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钟,沈君怀轻轻带上卧室门,走到阳台点了一颗烟。

他在实验室耽搁了一会,晚走了半个小时。

因为想着路清尘在酒会上多待一会儿也没什么,或许还能交到志趣相投的朋友,他便没有太急。开车去酒庄的路上,也没有看到躲在路边草丛里的人影。直到到了酒庄,打对方电话怎么也不接,这才有些意外。他并不想进去找人,便将电话打到酒庄负责人那里,让对方把路清尘送出来。然而五分钟之后得到的答复是“路先生已经离开了”。

宾客中途离开并不是什么大事,安保只负责确保酒庄内的安全,所以沈君怀也没法再追问下去。他按灭一直没有接听的电话,转身上车之前,一名安保从大门口气喘吁吁跑过来:“先生您等一下,您是不是在找人?”

安保说,大约半小时前,一位先生离开,没有开车,也没有看到有车来接,这种情况很少发生,毕竟来这里的客人很少有人像他这样狼狈离开,所以安保印象深刻。

安保说,那位先生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沈君怀迅速计算着山路的长度和路清尘的速度,半个小时的时间跑不到山脚,而他上山的时候也没看到路上有人,那么路清尘很有可能躲在路边,而且“状态很不好”。

他按下不断跳动的眉心,将车速降得很低,两侧车窗全打开,搜寻着路边每一个角落。

终于在半人高的草丛里找到了人。

他坐着,双手抱膝,脸掩在双臂里,白色的衬衣散开着。感受到强光之后,才慢慢抬起头来,脸上空茫一片。沈君怀跑过来抱住他的时候,他已经站不起来。回程的路上,无论沈君怀问什么,他都仿佛听不到。

沈君怀帮他洗澡的时候,仔细检查了一下,没有在他身上发现外伤,那么在宴会上遭到袭击的可能性就不大。沈君怀刚松了半口气,随后就发现路清尘无法说话了。

一颗烟很快燃尽,他又点了一颗。

洗完澡之后,路清尘恢复了些精神,但十分抗拒沈君怀去医院的要求。他坚持自己穿上睡衣,自己找出一粒安眠药,往常他睡不着的时候,都会吃一粒,所以现在这种情况再吃一粒,也没什么稀奇的。

然后便躺下睡觉。

他全程没有说话,所有动作僵硬缓慢,像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

凌晨两点,正是隔了12个时差的M国午饭时间。

查斯特接到沈君怀的电话时,刚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听完沈君怀的描述,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这种情况应该是失语症,除了生理病因,遭遇重大创伤,严重抑郁或者焦虑,都会引发这种疾病。”

“多久能好?”

“心理原因造成的暂时性失语症,可能会很快恢复。尽量不要刺激他,让他保持放松和轻松。”查斯特说,必须得找专业医生看一下,如果症状很严重,要考虑心理疏导配合药物治疗。

挂电话之前,查斯特提醒沈君怀,无论后期怎么治疗,找出病灶才是关键。

路清尘在一片无梦的白茫茫中醒来。

喧嚣的酒会、拍卖的画作、笑容满面的展岳,昨天的记忆像一帧帧图片,浮光掠影般从脑海中涌出。他抬起手,使劲揉了揉太阳穴,足足怔了两分钟,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家里的大**。

昨天晚上怎么回来的?

突然,陈徐行的脸像炸雷般出现在眼前,他脑中一阵轰鸣,猛然坐起。

是的,他昨天遇到了陈徐行。

然后,他记得自己一直在跑,躲在某个地方,直到……直到等来沈君怀。

君怀?

他心里猛地一沉,脑中轰鸣声更甚。如果君怀问起来,他要怎么解释。

怎么办?

说自己喝多了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可是他滴酒没沾。说自己没等到他所以先下山了?可是却如此狼狈……

他一点一点回忆沈君怀找到他之后的表现和神情,但他似乎有点失忆,只记得一些片段,也记得自己吃了安眠药才睡觉,以他昨晚的状态,根本无法分析和处理对方面部表情和情绪变化这类复杂的事情。

沈君怀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上,看着坐在**面色几经变幻的路清尘,终于轻轻咳了一声。

路清尘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倏然转头。他完全没注意到沈君怀就坐在他旁边,他心跳得很快,就那么愣愣看着面前的男人,莫名有种即将受刑赴死般的惊悸。

但沈君怀只是走到床边,手掌抚上他的头发,简单说了一句“该吃早饭了”。

两人在餐桌旁沉默地喝粥。

没有预想中的发难,也没有让人无法回复的质疑,但路清尘并没有松下来这口气,即将受审的感觉让他一直忐忑着,直到吃完早餐。

沈君怀一直没有说什么,神色平静,宛若平常。出门之前抱了抱他,贴着他耳边说了一句:“你昨天太累了,今天在家好好休息一下。等我下班回来。”

路清尘扯着嘴角笑了笑,点了点头,看起来也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如果忽略了他一早上没有开过一次口的话,那他确实看起来正常极了。两人都默契地不提,也都假装对方没有发现。

沈君怀开车去了秋兰山。

监控室内,路清尘在酒会上那一个小时发生的事情都完整地呈现在沈君怀眼前,甚至连他盘子里小蛋糕上的草莓都看得一清二楚。

展岳将他嘴角的奶油揩去,状似无意地虚揽住他的肩,微笑着要带他见个客人导致他没能离开。

直到陈徐行出现。

路清尘从看到陈徐行下车的那一刻,就逆着人群往后退了两步,不是被人群挤出去的,是那种见到可怕事物以后来自本能的躲避。如果是陌生人,单从路清尘貌似平静的脸上或许很难发现他那一瞬间的崩溃和恐惧,但沈君怀不是陌生人,他熟悉路清尘每个表情、习惯和小动作。

路清尘站在人群外围,几乎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表情。他垂下头,双手紧握,腿已经无法站直。

沈君怀第一次见这样的路清尘。

隔着监控屏幕,也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的浓重绝望。

陈徐行这个人,沈君怀是知道的,虽然不属于一个圈子,但因为路清尘的关系,他多少关注过这个人的事情。路清尘大学期间,心心念念的就是能见到陈徐行,如果能有幸被偶像指点一二就更荣幸了。记得有一次,路清尘非常兴奋地告诉沈君怀,他的大学老师承诺要把他的画推荐给陈徐行,“我感觉马上就要走入人生巅峰啦!”他那天回来之后大笑大叫,完全没有了平常温柔乖巧的样子,还搂着沈君怀的脖子转圈圈。

后来……后来的事情沈君怀记不太清了,他那一阵子忙着南城、M国两头跑,小朋友的事情也没怎么上心。但是他依然能从路清尘嘴里听到关于陈徐行的名字,他大概知道路清尘终于见到了陈徐行,陈徐行也十分欣赏他,还介绍过几个圈内活动让他参加,大有把他当成徒弟带的意思。

再到后来,路清尘渐渐地就不再提陈徐行了。

不对,沈君怀想,不是渐渐,是突然,突然之间陈徐行这个名字就再也没出现在路清尘和他的谈话里。

时间是……一年前。

又是一年前,这个时间节点在沈君怀这里有些莫名敏感。路清尘变得寡言是在一年前,和陈徐行断交是在一年前,那么,一年前应该发生过什么事情。

沈君怀的大脑数据库搜寻着一年前的记忆,那时候他们还在南城,路清尘已经毕业一年,跟当地一家画社签了合约,每天都躲在家里画画,几乎不怎么出门。半年后,他们便来到平洲。路清尘和画社解约,除了萧墨,删除了原来几乎所有人的联系方式。

离开了生活23年的城市,他竟如此干脆。

路清尘被展岳带到陈徐行面前。陈徐行看似随意地打了一个招呼,便转身离开了。期间两人对视一眼,很短,视线相交一触即分。沈君怀却敏锐地发现陈徐行眼中闪过一丝狼狈。

一个是业内泰斗,一个是画展新人。

一个狼狈,一个恐惧。

沈君怀走出酒庄大门,打了个电话,“帮我查一下陈徐行最近一年半的时间内,所有的行程和人际关系。”

他上车前熄灭了手里的烟,脑中有个很坏的猜想。

但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将来有一天,他竟然会宁愿猜想中的坏事成真,也不愿意看到更残酷的事实。

沈君怀回家的时候已近傍晚。

他打开门,将车钥匙扔在玄关斗柜上,低头换拖鞋。路清尘拿着铲勺从厨房里小跑出来,小声地说:“你回来啦!饭马上好。”沈君怀换鞋的脚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他,说好。

路清尘便又小跑回厨房。

两人吃完晚饭,路清尘又走来走去收拾碗筷、清理卫生,一幅忙碌的样子。沈君怀坐在沙发上,喊他的名字。

“别做了,明天阿姨过来一起收拾。”说着,沈君怀拍了下身边的位置,以不容拒绝的眼神示意他过来。路清尘眼神飘忽地走过来,坐下,然后等着宣判开始。

“你和陈徐行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沈君怀沉默了一瞬,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路清尘脊背坐得很直,眼睛盯着搭在膝上的指尖,嗫嚅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我看了监控,你很怕他。”看他不答话,沈君怀又说,“一年前……”他在这个时间点上刻意停顿了一下,果然看到路清尘脸色骤变。

“一年前,发生过什么事?”

脑中轰鸣声又来了。

路清尘不知道沈君怀怎么突然这么肯定的问话,时间、人物都确凿无疑,差的就是地点了。他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只是本能得要回避这些问题的答案。

他用了一整个白天做的心理建设,随着沈君怀的一句话瞬间就溃败到底。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他抖得实在太厉害,沈君怀靠过来将他揽进怀里。

“……好了,以后再说吧。”沈君怀抱住他,一只手轻拍他的后背,竟摸到了一手冷汗。问话没有答案,就这么不了了之,沈君怀没有再逼他。

“你们天才的思维也太直线了。”查斯特在午饭时间又接到沈君怀的电话,十分不认同他的沟通方式,“你回家时他就能开口说话了,这说明让他崩溃的压力有所缓解,目前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先远离压力,再找到病灶。”

沈君怀捏着自己的指骨,嘴里应着查斯特“要慢慢来”的建议,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