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不能入睡的,并不是只有沈君怀一人。

陈徐行瘫坐在酒店奢华套房里,卸下了白天的风光和外皮,老态顿显。半个小时前接到的那个电话,让他暴跳如雷。他踢翻了落地灯,打碎了一个红酒杯,平复了好久才冷静下来。

“陈老,我听说他在平洲艺术圈里火了?果然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人啊,真不简单。”电话那端,传来一阵浪**笑声。

看陈徐行久久不答话,对方也不恼,自顾自地继续说:“陈老,可能还要麻烦你把他约出来啊,说起来,一年没见他,怪想呢!”

“你还想怎么样?”陈徐行忍着怒气问。

“怎么样?”对方仿佛被陈徐行的问话逗乐了,“他……滋味太棒了,我可是一直念念不忘。所以,我现在改主意了,不想要一夜情了,打算养一段日子。”

“胡闹!”陈徐行怒斥道,“你们已经毁了这孩子一次,不能再做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伤天害理?陈老,你怕是忘了当初是谁把他骗上船的吧!”

“……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哦……”对方貌似沉吟了一下,然后冷笑一声,“那我家投资的您在国外的个人画展,还有几条欧美销售渠道,你也不要了?”

仿佛被捏住了七寸,陈徐行一口气梗在喉间,停顿少顷,啪地摁灭了通话。

路清尘。

那个才华横溢、温暖善良的孩子,曾经崇拜自己、信任自己的孩子,却因着自己的一己私欲,被他以工作的名义,骗上一艘开往公海的豪华游轮。那个傻孩子怎么可能知道,那艘游轮上没有海上日出写生、没有画家沙龙,也没有需要协助才能完成的画展工作,有的就是一群开狂欢派对的富家子弟,和一场毁天灭地的伤害。

那个可怜的孩子被困在船上整整两天。

全身是伤,没有一块好皮肉。

“老师……求求你,帮我报警吧……”那个孩子趴在地毯上,哭着去抓他的裤脚,他是怎么说的呢?他说算了吧,你斗不过他们的!

你不要前途了吗?我可以正式收你为徒,让你的作品被全世界看见。

那个孩子瞪大了惊恐的双眼,满脸是泪,但依然坚定地摇头说不。

那你也不要名声了吗?

也不要。

那……你不要爱人了吗?

那个坚定的孩子终于沉默了。他的眼神渐渐暗下去,没有了一点光。

陈徐行此后的一年中,时常想到路清尘面对最后一个问题时的悲痛。他知道这个孩子父母都不在了,无依无靠,但他应该是有一个恋人的,从他时常甜蜜的通话和洋溢的幸福中,能感受到,他有一个很爱的人。

陈徐行只能卑鄙地利用了这最后一点掣肘。

路清尘果然没有追究,也无法追究。从船上回来,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陈徐行在国外的个人画展得以顺利进行,几条销售渠道也顺畅打通。他的作品越来越被世人追捧,他的商业价值最近一年已经达到巅峰。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方河早就盯上了路清尘,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下手。方家以经营艺术品和收藏为主,在南城实力雄厚。方河在一次小型画展上曾经偶遇路清尘,自此就惦记上了。那时候,方家已经在和陈徐行合作打入国外市场,方河便从方老爷子那里,要来了国外的几条运营线路,美其名曰要锻炼一下,再从中设置了几个阻碍,让本来顺利的项目卡在半腰,以此诱导陈徐行。

方河设置的几个阻碍并不难破,但是相比把路清尘交出去,实在是后者更容易得多。方河并不觉得玩弄一个刚毕业的小孩有什么大问题,陈徐行也并不觉得这个孩子能闹出多大的风波。总之,在双方都默认的无所谓中,路清尘便成了彻头彻尾的牺牲品。

此后的一年,陈徐行投入到忙碌中,有时候在各地画展里看到一些新人作品,也会想起那个曾经跟在他后面老师长老师短的孩子,但是那又如何呢?世界就是残酷的,有天分又幸运的人都是少数。

他完全没想到在平洲会再次见到路清尘。

那个耀眼的孩子就算遭遇重创,也依然耀眼。他特意去画展上看过那幅画,美丽的内核都是悲痛,天分和才华在路清尘身上从不吝啬。

他也完全没想到方河又想故技重施。

但是这次,他不会再插手了。陈徐行疲惫地想,方家还需要利用他的商业价值,他不至于要看一个小辈的脸色。如果……他在一年前就有这份果断和骨气,不知道自己良心上是否能好过一些。

寒星的一楼艺术展厅内,《天边月》挂在新人展区最显眼的位置上。

“看不出来这小子还真是有天赋。”一脸邪笑的杜谦看了看旁边正盯着画不眨眼的方河,顿时有些讶异起来,“你该不是看上他的才华想玩真的吧?”

“可惜了。”方河无所谓地笑着,“我好怀念他哭的样子。可惜,陈徐行这次不肯帮忙,那我们只能亲自去找他了。”

“陈老头天天装大师装得上瘾,还真以为自己品行高洁呢!说不定他早就把这个小徒弟吃到嘴里了。老方,咱们这次下手得快……”杜谦一脸跃跃欲试,方河忍不住怼了他一拳,示意他安静,“正想着办法呢!”

两人走远,没注意到侧后方站着一个身量很高的男人,金丝眼镜下一双黑色眼瞳极深,仿佛要吃人般骇人。

沈君怀大概是自打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产生失控感。

他走出展厅,连续几次深呼吸,才将胸腔内的暴躁压下去。他拿出手机,将拍的照片发到一个号码上,打了一行字:这两个人的信息以及和陈徐行的关系,一并查清楚发给我。

消息来得很快,沈君怀打开手机邮箱,只花了十分钟就看完了所有材料。

他坐在办公室里,音响里循环播放着Damien·Rice低哑的吟唱,吉他和大提琴诉说着宁静的悲伤,终于让沈君怀暴戾的情绪得到了一些缓和。

他冷静下来,几处关窍很容易就能想通。

刚毕业那一年,因为大学导师的推荐,路清尘认识了陈徐行,并开始频繁接触,陈徐行很欣赏他,甚至有意让他参与自己的作品设计和销售。两人频繁来往了大约有半年时间,这是沈君怀知道的。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住在一起,如果有什么事,沈君怀一定能察觉到。期间涉及到路清尘和陈徐行在一起的所有活动都是在南城举行,只有一次例外。

只有那一次。

沈君怀被父母召回M国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中途他收到路清尘的电话,说自己要跟着陈老师出海两天,参加一个海上写生和美术沙龙。

沈君怀此刻才想起来,在那两天里,平常电话微信不断的人,竟然半个消息也没有。他记得当时有给路清尘打过电话,但是没有打通。海上信号不好,他也没有多心。

两天后,路清尘打来了电话,声音低低的,说自己已经回家了,但是不小心感冒了,其他一切顺利,让他放心。沈君怀在M国逗留了半个多月,期间还去了另一个城市参加了一场纳米技术峰会,之后便回到了南城。

回南城之后路清尘的样子和举止,在沈君怀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但现在来看,如果有事,应该就是发生在出海的那两天。

至于画展上见到的那两个年轻人,身份就更好查了。一个叫方河,另一个叫杜谦,都是南城出了名能玩儿的公子哥。方家和陈徐行的牵扯也很简单,就是商业合作。

路清尘出海乘坐的游轮名字叫oasis,南城一共有两艘,都属于顶级游轮,oasis就属于方家。然而,这艘路清尘口中要出海写生和举办美术沙龙的游轮,除了陈徐行根本没有一个画家出现,只有一场整整两天暧昧不明的糜烂狂欢盛宴。

公海上的豪华游轮里,疯狂派对上为所欲为的人群。路清尘竟然就这么相信陈徐行,跟着他上了船。

他上船之前是否知情?

上船之后,他有没有参与其中?

如果……和别人发生关系,是和陈徐行,还是和那两个口里说着“想看他哭”的人?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他是主动奉上自己还是被迫承受灾难?

他把那艘船当成急功近利寻求的绿洲,还是……那其实是将他拖入深渊的巨手?

沈君怀闭上眼,眉头紧蹙,再睁开时,面上已是一片阴冷。

那个能回答这些问题的人,此刻就在家里。

于是他关上音乐,离开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