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清尘已经待在画室里四天,他拿着画笔,看着铺陈在自己面前的画布,大片血蔷薇附着在一堵矮墙上,墙角生锈的铁门挂着锁链,将一丛红得滴血的花朵懒腰截断,破碎的花瓣跌落在泥污里。

从酒会上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出门。期间展岳给他发过消息,并无多说,只是随意地问候,他客气有礼地回了。同时沈君怀也变得很忙,每天回来都很晚,整个房子里充斥着压抑的沉默。

这时候,门锁响了,路清尘敏锐地听到了极轻的“咔哒”声,然后就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沈君怀很少在这个时间段回家。

这几天,两人都有些刻意回避着对方,维持着和往常一样的的相安无事。沈君怀擅长在平静的表象下掩藏汹涌的情绪,但路清尘不行,他难过,就会哭,会躲着,会失语。

就像现在,他应该站起来,走出去迎接爱人,但是他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他将画笔仔细放好,挺直脊背,静待着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才能斩下。

沈君怀推开画室门,入眼先看到了那一大片画布上的血色蔷薇,扑面而来的窒息感让他停了一瞬。积攒了几天的那股戾气稍稍缓解,他捏了捏自己眉骨,有一瞬间的后怕。

就在刚才,不能掌控的焦躁感几乎让他差点失控。

路清尘没有动,看着他坐在自己对面,和自己平视,然后等他先开口。

“我要知道所有事实。”沈君怀依然觉得开口很难,尤其是当他看着路清尘那张脸,“无论好的坏的,我想听你自己告诉我。”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你不说,我自己查也很容易。”

路清尘看着他,眼神有些空茫。

良久,“……那之后呢?”路清尘问。

知道之后,你会离开我吗?会把拒绝那个出轨前任祈求复合的理由,同样用在我身上吗?

路清尘悲哀地想,他不要离开,他无法想象,在一个没有沈君怀的世界,自己如何还能活得下去。

沈君怀沉默。

他没想“之后”。

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他无法容忍不贞的伴侣。但路清尘……他们之间要怎么解决?思及此,他心中刚压下的戾气再次涌上来:“之后?我们的关系是否还有之后,要看这件事的毁坏程度,要看你在事实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路清尘看着沈君怀,双眼却始终不能聚焦,仿佛穿过对方的脸看向远方。

他总是临阵退缩。一年前沈君怀从M国回来的时候,他扑过去死死抱住对方,想把一切恐惧和委屈说出来;得知要去江心洲的时候,他一想到坐船当时就吐了,他没有信心能站着走进游轮而不会当场呕吐,又想着总不能以后永远不走水路,总得说清楚不能乘船的原因。

他总是为自己的临阵退缩找到各种理由,所有的理由都和此刻一样,指向最后一个可怕的结局。说出来,他们还有之后吗?

“不会有之后吗?”路清尘竟然笑了笑,他垂下眸光,又问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问沈君怀,还是问自己。

沈君怀沉沉地看着他,刚想再说什么,却见路清尘猛地站起来冲了出去,他动作太快,脚边的椅子被带倒,打翻了旁边的颜料盒。

他捂着嘴,跌跌撞撞冲进最近的一个卫生间,连门都没来得及关,就“哇”地吐了出来。他其实好久没进食了,因为感觉不到饿,就只是喝点水了事。所以此刻就算再强烈的反胃,也没什么可吐,只是吐一些酸水罢了。

沈君怀紧跟进来,抚拍着他的后背,拿水给他漱口。

等折腾完,沈君怀没有了再谈下去的意思,也没有了之前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沉默地叫了晚餐和药,又盯着他吃完。

深夜,两人分隔于大床两端,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忍了许久,路清尘终于鼓起勇气去握沈君怀的手。他摸索了好久,终于握住了对方的指尖,不太敢用力地轻轻握着。

“……我爱你的。”路清尘沙哑着嗓子,声音小得似乎只能自己听得见。是的,我很爱你,你是我的缪斯,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阳光、空气和雨露,是比色彩和生命更珍贵的东西。

“所以,我想求求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深夜总是让人无限脆弱,才让他说出如此祈求的话,如此的卑微羞愧,让他忍不住抬起手挡住自己的脸,尽管黑暗中无人看见。

良久,空气中划过一声轻轻的叹息:“睡吧。”沈君怀侧身转向他,将他挡在脸上的手拿下来,借着窗外的一丝月影看着他,又说了一遍,“睡吧,明天再说。”

接下来的两天,路清尘被“禁足”。

两个人的有效对话依然停留在沈君怀没有给出答案的那句祈求上。他们白天工作,晚上睡觉,都不肯往前一步。

整个房子里压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其实不算是禁足。

沈君怀告诉他,短时间内不要出门,如果有必须要办的事情,告诉他就好了。他对方河他们在画展上说的那些话存有警惕。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你退让,就没有人来招惹你。至少事情没明朗之前,他不愿让路清尘涉险。

这个要求对路清尘来说很容易做到,因为他本身就不怎么爱出门。但是在沈君怀提出要求之后,他干脆连早饭后的散步习惯也停了。

他没有深思沈君怀不让他出门背后的深意,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又掉入狼群虎视眈眈的窥视之中,所以当展岳打电话约他午餐的时候,他答应了。

其实本来他是拒绝的,他也能看出来展岳对他的意思。但是展岳的说辞用了他难以拒绝的公事,那就是签约。画展已经结束了,签约也该提上日程。签约定于傍晚,然后晚上有个小型的庆祝仪式,这一直是寒星签约新人的“规定项目”。然而路清尘听到这个安排之后,十分为难,支吾良久,才说自己晚上不能出门,签完约,他就得立刻回家,不能参加庆祝仪式了。

展岳明显吃了一惊,但他没说什么。于是很体贴地询问,那能否改到中午签约,庆祝活动取消,就他们两个人一起简单吃个饭。话说到这个份上,路清尘再拒绝就显得有点不知好歹了,于是勉强答应下来。

临近中午,到了不得不动身的时候,路清尘给沈君怀打了个电话,是助手接的,说沈教授在实验室里,暂时不方便接听。于是,路清尘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把签约的事情详细交代清楚,便出了门。

展岳定了一家私房菜馆,距离寒星大概一公里的路程。两人很快走完签约程序,便一起步行去吃饭。等菜上得差不多了,展岳开了一瓶红酒,给路清尘倒了一小杯:“知道你不能喝酒,但今天是个好日子,该庆祝一下。”两人边吃边聊,展岳说得多,路清尘在饭桌上向来习惯做倾听者,倒是颇为融洽。

路清尘频繁去看桌上的手机,似乎一直在等什么消息。终于,他的手机屏在长久的黑暗之后,突然亮了一下。他迅速抓起手机,他等的消息来了。手机屏散发的亮光映在他的脸上,漫着温柔的笑意。

展岳看得怔了怔,莫名觉得路清尘在收到消息后突然放松了下来。

“怎么?有人查岗?”展岳试探着问。

“啊?不,不是……”路清尘有些尴尬,他不是个愿意谈私事的人,但他似乎想了一下,又继续说,“是我爱人,他说一会吃完饭来接我。”

展岳笑了笑,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总之不太舒服。“你晚上不能出门,是因为她吗?”然后又佯装玩笑地说,“管你管得这么严?”

“嗯,他管我管得很严。”

路清尘太过直线的回答,让展岳一时接不上话,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女孩子一般都比较敏感,管得严……也正常。”

“我爱人是男的,不是女孩子。”路清尘抬起头来认真地说。

展岳:“……”

“那如果有机会,希望能有幸认识一下。”展岳被路清尘连续两记直球操作逗乐了,太可爱了是怎么回事?只可惜名花有主,看来真要追求的话,要下点工夫了。对于追人这件事,展岳是相当有自信的,圈子里围绕着他的人太多,在谈情说爱上一向是他掌握着主动权。路清尘虽然有些不太通人情世故,但越是这么纯粹的人,爱起来就越浓烈。

“不知道你爱人做什么行业?”他决定先打探一下。

“在大学里做科研,具体我也不太懂。”路清尘回答地很诚实。

展岳又笑了,这次是有些舒了一口气的笑,行业不通,志趣不投,理工男和小画家怎么可能长久得了?路清尘看他频频发笑的样子,甚至有些志得意满,他直觉有些不对,但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展岳接了一个电话,有些抱歉地告诉路清尘,有个重要的客人去了画社,要取走一幅名画,但保险箱只能展岳自己能打开。客人临时来,又着急走,所以他需要马上回画社一趟。

路清尘赶紧站起来,说那就一起走吧。

展岳看了看时间,两人才刚坐下半个小时,菜也没吃几口,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便压了压路清尘的胳膊,示意他坐下。“你慢慢吃,我顶多20分钟就可以回来,一定要等着我好不好?”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披上外套走了出去。他知道路清尘的性格,只要你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他很难拒绝别人。

展岳已经离开,路清尘觉得自己真要是走了,很不礼貌。而且上次仓促离开酒会的事情他还没有郑重道歉,展岳也没追究他当时的反常表现,他做不出来第二次不礼貌的行为。

他算了算时间,给沈君怀发了一条信息:“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就能走了。”之后静下心来安稳等人。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很慢,却异常清晰。

路清尘没来由地心里一跳。

脚步声停在了包厢门口,接着门便被人推开了。

路清尘看着这个突然间闯进来的人,看着他随意踢开对面的椅子大喇喇坐下,看着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抿了一口,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话……

那个人的脸,那个人脸上肆意的笑,那个人说的那些话,那个人困住自己身体的手。

是那个将他困在船上、将他拖进地狱的人。

他又来了!

身体先于意识清醒,他猛然后退,身下的椅子发出巨响,他的膝盖重重磕在大理石地面上。他眼前一片血红,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但仍奋力爬起来,向门口冲去。显然对面那人也没料到他反应如此剧烈,竟然一时愣住没有动作。

就这一瞬的工夫,路清尘的手已经堪堪抓住门把手,他心跳如雷,脑中轰鸣一片,只要轻轻往下一压,门就会打开,他就能冲到外面,冲到阳光下,再也不会被困住。

这时,一只手臂从他背后袭来,用力勒住他的腰腹,将他往后拖去。

他用尽全力挣扎嘶喊,狠狠去抠抓扣在他腰上的两只手。方河高了他大半个头,这时想要彻底钳制住他,竟然有些吃力。怕他的呼喊引来服务生,方河耐心告罄,狠狠将他掼在地上,又一巴掌紧随而至,总算让他噤了声。

“我说……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再跑。”方河蹲下来,睨着躺在地上的人。他刚才被摔得狠了,整个人蜷在那里,他的圆领T恤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消瘦好看的锁骨,嘴角被打出了血,有几滴溅到白色T恤上,脆弱的模样有种让人狠狠凌虐的欲望。

方河忍不住骂了一句:“操,真是个妖精!”

“不就是玩过两天吗?至于这么怕我?”方河好整以暇地盯着他,仿佛施恩一样继续说着,“我想过了,你呢,比较对我胃口,以后就跟着我吧,钱和名都少不了你的。”

方河蹲得有些累,他慢慢站起来,坐在椅子上,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等他点头同意。

不怪方河摆出一副十拿九稳的姿态,这种事对他们这个圈子的人来说,实在太平常了。看上了谁,玩个一两次,更顺眼的,就养个一年半载,哪一个不是瞅准机会往他们身边凑。一年前固然路清尘不是自愿的,但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小画家,现在想有名有利,攀上方家可是可遇不可求的捷径。

只要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