尘却在听到这个称呼之后,抬头看了张扬一眼,他眼眶有些发红,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你特别像我认识的一个……弟弟,他也喜欢这么叫我。”

两个人吃过东西,又说了会儿话,张扬便拿出吉他,准备开唱。他见路清尘盯着吉他看,心念一动,问到:“会玩吗?”

路清尘迟疑地点点头:“小时候弹过。”

听他这么一说,张扬立马裂开嘴笑了,他把吉他往对方怀里一塞:“那你来!”

路清尘一时被他的举动吓到了,嘴巴微张,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抗拒地就要把吉他推回去。

“我请你吃饭喝东西,你总得献唱一曲吧?”张扬笑嘻嘻地“要挟”。

午后阳光慵懒,有着小城独有的闲散,小广场上人不多,多是老人带着蹒跚的孩童在玩耍散步。

路清尘试了一下音,浅浅哼唱起来。

This is my December

This is my snow covered home

This is my December

This is me alone

And I give it all away just to have somewhere to go to

Give it all away

To have someone

To come home to

……

路清尘的吉他是小时候跟外公学的,外公是音乐老师,各种乐器信手拈来,路清尘独爱吉他,还曾经改编了很多曲子弹唱。很多人都赞叹他是画画天才,鲜少有人知道他音乐造诣也颇高。自从外公和父母相继去世后,他再也没有碰过吉他。

他唱起歌来比原本清亮的嗓音要低沉许多,低回婉转,沙哑悲伤,仿佛能唱到人的灵魂里去。一首曲子唱完,他抬头便看到张扬在旁边愣愣看着自己,喃喃说了句:“完了,我骨头疼。”

“跟你一比,我唱的这些青春疼痛歌曲简直就是地摊货,你这才是把悲伤唱到了骨子里。”张扬盯着路清尘若有所思,心想这还真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流浪吧!”

“你要是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你唱得这么好,可以跟我回学校,我舅舅在附近开了一个酒吧,你可以去驻唱,生活总得继续不是吗?”

生活要继续吗?

路清尘不知道。但他在离开家第一晚站在那片礁石滩上,始终没有勇气跳下去的时候,生活已经继续了。他不怕死,却害怕冰冷的海底有深不见底的孤独,所以他在那里站了一个小时后转身离开了。

他想找一个充满阳光和温暖的地方结束。

——但却发现走过的每个地方都不够温暖阳光。

初时,他浑浑噩噩不太清醒,只记得翻过了一座山岭,沿着一条郊区幽静的小路走了很久,直到走出平洲市区。后来,他沿着一条废弃的铁路一直向西北方向走,路过很多村庄、乡镇、小城市,也遇到很多好人、坏人。他害怕人群,但同时也害怕孤独,觉得自己矛盾又毛病。

白天他会选择在偏僻的地方逗留,晚上却一定要在有灯光有人烟的地方休息。有时候运气好一些,他会留宿在好心的农户家里,帮人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银行、网吧或者小吃街这样整晚都灯火通明的地方。

他曾在街头帮一些美院的学生画速写,赚了一点点钱,买一些简单的吃的,也曾经去一些小的水果蔬菜市场帮忙搬运,从而得到一些食物。

但饥饿始终是常态。

饥饿虽让他渐渐营养不良,但奇怪的是,要结束生命的想法却日渐消退。

他会去医院、公厕或者一些服务机构洗漱,那里的热水比较方便。手头上攒一点钱之后也会去那种不需要登记身份信息的几十块钱一晚的小旅馆,好好洗个澡洗洗衣服睡一觉。

他一路走一路看,遇到了很多人,也见到了很多不曾想象过的事——如果没有离开,这将永远不会出现在他原本的生活轨迹里。

每天凌晨4点支起早点摊的老夫妻,在寒冷的早上往他手里递过一碗热气蒸腾的馄饨;公园草坪上玩耍的小姑娘,往他手里递过一大瓶鲜橙多和橘子味的棒棒糖;医院大厅长椅上,远道来看病但却没钱住院的小伙子,递给过他一件破旧却厚实的军大衣……

当然,恶人也有很多,但他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那些擦肩而过的人,给过他的那些温暖,尽管只有一点点,甚至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但足以灼烧他的身体和灵魂,让他有勇气走下去。

至于走到哪里,他没想过。

总能找到足够温暖安全的地方吧,他想。那个时候,如果他已经再也不想着结束,或许他会停下来,在自己的12月,找到虽然被冰雪覆盖,但却永远属于自己的家。

他由最开始的完全将自己屏蔽于世界之外,渐渐看到这个世界的好。

然而要剥开困死自己的厚茧依然很难。

“谢谢你,我该走了。”抱着吉他的人仰起脸,冲着对面充满善意的人温柔地拒绝。他背起自己搁在台阶上的布包——那是他目前唯一的家当。是前两天一个发传单的大姐塞给他的,感谢他帮忙在另一个路口将剩下的传单发完,得以让大姐赶在放学前接到儿子,那个包里还有两个苹果。

走出不多远,路清尘听到身后传来哒哒跑步声,他还没来得及转过身,一只手就利落地抓住了他肩后的包带。

张扬抓着一把钱,有零有整,塞到他的背包里——零钱应该是从琴盒里掏出来的,整张红钞显然是张扬自己的。

“这是你刚才唱歌的酬劳,一路平安。”张扬说完就跑出去好远,生怕路清尘拒绝的样子。

路清尘眼眶微红,冲对方摇摇手告别。

然后趁着天光正好,转身离开。

张扬看着那个瘦削的越走越远的身影,脑子里突然就蹦出那句话:

你在大街上随便遇到的每个人,都是别人做梦都想见的人。

路清尘在山里迷路了。

L市多山,正是夏秋交接之际,满眼苍翠,他在近郊的山路上转了一天也没转明白,明明站在半山腰处能看到远处山坳里的白墙红瓦,可就是下不来。

暮色四合,斑驳树影犹如怪物,躲在黑夜里伺机咬人,如果再不能下山,今晚就只能在山上过夜了。

一个不怕死的人,竟然怕黑怕鬼。

寂静和黑暗犹如粘稠的**,将他裹得密不透风,避无可避,让人找不到方向。他身体又困又饿,情绪一惊一乍,干脆在山路上乱跑起来,妄图寻一个有光亮的出口。

可能倒霉多了,总会有那么一点幸运。胡乱冲撞中意外发现山腰处一点橘黄色的灯光点缀在远处密林里,他想也不想,向着那一点灯光奔去。

是一栋两层的楼房,外面围着红色砖墙,典型的北方建筑,简洁朴素。大门是两扇紧闭的黑皮铁门,旁边挂着一个牌子:启智特殊教育学校。门口路边有两盏路灯,光源就是从这里发出,点缀在寂静深夜里,对那些刚刚经历过疾风苦雨的人来说,温柔得要命。

路清尘坐在路灯下面的台阶上,有一种心归到实处的安全感——他已经流浪过四季,最喜欢停在学校门口过夜,这里不仅有灯,还有隐蔽的喧嚣和热闹带来的归属感,让人有种现世安稳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