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日,她都没再去小园子里,本也不想理云裳的,可云裳做了暗器给她,她就欢喜了,摆弄了好几个时辰,只想找地方练练手,可谢晚亭告诉她,不让她出公主府。

她这几日就乖乖的待在这里,哪都没去。

“云裳,我带你去泡温泉。”

云裳见她欢喜了,乐得应着,“公主,我一直想同你泡温泉,今日可逮着机会了。”

云裳最乐得与她打趣,好似比饮酒还有意思。

楚楚瞧了她一眼,“云裳,你若欺负我,我可是要跟我夫君告状的,让他骂你一顿。”

云裳无奈轻叹了声:“公主,我只是想瞧瞧上京里的女子肌肤是否真如话本子里写的能嫩出水来,还能生出花来。”

想来是的,能让大人痴迷的人儿她也想瞧瞧。

楚楚冲她轻哼:“云裳,你若是个男子,定是个色痞子。”

二人言谈间已行至山楂树林处,楚楚想起上次与谢晚亭同来时他问起那座院落,她也下意识瞧去,突然顿了步子,“云裳,咱们先去那里瞧瞧,我还从未去过呢。”

云裳也瞧去,讶异的说着:“诶,这里怎么有处院落,我平日里经过怎么没注意。”

楚楚轻叹:“一直都有,只不过很少有人会留意这边,你没发现也正常。”

行至那扇破旧的木门前,身后忽有黑影略过,如今山楂树枝叶未发,光秃秃的,瞧的极为清晰,是人影。

云裳反应极快,撂下一句,“公主,你在这好好待着。”便去追那黑影了。

楚楚突然觉着眼前这道破旧的木门后似是另一番场景,不觉身上发寒,公主府四周都有护卫,那黑影是如何进来的?

而且云裳耳力好,也没听见任何打斗声。

突然又有脚步声,随后眼前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楚楚没瞧见里面是何模样,目光只落在眼前的黑衣男子身上。

“公主,您怎么来这里了?”一身形瘦削却极为高大的护卫行礼问着。

楚楚只是看了他一眼,眼前这位护卫在紧张,才会脱口而出问她怎么来这里了,她回着:“无事,我来这里瞧瞧。”

男子又道,“适才,似有人闯入公主府,属下就跟过来了。”

楚楚应着,“云裳已经去追了。”

突然,‘噗通’一声,有人倒地的声响。

云裳捉了那黑影后赶回来,瞧着安安稳稳立在那里的小公主,还有地上倒着的护卫,向来说话大大咧咧的云裳也有点哑言了,不解的问着:“公,公主,你把他打晕的?”

楚楚心里正紧张着,根本没注意到云裳来了,听到云裳说话,她转身应着,似是很兴奋:“云裳,你给我做的暗器还挺好使呢,我瞧出他别有心思,想将我打昏,我就先下手为强了。”

云裳瞧了眼她脖子里挂着的精巧□□首饰,那是她花了大心思,忙活了许久,还耗了银子才将防身的□□做成相衬小公主的首饰。

她摆弄了几个时辰还是有用的,这就派上用场了。

“公主,厉害。”云裳发自肺腑的夸她。

她知道公主更想听的是大人的夸奖,她又说了句:“大人若是知道了,也会夸公主的。”

云裳的话着实说到了她心里,她笑了下,随即又认真的问:“云裳,适才那人呢?”

“死了,我刚抓着他,他就咬毒自尽了。”

楚楚思忖片刻,复转身瞧向那扇半敞开的木门,挪动步子行去,云裳急忙走在她前面,“公主,小心。”

行过木门,院中极为破旧,墙角不见光的地方还有冻实了的雪化成的冰块,几棵槐树干巴巴的枝条被风吹动着。

空****的,没她想的那么可怕。

就是一座破旧的院落,可适才那黑影,还有门口昏倒的护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警惕的说:“云裳,你去那边,我进主屋,看看有没有密室地道什么的。”

云裳冲她笑,“公主,我带你先出去,等下让公主府的护卫和女卫来查探就是了。”

若把小公主给伤着,大人回来了她可怎么交代。

楚楚认真平静的说着,“女卫是从临安跟来的,自是可信,可府中护卫中怕是有奸细,如今很难分辨出,还是先不要惊动他们,你若不放心,咱们两个一起。”

云裳应着她,此言有理,她一时急躁疏忽了,这时,有女卫的人前来,她们都在公主府听从云裳的安排保护公主,“公主,适才那黑衣人似是宫中霄云军的人。”

霄云军。

是二皇子盛翊掌管的。

楚楚思忖片刻,说:“你即刻带府中所有女卫将公主府围住,不能让任何人出入,尤其是府中的护卫。”

“是,属下这就去做。”

要进屋里时,云裳让楚楚扯着她的衣袖,“公主,你跟紧我。”

“嗯。”楚楚也应着她。

在这座小院查看了半个时辰,所有房间都探了个遍,并无任何密道机关,正要离开时,楚楚注意到了院子右侧一棵粗大的槐树下有一口井。

井口很宽大,与上京城外灵山寺山脚下她与谢晚亭见到的那口井一般大。

她动了心思,那时在灵山寺,密道便是由井口而下的。

那里的井有水,此处的井是口空井。

云裳跳进去查探了番,宽大的井口足以让她用轻功攀着井壁而出,云裳说着:“公主,井下确有密道。”

楚楚应了声:“云裳,如今那黑衣人死了,还有护卫被我用暗器打昏过去,我先回去想法子让他们背后之人不起疑心,你带女卫的人进密道查探,看通往哪里,这下面又藏着什么。”

“是,公主。”

谢晚亭与她说,辽东天山山脉里的矿石被人秘密挖走,查探了许久都一无所踪,若那些矿石炼出的火药被人当作武器,后果不堪设想。

她知道,那样,会死很多人的。

她有预感,火药就在公主府里,若只是密道没必要通在这里,定是公主府下被人建了密室,藏了这些火药。

谁又能想到她的公主府里一座破旧的院落里会藏着这些呢,就算被发现了,也是她这个公主担着罪。

当初,是母妃向父皇讨来的这座皇家园林给她做嫁妆,又给她修缮成了公主府。

那时,母妃还与奉阳候有联系。

母妃若是知道此事早些日子定会告诉她的,是奉阳候利用了母妃。

回到屋内,她让紫芍唤来了所有的护卫,说公主府内她的名贵物品隔三差五的丢失,本是没想计较,可适才云裳抓到了黑衣人,那黑衣人还打伤了一名护卫,定是上京城里的恶徒觊觎她公主府里的财物,所有护卫都必须守在公主府内,没有她的允许哪都不能去。

一个时辰后,天色渐暗,云裳来到她屋内,证实了她的猜想,从井口处下去,先是一条细窄仅可通一人的密道,没走几步就宽敞起来,而且里面环环绕绕,通道颇多,越行越是宽阔,里面放满了的——是火药。

“公主,现在有两个法子可行,一是将地下通道的另一出口在里侧给封了,让女卫守在院落处的那口井旁,二是想法子将这些火药给灭了。”

她听得出来,云裳倾向第二种,她说第二个法子时的语气中都带着一股干劲。

她也是这么想的,地下通道的另一出口在梧桐巷的一处荒院里,行此事之人定不是封了出口能拦住的,府中的女卫只有十二人,加上谢晚亭留在她身边的金鳞卫也才不到二十人。

那黑衣人死了,一位护卫还被打昏,虽然她传出去是府中失窃,把黑衣人当偷盗之人处理,并未发现院落里的密道,可他们背后之人不一定会信,而且能将如此重要之物藏在这里,府中叛变护卫定不止一人,虽让女卫拦截的及时,可,不知有没有消息泄露出去。

“云裳,我心中不安,今晚或许就会生变,那么多火药,可有法子在今晚子时之前给灭了?”

云裳早就有了法子,“公主,只能用水将那些火药团子、火药箭、火药矮炮都给浇了,离得那座院落最近的水也就是温泉了,现在是酉时三刻,子时之前应该可以都给毁了。”

楚楚应了声,却是不满意,“不能这么做,此次父皇他们设局将有逆反之心的人一众捞出来,若是用了水,就算是夜间密室昏暗也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我们不能保证来运这些火药的人不会将消息传递给他们主子。”

“若他们因此收了手,此次诱敌就功亏一篑了。”

云裳听的怔怔的,不能用水,那还能怎么办?

“公主,不用水那就没法子了。”

楚楚也轻叹,愁的眉眼紧蹙着,下午黑衣人才死,本就让人心中生疑,她若此时进宫找父皇更会让人生疑,好似真的没有办法了。

她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让那些人继续行动。

可这些火药若是不销毁,被人运走,会死很多人的——

云裳见她双手托腮伏在桌上在那怔怔出神,急得团团转圈,“公主,既然不能全然皆顾,那就两权相害取其轻,那么多火药要是被运走,整个上京都得房倒屋塌,不知多少百姓要跟着惨死呢。”

白苏知道她家公主哪是怔神,是在想法子呢,提起桌上的茶壶给她添了茶,“公主,您喝点水。”

楚楚目光落在面前的杯盏上,热腾腾的水雾袅袅升起,绕了一个又一个的弧度,她望着水雾的痕迹,直至消失不见。

她突然道:“云裳,有法子了,在密室里烧水,让水雾布满整座地下密室,只要有足够多的水雾,那些火药就会有潮气,不仅瞧不出来还会点燃不了,也省去了将大量的水运到地下的功夫。”

云裳认真听着,思忖了片刻,“公主,这主意好是好,可地下密室极为宽广,怕是不能让火药完全失效,须得大量水雾才是。”

她想了想:“现在到子时还有不到三个时辰,足够了。”

云裳应下,“我这就带女卫的人去做。”

——

子时过后,皇宫外一座院落里,黑衣人上前行礼,“殿下,咱们的人回禀说已经准备好,只是地下火器像是犯了潮。”

二皇子盛翊睨着眼前的黑衣人,怒问:“犯了潮?怎会犯潮。”

“许是前段时间连落了几场雨,属下觉着不耽搁使用。”

盛翊应声,“那就好——永阳公主可有察觉到什么?”

“应是没有,咱们的人正巧碰上公主府失窃之事才会被府中的人抓,当场就服毒自尽了,永阳公主也一直在府中待着,不曾出过公主府。”

盛翊颔首,“通知咱们的人,寅时行动。”

“是。”

自谢晚亭从宣州回上京,盛翊与宛妃就开始慌了,欲联络各方势力朝中臣子谋反,宛妃去大理寺狱见奉阳候时被制止了,可没几日奉阳候死在狱中,盛翊下决心要孤注一掷。

奉阳候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势力如今尽在他手,他的这位舅舅心思缜密,为他铺好了一切道路,若他还没有谋反这个胆量,也枉费了这么多年苦心谋划。

舅舅总让他等,让他等,如今好了,谢晚亭整倒了林家,又一路查到了锦州,舅舅在狱中死了,再也不能等了。

黎国人收了他的好处这么些年,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大盛女子岂是白白送去给他们玩乐的,如今利用黎国将谢晚亭支去达州,太子也去了安德府,他也再不用像从前一样,被夜一营的人压着要将父皇给杀了引出宣德,他只需要让父皇退位做太上皇,传位给他。

夜一营是奉阳候谋划多年培养的死士,散于大盛各地,他当初有意要将夜一营取代宣德的巫行营,成为江湖上最强大的势力,并将夜一营交给了飞潜。

飞潜所等的今岁五月,是他与奉阳候商议好的让二皇子谋反的期限,到那时当今陛下会死,宣德曾与陛下许诺,朝中生变自会勒马回京。

宣德也会死。

寂寂黑夜,如同嗜人魂魄的鬼怪,将要吸弑整座上京城里人的鲜血,以得到那至高无上的地位,楚楚饮了好些浓茶,倚在贵妃榻上瞧着窗牖外,云裳与她说,密室里的火器全被人运走了,她心里很不安。

她怕。

虽然云裳与她说了好几次水雾将所有火药都熏染了,她还是有些怕。

这是一场豪赌,拿上京城所有人的命来赌。

凉风瑟瑟,透过窗缝吹在她身上,今夜的月色极为暗淡,那轮圆月还时不时的被厚重的云层遮挡住,她只能借着几豆羸弱的烛火瞧着窗外的一景一物。

上京城外身着金银盔甲的高大男子骑着马狂奔至上京城,夜色幽暗,男人的面色皎洁,被身上的银片将微弱的光折在鼻翼上,轮廓分明的一张脸此刻显得更为冷峻,在昏暗中显出一丝妖异,又是那般矜贵自傲,胯/下的骏马被他捩着缰绳,似雷电之势狂奔。

“驾——”

男人沉重的嗓音驱赶着,马蹄声‘噔噔噔’响彻整个官道,不远处,男人身后似是暴雨打林般的气势跟着千军万马,此次上京之战,他只想尽快平复,不伤百姓性命,不毁百姓房屋,不扰百姓安定之心。

还有,他的楚楚。

上京城内,几十年来遍布天下的巫行营众人收到宣德密令,皆赶往上京城,此时已将整座上京城围的水泄不通。

巫行营早年间是江湖上最大帮派,如今依旧是,凡巫行营众皆身着绛红色夜行衣,腰间束绣有麒麟图样的鞶带,所有人只认宣德与玉麒麟信物。

宣德虽隐居多年,而巫行营众却只多不少,皆是仁义之士,所行皆道义,所做皆为民,巫行营名声再烂,却从不做烂事。

世人皆爱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可人活一世,问的是自己的心,不是世人的偏见。

寅时,宫门大开,二皇子盛翊带夜一营的人闯入,宫内亦有霄云军给他做内应,如今,谢晚亭带走了上京城内七成兵力,剩余的被太子带去了安德府,此时上京内只有霄云军和武帝身边的近千名守卫,盛翊虽已胜券在握,却依旧心中慌乱。

没来由的乱。

朝中他的人,武将带兵把守了入上京城的四个城门,连只苍蝇都放不进来,文官都在他身后,要逼着武帝让位。

成败在此一举。

皇宫中的千名护卫自是敌不过他身后夜一营与霄云军的联手,盛翊很轻松的入了边元门,行至武台殿前的大殿之下,年轻气盛的皇子抬步向高台之上行去。

突然,四周暗潮涌起,似是平静的海面突起暴风,要将人淹没。

盛翊注意到了,似暗夜幽灵般轻盈的绛红衣人将他们团团包围,他轻笑,凭这些人也敢拦他夜一营和霄云军的人。

不自量力。

卯时,天光微亮,夜幕逐渐落下,武台殿前厮杀声依旧阵阵,殿内,武帝与宣德盘坐在棋盘前,棋局依旧复杂,波涛诡谲。

此时,上京城内马蹄声震雷轰鸣,盛翊派人守着的四处城门皆被身着金银盔甲的男人带兵降服,大队人马正向皇宫内赶去。

与谢晚亭同时赶去的还有一人。

太子盛砚。

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武帝让他去安德府就是为了不让他参与进来,可他回来了,还被谢晚亭瞧见了他心思缜密温和背后的另一面。

大军赶入皇宫,二皇子盛翊这场自以为精密的谋反彻底结束,他跪在武台殿前的台阶下,说要见武帝一面。

武帝允了。

宣德离开了,谢晚亭将此次参与谋反官员、将士以及一切事务都处理完,交于兵部尚书,才回了公主府。

马蹄声震震,男人骑马在长安街上,身上金银盔甲满是鲜血,是他最不愿闻到的血腥气,他以为他就要见到他的楚楚了,可身后依旧是快马,秦杨隔得很远就唤着他,“大人,大人——”

男人捩了缰绳,马蹄飞起,遂又落下,好在晨起长安街上并无几人,不然只以为突然从天而降一匹飞马,还有一个神情凛冽似刀剑锋芒的男人。

“大人,出事了,陛下中毒了——”

“太子殿下的人守在武台殿外,金鳞卫的人守在边元门,不知殿内发生了何事,我带人进去时陛下左胸口处中了剑伤,流着黑血,已经昏迷过去。”

“二皇子倒在大殿上,已经断了气,太子殿下说二皇子与陛下大吵起来,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刺杀武帝,他一时急乱错手将二皇子给杀了。”

谢晚亭凝眉,问:“殿内可有其他人?”

“刘公公也在,见到陛下晕倒他也昏了过去。”

“带贾长源进宫给陛下解毒。”

“是,大人。”

秦杨离开后,谢晚亭蹙眉怔了瞬,捩转缰绳又回了皇宫。

直到新的夜色落下,月光澄明,男人才回了公主府,武帝中毒之事被封锁,谢晚亭让秦杨带楚楚进宫见了武帝,许久后她才离开,并未回公主府,而是去了兵部,帮着太医院的人配药,医治受伤的将士。

上次她去城外清河村给村民送被褥棉衣,上天怜她就让谢晚亭回来了,这次,她希望,父皇可以好起来,不要丢下她和母妃。

她忙了一日,也是才回到公主府内,累的腿部酸疼,沐浴后就倚在贵妃榻上瞧着窗外,等着谢晚亭回来。

她想见他,可觉着他定是很忙,就没去找他。

一刻钟后,莹亮眸光里映出颀长的身影,她唇角勾笑,从贵妃榻上行下,步子轻盈奔向他,本想着扑进他怀里的,可他身上的金银盔甲都还未脱下,上面满是暗红的血迹。

她止了步子,怔怔的瞧着眼前的男人,只是嗓音低低的问他:“可受伤了?怎忙的衣服都没换?定是忙了一日吧。”

她一连串的话说着,眼圈已泛红,不止是心疼他,还有父皇,她没敢在母妃面前落泪,怕母妃会更难过。

可她看到他,就收不住了。

“楚楚。”男人唤着她,手掌微动,“我没事。”

她垂眸应着:“我来给你褪下这身盔甲。”

他说:“太‘脏’了。”

她知道他指的是血迹,她冲他轻笑着上前,“没事,洗洗就好了。”

男人立在那里,任由她将他身上厚重的盔甲解开、卸下。

她竟是不觉得重。

她一边忙活着一边随意的说着:“谢晚亭,你穿这身金银盔甲的样子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男人嗓音暗哑,却极为温柔,“怎么不一样了?”

她想了想:“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不一样。”

男人许久没应声,待她帮他褪去盔甲,他扯住她的手,“楚楚,帮我沐发吧。”

“嗯?”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谢晚亭对她笑,她第一次见他这般疲累的模样,他说:“楚楚,我累了。”

楚楚应着,他应是几日几夜没歇息了,又经历了厮杀,是应该累的。

可他太会伪装,她给他褪去盔甲时根本没让她瞧出他的疲惫,此时才表现出来。

这么久了,她竟还以为他永远都不会累,就像高山河川间涓涓而流的溪水永远都不会停歇。

可他也是个人。

有血有肉的人。

男人目光深沉,黑沉的眸子被净室里的水雾迷了眼,感受着楚楚轻柔的动作给他用她的指腹理着发,若他适才与她说累是骗她的,那此刻却是真的。

他只想阖上眼好好歇一歇,有她在,他心里很踏实,似是一切纷扰责任都被雾气隔绝,再无法去扰乱他。

可他还有话要与她说。

必须要说。

男人暗哑的嗓音在静谧的净室里响起:“楚楚,天下很大,可有你喜欢的地方。”

楚楚一边往他发间放着香粉一边随意的回着他:“跟你在一起,去哪都可以,都喜欢。”

他继续问:“楚楚,我想知道你喜欢哪里?”

她手中的动作顿了顿,认真的思忖片刻,“嗯——有山有水又四季气候适宜的地方就挺好,最好是离得冬日落雪的府州再近些,可以去赏雪。”

男人认真应着她:“好。”

他问:“楚楚,喜欢我穿盔甲的样子吗?”

她不假思索的应着,“喜欢。”

“那我穿上这身盔甲给你将喜欢的地方打来送给你,可好?”

打来——送给她。

“嗯?”她手中的香粉瓶落在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怔了征神,这男人不会跟她开这样的玩笑,他说了,那就是真的。

“谢晚亭,你说什么?”

男人侧转头瞧她,“楚楚,我认真的,我不会带兵谋反灭你盛家天下,可我会将你喜欢的地方打来,护佑你,也护佑一方百姓。”

他是心怀天下安定,不愿见战乱四起,可,他连他的楚楚都护不好,又何谈护天下安定。

见她垂眸不语,男人又说着:“楚楚,不要担心,只要我想,就可以。”

她抿着唇,抿了又抿,牙齿将下唇咬的红红的,今日一早谢晚亭是先来见了她的,公主府下的那些火器运出去后就被他派来监视着二皇兄的人给夺走运去其他地方了,他们等的也就是这批火器的下落,待得一被运出,立刻拦截,又控制了运火器的人,给二皇兄传信一切顺利。

谢晚亭知道是在公主府发现的火器后就来见她了。

那时,太子哥哥也在,不是为了火器,而是以看她是否受伤为由要杀她,他手中的匕首都拔了出来,却在瞧见谢晚亭赶来时又收了回去。

暖暖春日,她看到谢晚亭眸中的冷彻,似一把利剑要将人刺穿,他动了杀意,他想要杀了太子哥哥,也正因此,太子哥哥才收回了要杀她的匕首。

谢晚亭未动手,皆因着被她的目光拦下了。

谁也没再说什么。

他说累了,其实是他怕了,他后怕,他的楚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太怕了。

“谢晚亭,太子哥哥或许一时错了神才会那么做的。”她喃喃宽语,心思却暗沉。

谢晚亭紧紧拉着她的手:“楚楚,他要杀你,无论他是出于什么心思,我都不会辅佐他,我不带兵反了他,而是另起疆土已是对他足够仁慈。”

他说的太过认真,以让她无法反驳。

她应了声,“待明日我进宫瞧了父皇——再说。”

谢晚亭目光深沉,他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却没能防住盛砚,他是储君,无人会拦他进公主府,盛砚要害他的楚楚,他需要权——至高无上的权去护好他要守护的人。

他低声道:“楚楚,我会护好你,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月色皎洁,月光轻柔,映着沉沉的心事,男人坐在床榻上,将她抱在怀中,以填补心中巨大的恐惧。

他温柔的对她说:“楚楚,我不能没有你。”

自她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早已成为他全部的意义,只有她在,清冷枯寂的日子才能生出花来,他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楚楚抬眸看他,说:“我会努力保护好自己的,云裳给我做了暗器,我学的很好呢。”

谢晚亭冲她笑,抚着她的青丝,夸赞着她。

楚楚从他怀中起开,见他笑了,说:“现在,可以让我给你上药了吧。”

适才她就要给他上药,可这个男人非要抱她一会,抱了好一会还是不撒手,好似他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了般,她第一次见这么胆小的谢晚亭。

他冲她点了点头。

楚楚给他的伤口抹着药,指腹轻柔,口中却满是埋怨:“若是日后受了伤,要说的,不要总是说没事。”

男人应着她,“知道了。”

“要真知道才行,别总不当回事,我会心疼的。”

她边说着边将他的中衣提起,“好了。”

谢晚亭侧首瞧她,“我的楚楚今日跟着太医院的人忙坏了,夫君给你捏捏脚。”

她将药瓶放至一旁,眉眼间着实是疲惫模样,扑在他怀中,发顶在他胸膛磨蹭了几下,“你都那么累了,怎能再让你给我捏脚呢。”

“坐好。”男人有力的臂膀将她托起倚在迎枕上,没等她再说什么,宽大的手掌已握住她白皙的脚丫子,拇指指腹给她轻揉着脚底,虎口处的粗茧会触在她脚上,没一会她就忍不住痒,咯咯笑起来:“谢晚亭,痒,不捏了,太痒了——”

男人突然用了力,“是不是不痒了?”

按捏穴道是要有力度的,可他怕她疼,就没敢使力,却是让她觉着发痒了。

楚楚点了点头,蹙着眉,怨他:“是不痒了,可是——疼。”

他哄她:“是会疼,忍一忍,不然明天会脚痛的。”

被他捏了好一会,好似不痛了,脚底很舒服,她觉着就这样靠在迎枕上,瞧着这个矜贵自傲的男人给她捏着脚,心里极为平和踏实,若是岁月能一直这般,该多好。

两只脚都被捏完,她嗓音有些轻缓的冲他说着,“我小腿肚也酸疼,你不知道太医院的那些人,我刚去时还很客气的让我只在那里配药,后来忙不完了,就把我当小伙计使了,我忙的不行。”

她冲他抱怨着,不过是还想让他给捏,倒不是真的酸疼,她只是迷恋此时此刻的舒心静谧。

太过美好。

男人抬眸瞧她,似是瞧出了她的心思,说:“楚楚,你若喜欢,日后你骑马累了,游玩累了我都给你捏。”

只要你喜欢,怎么都可以。

男人将她的中裤卷起,宽大的手掌拖着她的小腿,另一只手掌给她舒缓着疲惫的肌肉,小公主肤如凝脂,男人的手掌落上去似是一块不平整的砂石在光滑的肌肤上来回摩擦,可却不像砂石能划破表皮,沙沙的,痒痒的。

她下意识伸出自己的手掌去触碰自己的另一只腿,好似她柔软光滑的指腹不如他带着剑茧的指腹揉捏的舒服。

还是——她只是太过迷恋他的触感。

她拉起男人的手,仔细瞧了瞧,宽大修长,骨节分明,她柔软的指腹触着他有剑茧的地方,好奇的问他:“谢晚亭,练剑辛苦吗?”

他想了想年少时:“辛苦,但喜欢。”

她的指腹来回在他剑茧处磨搓,男人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笑问她:“楚楚,以后,我们的孩子你要让他练剑习武吗?”

他们的孩子。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很认真的在想,随后应了声:“要学,无论男孩女孩都要跟着你习武。”

男人眉目含笑,与她说着:“若是都跟着我习武,以后府中只有你一人不会武,可会不开心?”

她倒是没想到这里,回他:“是……有些不开心的。”

“没事,他们都跟着我习武练剑,就有更多人保护我的楚楚了。”

楚楚抱紧他,在他怀中磨蹭了下,嗓音暗暗的问他:“谢晚亭,我父皇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以后,该怎么办——”

父皇待她是极好的。

她不想父皇有事,她不明白太子哥哥一向和善待人亲和为何要这样,他来公主府杀她,又害了父皇,还杀了二皇兄。

他们明明都是亲人。

男人轻抚她纤薄的背,将她抱紧,“楚楚,贾长源已经进宫守着了,不会有事的。”

他知道,陛下凶多吉少了,太子既然敢这么做,就做好了让陛下不会再醒来的打算。

直到此时此刻,她依偎在他怀中,整个人才松下来,对他说:“谢晚亭,我好怕。”今天她看到太子哥哥拔出手中的匕首时,她脑中似有雷电嗡嗡作响,她知道那匕首是要杀她的,可她却挪动不了身子。

她到此时,才对那股恐惧有记忆。

明明是二皇兄谋反,太子哥哥却做了这些事。

“楚楚,不怕。”

不怕——我会让你岁岁安乐,给你一片辽阔疆土让你肆意随心的生活,只要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楚楚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翌日一早,谢晚亭将她送去宫中,虽是知道太子不敢再害她,他还是在武台殿内安排了金鳞卫的人守着她,寸步不离。

他陪她待了会就去了内阁。

三日后,朝中因陛下称病不上朝之事躁动,只是猜疑陛下是被二皇子殿下气的急火攻心生了病,并未猜测到其他。

况且,陛下早已立了太子,朝中众臣虽是满腹疑虑却也没有过多言语。

这些日子谢晚亭很忙,内阁六部事务都要他拿主意,朝中虽有太子代为处理朝政,终是有很多事要去找他商议,常常深夜才回府,楚楚也同宜贵妃住在了宜和殿内。

她想多陪陪母妃。

宜贵妃倚在贵妃榻上,身上披着件绒毯,虽已天暖,屋内依旧放着炭火盆子,楚楚靠在她一旁,脑袋搭在她肩上,宽慰道:“母妃,贾药师说父皇的气色好多了,说不准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宜贵妃应着她,“楚楚,母妃没事。”

她在前两日就问过宜贵妃公主府下密室放着火药一事,宜贵妃果真是不知的,当初是奉阳候传信与她说让她跟武帝讨了那座早已荒废的皇家园林,日后说不准有用,她就用给楚楚做嫁妆为由向武帝讨了来。

却不知奉阳候早就对那处皇家园林动了别的心思。

“楚楚。”

“嗯?怎么了,母妃。”

宜贵妃侧眸瞧着伏在她肩上的女儿,目光幽深,“母妃这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几经坎坷,以后就在宫中陪着你父皇了。”

说完,她轻笑:“楚楚,你不一样,你的一生还很长,不要困住自己,去做想做的事吧,母妃知道,谢晚亭他会照顾好你的。”

宜贵妃向来心思细腻,她知道陛下若走了,她不会善终,太子对楚楚动了杀心,怕的是谢晚亭。

陛下念及宣德的情,待谢晚亭极为信任,可太子不一样。

早晚有一日,太子的野心会不容他们,而此时,太子羽翼未丰,朝堂不稳,巫行营众又都在上京,谢晚亭若是动了——夺权之心,她是支持的。

他与楚楚的孩子依旧有盛家血脉。

太子怕的,也可以是谢晚亭的筹码。

楚楚从她肩上起开,“母妃,父皇会醒过来的。”

宜贵妃怔了许久,冲她轻笑,“会醒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