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卫的人拦在身前,与黑衣人刀剑相向,可他们并未厮杀起来,几乎是霎时之间金鳞卫中人的刀剑也指向了他们, 第一个将剑扬起的人。

是陆风。

他离得谢晚亭最近,手中的剑指着他,七陌与云裳皆是眼中诧异又含怒气的睨着陆风,云裳大骂,“陆风,你疯了,拿剑指着大人。”

陆风幽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凛冽的光,厚重的唇张了又张,紧盯着谢晚亭,可他并未在谢晚亭眼中看出丝毫的情绪。

男人冷眼瞧着拿剑指着他的属下,眸光清冷,面色淡然,丝毫不为所动,无论是秦杨宁序,亦或是陆风都是跟着他在战场厮杀过的人,他清楚他们,也信任他们。

陆风若是心中从未有过犹豫,早在落岩坡时他就可以带金鳞卫杀了他们,不至于到现在才拿剑指着他。

陆风依旧恭敬的说着:“大人,属下只要您的命,七陌他们我都会放了的。”

七陌也张口大骂,“陆风,你忘了大人曾经如何救的你的命吗,忘恩负义的狗。”

说着,七陌手中的剑就要向陆风刺去,陆风身后的金鳞卫以及黑衣人一拥而上,本是空寂的雪山又乱成一片,刀剑相撞,树枝枯折。

秋嬷嬷与白苏紫芍护着楚楚进了山洞,虽是这里已提前被人燃了柴,可岩壁湿漉漉的,极为阴暗,秋嬷嬷从自己身上扯下块布扑在一块石块上,“公主,您坐下歇着,有首辅大人在,定不会有事的。”

楚楚应着声。

却见秋嬷嬷要出去,她唤着她,“嬷嬷,你出去做什么?会给他们添乱的。”

“公主,老奴出去看看。”

紫芍也说着,“嬷嬷,外面刀剑无眼的,会伤着你的。”

秋嬷嬷见她们都不愿她出去,她也不愿多说,在昏暗中捡起巴掌大的石块以疾快的步子走至白苏紫芍身边,迅速而敏捷将她们二人给打晕了过去。

楚楚立起身,眸光不解的瞧着她,“嬷嬷,你做什么?”

“公主,首辅大人不能活着回到上京,他必须死在路上,公主放心,老奴不会害你的。”

楚楚心中慌乱,脑中闪过无数个不敢猜测的画面,“是,是我母妃让你来的,外面的黑衣人,还有反叛的陆风都是你们派来的?”

“所以,那日你骗了我。”楚楚气恼的说着,那日夜晚,秋嬷嬷在门外唤她,她出去后秋嬷嬷与她耳语,说谢晚亭不是奉阳候的儿子,而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复杂,让她回到上京后问明母妃,不能和他太过亲昵。

她虽半信半疑,却也没敢再和他亲近。

秋嬷嬷似是很无奈,“公主,您是老奴看着长大的,首辅大人只有死路一条,任他再是骁勇也逃脱不了,你是女子,若是失了清白,日后可如何过活,老奴是为了你好。”

她缓了缓心神,故作平和的问着,“嬷嬷,你要出去做什么?”

秋嬷嬷也不瞒着她,山脚下的村子里早就被他们的人布满,陆风将他们引到这里来,却是没料到首辅大人要进山中,很快,山脚下的黑衣人都会赶过来,那些人可都是飞潜的人,愣是金鳞卫都难敌。

就凭他们几人,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公主,首辅大人早在临安马场时就中了秘毒,只是那种毒是黎国才有的,大盛并不常见,早期没有任何反应,而引发此毒的关键在老奴手上,老奴出去自是要让他秘毒发作,死在这里。”

是了,他们对付谢晚亭,做了好几手准备。

说完,秋嬷嬷就向洞口行去,楚楚望着她略显宽厚的背影,母妃当初费尽心思让她嫁给谢晚亭,如今她们却是又要害他。

谢晚亭没有错,他心有沟壑,做的事杀的人都是为民着想,为大盛着想,她不能让他死,他不可以死。

‘嘭’一声,秋嬷嬷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当时她在玉塘县让云裳陪着她去买的暗器还是派上了用场。

她没想过,第一个用上的是她的奶嬷嬷。

她抿着唇走上前,瞧了眼她,快步跑至洞口处,瑟瑟寒风将她头上的绒帽吹下,她整个人蜷缩在洞口处,葱白的指有些发颤,摆弄着手上的暗器。

手腕上的银针共有十支,她恼极了自己,只有四支射到了人,袖筒里的药筒她没敢再用,此时秦杨与盛怀秉也已从别处赶来,她瞧着谢晚亭手中的剑杀了一个又一个的黑衣人,可那把满是狠戾的剑落在金鳞卫人的身上时却都不致命。

他还在顾着他们,那些人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过的,他了解他们,若不是被人胁迫,他们不会这么对他。

金麟卫中的所有人都是自由的,谢晚亭从未把他们当他的死士来用,而他们,却在受人胁迫时选择了背叛——

她第一次见他猩红的眸子里满是阴戾,地上的雪早已被滚热的血液融化,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似是有黑衣人发现了适才的暗器是从洞口传来,飞身一跃利剑就要刺向她,云裳离得她最近,一剑刺向那黑衣人腰腹,溅的她满脸是血,“公主,去洞里待着。”

楚楚瞧着云裳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是被血浸湿的,七陌也是,所有人都是。

谢晚亭也受了伤。

可他还是在七陌云裳他们阻挡不及时去分精力护着他们。

直到厮杀之人仅剩下陆风带着的金鳞卫,陆风满身是血,跪在谢晚亭身前,所有金麟卫都跪在那里,“大人,山脚下还有更多黑衣人,您快走,往山上走,我会想办法将他们引向别处。”

秦杨一双眸子似是能吃人,“陆风,你个混账玩意,给老子等着。”

谢晚亭瞥了眼陆风,跟随他从上京去临安的金麟卫少了许多,定是不愿被胁迫被杀或是自尽了,他闭了闭眼,转身拉过楚楚向山上行去,盛怀秉紧跟着,带他们去适才他和秦杨寻到的山洞,秦杨云裳七陌跟着行了一刻钟后便不见了踪影。

楚楚问谢晚亭,“他们去哪了?会不会有危险?”

谢晚亭嗓音依旧沉稳:“秦杨带着他们两个去布陷阱了,从这里到山洞都会有阻碍。”

行完平整的山路,便要绕一段极为陡峭的小径,谢晚亭抱起她,“楚楚,抓紧我。”

她应声。

在陡峭小径上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那处极为隐蔽的山洞,洞口在几株粗壮的梧桐树后,有枯枝干草相掩,此时夜色已全暗了下来,只有满地雪白折射的光能视物。

盛怀秉刚行进洞中,‘噗通’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他身上受了伤,有一剑正好刺中腰腹,失血过多,适才这一路他是强撑着来到山洞的,他得带他们找到山洞才能倒下。

“怀秉哥哥。”

楚楚唤着他,谢晚亭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将秦杨提前放置好的木枝点燃,给盛怀秉喂了药,包扎了伤口。

他这一通忙活很是轻松,似乎他身上完好无损,没有一点伤。

其实,他也受了很重的伤。

“怀秉哥哥他没事吧?”

楚楚看着盛怀秉的脸色在火光下惨白,身上衣衫被血浸透,不安的问着。

谢晚亭宽慰她:“没事。”

“楚楚,过来。”

楚楚瞧向他,谢晚亭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没等她开口问他可受伤了,男人宽大的手掌拖住她的头,另一只手扯着衣袖给她擦去脸上的血迹,笑着对她说:“楚楚,别怕。”

她乌黑的眸子突然泛着光,眼圈发热,似是啜泣着唤他,“谢晚亭——我不想你死。”她紧紧抱着他,“秋嬷嬷说你在临安时就中了毒,她手中有可以让你毒发之物,我吓坏了。”

男人眸色在这一刻才有了变化,他只怕会护不好她:“楚楚,我没事。”

楚楚在他怀里啜泣了会,突然松开他,在他身上瞧了又瞧,“你受伤了没?”男人身上湿冷,满是血腥气,可她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谢晚亭蹙眉应了声,温和的问她:“楚楚可能给我上药?”

她应声,从怀中掏出从马车上带着的伤药,待男人褪去衣衫,她才发现他身上的伤一点不比怀秉哥哥的少,她没忍住问他:“谢晚亭,你不疼吗?”

怎会不疼呢?

她一边往他背上的几处剑伤处洒着药粉一边声音颤颤的问着他,男人眸底含笑,这么多年,除了年少时练剑受伤母亲问过他不疼吗,再没有人问过了。

“楚楚,我不疼的。”

她啜泣着,真会骗人,都是血肉之躯,如何能不疼。

外面的雪粒子似是还在下,落在地上沙沙作响,也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干柴燃了一堆又一堆,昏黑的山洞里时不时发出几声似是山兽的啼鸣,她靠在男人的肩上半梦半醒的睡了会,突然被一声厉喊猛地惊醒。

是盛怀秉,他受了伤躺在火堆旁眉头紧锁着口中发着呼喊,只是很强烈的喊声,却听不清他到底喊得是什么。

楚楚抬眸瞧了眼谢晚亭,“怀秉哥哥做噩梦了。”

楚楚唤着盛怀秉,可他却是被梦锁住,依旧神色慌乱,眉头狠狠挤在一起,还是谢晚亭轻唤了声他的名字,盛怀秉的神色才渐渐和缓下来。

她略带不解的说着:“谢晚亭,怀秉哥哥被你唤了声名字就好了。”

“嗯,想是他梦到了当年打仗的事。”

楚楚知道,盛怀秉醉了酒与她说了真心话,当年他带兵作战,因犯了轻敌的大忌,致使几千兵甲惨死山中,若不是谢晚亭救了他,他也会死在那里。

谢晚亭嗓音暗哑,缓声和她说着,“自从那次他在战场失利,就爱上了饮酒,从前在上京时,我和他便是好友,那时他意气风发,胸有大志,也从不饮酒。”

楚楚应着,谢晚亭说的她虽印象不多,可也知道,她年少时怀秉哥哥常常与她侃侃而谈就是好几个时辰,她那时听得都能打瞌睡。

“但愿怀秉哥哥能从失利的阴影中走出来。”

谢晚亭默了片刻,突然用疼惜的目光瞧着她,“楚楚,你走出来了吗?”

“嗯?”她不知道他提的是哪件事,想来他能让人去查金秀儿的事,当初在临安城外太语湖孙胜家的事他定也都是知道的。

“嗯,我早就忘了那些事了。”她并不去瞧他的眸子,垂着眼睫说着,突然,她心中一阵慌乱,紧紧拉着谢晚亭的手,眸光熠熠的同他说:“谢晚亭,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

不会像母妃一样嫌弃她,也不会像陆慎一样舍弃她。

会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爱她。

她轻糯的嗓音泛着暗哑,怔怔的问着。

谢晚亭心中沉重,却笑着回她,“不会,楚楚,我也被人抛弃过,被母亲抛弃过,可越是被人抛弃,越要坚强,要好好去守护自己心爱之人。”

楚楚靠在他怀里,轻笑了声,“你说的对,越是被人抛弃过,越不能再去抛弃他人,所以,谢晚亭,你不会抛弃我,我也不会抛弃你,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

她是女子,天生的对未知事物有预感,说完后,她才发觉,她说的这些话,更像是诀别。

意识到这一点,她急忙在心里宽慰着自己,如今他们的处境并不好,她会说这些也是情有可原,没事的。

有他在,会没事的。

可她也说过,有他在,她定会没事的,可他,却会受伤——她怕他有事。

男人没应她的话,片刻,他的下颚在她青丝上来回摩挲了许久,眸光暗淡,哄着她:“楚楚,待到天亮,秦杨会来带你走,盛怀秉受了伤,你先带他回上京,我很快就会赶上你们的。”

男人嗓音不疾不徐,似是在说着无关紧要之事,其实他心里怕极了,怕她不肯走,就算他温和轻缓的说着,她也依旧会不放心。

楚楚在他肩头蹭了蹭,“你为何不一起走?”

她都听到了的,陆风说山脚下有更多的黑衣人会涌上来,起初她会怕,可现在她一点都不怕了,就算是永远都走不出这座山,就算是死在这里,她也是愿意的。

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在这里。

“我还有事要处理,盛怀秉伤中了要害,你得赶紧带他走,让他活着回到上京。”

见她依旧抱着他的手臂,并不应声,他拧眉,口不应心的说着,“你在这里会是我的拖累,会让我分心的,所以,秦杨带你们从他寻到的小道离开,我们几人在山中不会有事的。”

他太懂她了。

男人的话果真起了作用,楚楚松开他的手臂,莹亮的眸子在昏暗的山洞里灿若星辰,她愠恼的说着:“谢晚亭,你讨厌得很,你明明知道我最不想成为你的拖累,你还用这种话赶我走。”

你怎么能用我是你的拖累赶我走。

男人将她揽进怀中,“楚楚,你要乖,我答应你,一定会活着回上京见你,所以,听话。”

楚楚头摇了又摇,“你和怀秉哥哥都受了伤,云裳七陌也定受了伤,金鳞卫反叛,宁序的人也反叛,谢晚亭,你要怎么活着回去见我。”

她说着,眼圈泛热,不听话的泪珠子在眼睑挂着,她都知道,都明白的。

“我不怕死,谢晚亭,我不怕死的。”

男人慌了神,粗糙的指腹给她抹着泪,嗓音里透着焦急,“楚楚,我命硬,战场上刀剑无眼都活下来了,这一次也会活着回去见你。”

“等我回去,我给你讲我带兵作战时的事,你就会知道现在比不上那时的分毫,楚楚,我不骗你的。”

“我对陆风有救命之恩,是有人拿他妻儿老母胁迫他,他才会背叛我,金鳞卫里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有陆风带着他们去引开山脚下的人,会没事的。”

“早在山脚下时我就放了鸣笛,宣州城里有我的人,宁序很快也会知道我在这里,他会带人赶来的。”

男人一连串的话皆在打消她的顾虑,他声音坚定,极为认真,清润的嗓音似是让她不得不信,她下意识问他,“当真?谢晚亭,你不要骗我。”

“不骗你,我不会骗楚楚。”

她没答话,她同意了。

她确实会成为他的拖累。

似是将要天亮,却依然灰沉沉的,洞口处传来脚步声,还有三声不长不短的鸟鸣,谢晚亭扯着她的手,说:“是秦杨。”

此时,盛怀秉已经醒了过来,一张脸惨白的毫无血色,秦杨面色坚毅,浑身上下似是个雪人,楚楚瞧见他袖口的衣服已经被血液凝固。

“大人,路找好了,直通到宣州城外的一处客栈。”

谢晚亭应了声,瞧向楚楚,“跟着秦杨走,我会去找你。”

秦杨搀起虚弱的盛怀秉,瞧向楚楚,“公主,走吧,山路湿滑,你抓着我。”

楚楚应声,乌黑的眸子瞧了眼谢晚亭,她所有的目光都在告诉他,她会等着他,他也一定不要失信。

行至转角处,她突然回转身,谢晚亭依旧站在那里看着她,她怕他看不懂她眸中的期待,唤他,“谢晚亭,我等着你。”

小公主立在灰蒙蒙的晨光中,似是漫天雪白中的仙子,雪粒子打在她的帽檐上,乌黑的眸子很认真的瞧着他,“谢晚亭,我等着你。”

男人冲她应声,她没有听见,只有雪粒沙沙落地的声响。

她知道,他答应她了。

待他们行远,男人出了山洞,用手中的剑连砍了好几棵粗壮的梧桐树,山中空寂,飞鸟全无,树干倾倒的响声犹如惊雷,让漫天的雪粒更加浓密,四散飞扬,他乌黑的发间,墨色衣衫上,连那凛冽如峰的眉都沾满了细碎的雪。

他立在那里,似山中长青的松柏,清俊而坚定,待得那些黑衣人赶来,他手中的长剑在雪地上划出长长一道痕,凛冽如冰刃的嗓音对他们说着,“让你们主子来见我。”

他早就猜到了,因为了解他们主子,才会有这些安排。

为首的黑衣人眉头微动,顿了顿心神,向身后望了眼,“大人等着吧,我们主子马上就来见你。”

几十位黑衣人脚步轻挪,在冰冷的气息里逐渐扩散,将立在那里的男人紧紧围住,谢晚亭瞥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左前方的黑衣人身上。

那黑衣人被他冷厉的目光瞧的低下了头,他怕谢晚亭瞧出他是谁,可很明显,他已经瞧出来了。

一刻钟后,黑衣人的主子从那处窄小的山路行来,步履稳健,发间生白,同样用黑布蒙着面,他走近时,围了一圈的黑衣人似是接受到他的指令般纷纷退去一旁。

谢晚亭步子抬起,留下厚厚的雪印,他行了好几步,直至那人跟前停下,他知道,裴远口中的那个人此时就在他眼前。

裴远与他说过两次,那个人不会留你性命的。

谢晚亭睨着眼前的男人,暗哑的嗓音唤着他,“爹。”

奉阳候抬了抬眉,眼皮轻颤了下,随即轻笑了声,扯去了脸上的黑布,“瞻之,你知道是我。”

他道:“能让陆风背叛我,只有一种可能,你就在这里。”

他对陆风的信任一点不比对七陌秦杨的少,就算陆风被人胁迫,也会与他里应外合联手破局,而陆风没有这样做,因为奉阳侯就在这里,而他了解他的手段。

奉阳候微眯眼眸瞧他,眸中情绪复杂,暗沉中带有一丝惋惜,“瞻之,你我父子情谊二十多载,早在上京我就劝过你,不要牵扯到太子与二皇子的事中来,在朝中继续做独善其身的首辅大人,将来无论是谁登上帝位,你都会是辅臣。”

“可你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为父也是被逼无奈,你若活着回到上京,死的人会更多。”

谢晚亭唇角勾笑,极为冷彻,“就算我死在这里,你们勾结敌寇的证据也早已秘密送往上京,祸害百姓之人也一样会死的很惨。”

奉阳候仰天长笑,“瞻之,你以为那些证据可以顺利到上京吗?不会的,你还是太年轻了。”

“是吗?”

谢晚亭俾你的望着他,此时那些证据已经到了陛下手中。

奉阳候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玉瓶举在他眼前,深松了口气,“瞻之,吃了它,你手下的人为父会留他们一条命。”

谢晚亭睨了眼白玉瓶,问他,“我和宣德是什么关系?”

他的人前段时间查到了宣德的去向,说他在宣州境地不见了,奉阳候和飞潜费尽心思想要引宣德出来,他们要的不止是他回不到上京,还要利用他引出宣德。

楚楚与他说秋嬷嬷的话,他不是奉阳候的儿子。

奉阳候深井无波的眸子泛起丝丝怨恨,睨着眼前这个与宣德生的有几分相似的男子,“你都猜到了,我不是你爹,宣德才是。”

“当年,你娘本是与我定了亲,可宣德却在你娘去城外寺庙祈福时将你娘掳走,偏偏你娘还对他有了心意,与我退了亲,后来武帝登基,宣德被朝中众臣联合上书赶出了上京,当时我是陛下登基最大的功臣,你外祖怕我报复秦家,逼着你娘又嫁给了我。”

说着,奉阳候凝眉哂笑,“你娘嫁给我的时候我知道她已有身孕,她有意瞒我,我也不戳穿她,毕竟我心里有她,只要她能在我身边待着我就很知足了。”

“我待你娘,待你皆是真心,可你十岁那年,我派人寻了整整十年,终于寻到了宣德的行踪,却没能杀死他,我让你姨母偷偷告诉你娘,宣德死了,可我没想到,你娘竟会服毒随他而去。”

“我只恨这么多年,没有再寻到他,将他千刀万剐。”

额间泛着青筋的男人狠戾的说着,似是宣德就在他身前,“瞻之,我本想看在你娘跟了我十年的情分上好生待你,可你,不但不向着我,助二皇子坐上帝位,反而让我们筹谋多年的一切功亏一篑,我再不能留你了。”

谢晚亭垂下眼眸,心中极为沉重,原来娘当初服毒只是为了随宣德而去。

可宣德却没死,娘真真切切的抛下他离开了。

“瞻之,将我手中的药服下,这会触发你身上本来就被埋下的毒,这种毒只有宣德能解,放心,你不会立刻就死去,只是会痛苦的在这茫茫雪天的凛凛冬日里身体似有火灼,有万蚁噬心,这种感觉会越来越重,全看你的亲生父亲是顾念他自己的命还是顾念你了。”

谢晚亭睨了眼虎视眈眈盯着他的这些人,手中的剑已从雪地里抬起,宣德若是为了他出现,只有死路一条,他不知道娘与他之间的事,可娘想要他好好活着的人,他也应该护着才对。

他不能用别人的命来换他的命。

“来吧,若你们能杀了我,就都来。”

他从不畏惧厮杀,从前是,现在也是。

男人冷彻的嗓音挑衅着围在周边的人,凌厉的眼眸瞧着奉阳候,突然,奉阳候深沉的嗓音发出颤颤的笑声,“七陌与云裳都在我的人手里,你不怕死,也要让他们同你一起死吗?”

他冷笑:“不要用你那些卑劣的手段威胁我。”

奉阳候眼皮微抬,似被他身上冷绝的狠戾惊着,“他们你可以不顾,永阳公主呢,我知道,你与她在锦州的一切我都知道,我不会留她的命。”

奉阳候似是在述说,又是在试探。

男人掩住眸底的忧色,“她是公主,你若杀了她,就算那些证据没有落到陛下手中,你也难逃其咎。”

“哼,杀她一个公主有何不可,她那般向着你,我让她回到上京去陛下面前言说今日之事吗?还有她母妃,林家倒了,她想独善其身了,休想,惹怒了我,她唯一的依靠也不能活。”

奉阳侯已孤注一掷。

没等谢晚亭再说什么,不远处那道秀丽的身影映入他眼帘,小公主身上沾满了雪,满头青丝凌乱,还沾染着山中的枯枝干草,眼眸湿漉漉的望着他。

他眼圈微热,他的楚楚,又回来了。

谢晚亭闭了闭眼。

小公主似旁若无人般向他行来,身旁的黑衣人似要阻拦,被奉阳候制止了,她忍着眸中的一汪清泉瞧着他,干哑的声音同他说着,“谢晚亭,秦杨和怀秉哥哥从山上摔下去了,我找不到他们,这些人把我带回来了。”

她说着,眼眶里的泪顺着脸颊淌落,怀秉哥哥死了,秦杨也死了。

谢晚亭将她揽进怀中,“楚楚,没事的。”

他将她揽进怀中时,凛冽的眼眸瞧着奉阳候手中的白玉瓶,冷厉的嗓音说着,“让她走,让七陌云裳带她走。”

奉阳候知道他是应下了。

他早就料到他会应下。

跟他爹一样是个情种,为了个女人不顾一切。

她很敏感,问他:“谢晚亭,你答应了他什么?我可以陪着你的,不要做你不愿做的事。”

他依旧宽慰她:“楚楚,他是我爹,我没事的。”

七陌与云裳缓步行来,他们刚经历了生死,与那些人厮杀至躺在那里没有丝毫气力,仿佛天地间除了还在飘落的雪粒子一切都静止了。

云裳躺在那里,口中冒着白气,暗哑的嗓音同七陌说着,“就这样死了也挺好的,山中景好,又是雪天,多美,像小公主一样纯净无暇,只是,秦杨不在——”

七陌喘着沉闷的呼吸,闭了闭眼,“只要主子和公主能好好的,我此生也是值得,我无父无母,主子给了我一切,也是我的一切。”

“七陌,等下那些狗东西再来,你走,我留下来杀他们,你若能活着离开,替我跟秦杨说一声,替我好好活着。”

七陌无力轻笑,“还是你走吧,我是男人,替秦杨护好你。”

他们在漫天雪白里躺了很久,直到身体将要冻在那寸土地上,那些黑衣人却不让他们死,将他们带来了这里。

楚楚紧紧抱着他,这一次,却是怎么都不愿意再离开。

她嗓音湿湿的:“谢晚亭,我不走,我们谁都不可以抛弃谁,你答应我的,不能食言。”

他们谁都不弃谁。

可他也说过,会护好她的,更不能食言。

“楚楚,你必须走,你若不走,我会把你打晕让云裳带你走,你瞧瞧他们两个,她和七陌都受了很重的伤,你还要让他们背着你吗?”

她哭了,再不忍着了。

他们都受伤了,可她知道,只要谢晚亭让他们带她走,云裳和七陌舍了命也会带她走的。

“谢晚亭。”她愠恼的喊着他,“你怎么能这样。”

怎么能这样。

“听话,我不会有事,我会活着去找你,不会抛下你。”

他的声音坚定,让她愿意相信他,可她还是不信,她瞧了眼向这边行来的七陌云裳,他们真的受了很重的伤。

迟疑片刻,她啜泣着,在他怀中垂眸说着:“我走,我走……可,谢晚亭,你不能抛下我——”

曾经母妃嫌弃我不是皇子,安远说我没有她尊贵,太语湖那段时日里我觉着自己什么都不是,谢晚亭,你知不知道,你是个身上自带光的男人,你让我觉得原来最美好的我也可以拥有,可你若是死了,我会很痛苦很痛苦,再也不能好好活着。

她瞧见男人低垂的眼眸里泛着光,她深吸了口气,从他怀中起开转身随云裳七陌一同离去。

她没有回头。

不想让他看到她难过的模样。

也没有听见她从他怀中起开时男人暗哑的嗓音唤她:“楚楚”。

楚楚。

直到宣州客栈那处山脚下发出鸣笛,男人接过奉阳候手中的白玉瓶,毫不犹豫饮了下去。

茫茫飞雪,似是温柔了些,沙沙作响的雪粒子变成了大片大片灿白的雪花,飘**在这座空寂的山脉,似有萧萧北风发出的回响,又似是山中兽物的啼鸣。

冷风卷起地上的雪落了男人一身,他倚在一块平整的巨石上,身姿依旧如松如柏,气质凛然。

四周静谧的可怕,他微抬下颚,似有光透过云层打在他眼上,灼眼得很。

此时应是辰时了吧。

他睨着远处,眸中透出深深遗憾,他还没同她在上京过这个冬日,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姑娘时,还是寒寒春时晨光微现时,小公主跪在武帝殿前的台阶下,他从她身旁而过,瞧了她一眼。

那时,他在想,怎会有这么执着的女子,为了给陆慎求情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外衫跪在那里,多傻啊。

武帝说要放了陆慎时,他脑中闪过她跪在那里的身影,他没有说什么。

而他那时,惯来不是会为了怜意而去放了谁的人。

他唇角露出笑意:“楚楚,我想看你在冬日雪天里穿梭在梅林里的模样,在我心里,只有你能与冬日盛放的寒梅争艳。”

争傲、争净、争义。

一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三个时辰——

大雪似要将倚在那里的男人掩埋,他的发间身间覆满了雪,像极了寻雁江他与她一同堆得那个雪人。

只是,那时她故意将他堆得很丑。

和她一起,并肩做两个丑丑的雪人。

身上被冰雪冻得没有知觉,体内却似火灼,灼烧着五脏六腑,万蚁噬心,在身间爬来爬去,要将他的血肉吞噬殆尽。

男人面色惨淡,瞧不出一丝痛苦的神色,只是他望着远处藏在松柏后的一株灿白的花时皱紧了眉,干哑的似是发不出分毫的嗓音说着,“楚楚,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

“你很好,真的很好——是那些人的错,不是你……他们是对你生了嫉恨心,我的楚楚配得上世间最珍贵的一切。”

“楚楚——”

男人恍惚中似是瞧见小公主向他盈步而来,灿若骄阳,她笑声唤着他,“谢晚亭——瞻之哥哥——夫君——”

“你怎么不应我,我想让你陪我在云缈院赏月、下棋,我还做了你爱吃的糯米团子。”

“谢晚亭,你怎么不应我——”

这场大雪永无止尽,他的耳中一片混乱。

——

上京的冬日比不得锦州晨起与夜间的寒凉,自也没有锦州午时的暖阳,腊月十六日,宫里举办了冬节,热闹的紧,今岁上京城外饲养的牛羊格外的肥美,正衬寒寒冬日暖一暖身子。

还有四日,宫里就要办喜事,处处皆是喜庆的紧,大红灯笼放眼望去似是长安街上除夕日那般通明热闹,大红地毯铺满了宫道。

三两成群的宫女嬷嬷面上满是笑意,寒寒冬日说些暖心的话,“公主就要嫁人了,到那日咱们能领到不少赏银呢。”

“那是,公主出嫁那是上京最盛大的婚宴,到时候整个上京城里的百姓都跟着乐呵呢。”

年长的嬷嬷睨了她们一眼,“快些走吧,这几日宫里都忙,更得用心些。”

待到大婚那日,尽皆笑语,十里红妆,凤冠霞帔,算下来,这场婚事是元宁年间最为盛大的礼仪了,冬日里人闲,整条长安街上热闹拥挤,水泄不通,喜轿行在被人群散开的道路上,足足有一个时辰,喜轿旁左右各有三位嬷嬷,撒了一路的喜银。

百姓们讨了当朝公主的喜银自是乐呵的紧,恭贺语混杂着,挤满整条长安街,嘈杂的很,可听在人心里又是暖心的紧。

这场大婚办的极为顺利,也极让人艳羡,在长安街上被人茶余饭后言谈了好几日都还没完,还被说书先生写进了书中。

盛大喜事给这个寥寥冬日增添了暖色,上京昨日夜里飘了雪,不过细细碎碎的,地上将将染了白,连脚印子都留不下。

好在,今日夜里又开始落雪了,天气阴寒,殿内放了好些盆银丝碳,烘的小公主脸颊红红的,她倚坐在榻上,已有好几日了,她睡得颠三倒四的,常常夜间精神的紧,白日里却困的不行,整的白苏紫芍也跟着颠倒。

好在,她的月星殿极少有人来,她自可神魂颠倒的过自己的日子,白苏给她添了杯梅花饮子,“公主,您尝尝,奴婢新学来的。”

葱白的手接过杯盏,轻轻抿了口,赞声说着:“很香,这几日都用这个茶水。”

“是,公主。”白苏见她喜欢,兴奋的紧。

“白苏,给我着衣,我要去外面看雪落。”

白苏欲言又止,还是应下她,拿来件藕荷色披肩给她系好,戴上绒帽,同她一道出了内殿。

月星殿里烛火明亮,照着翩翩而下的雪花,似蝶,似羽,楚楚轻抬下颚,望了眼暗沉的天,突然,一阵风吹来,吹得雪花扑在她莹白的脸颊上,凉飕飕的,又瞬时被融化。

她怔怔。

上京的雪比起宣州,温柔了许多。

在院中待了足足半个时辰,她怔了会神,向殿内行去,“今日早些歇下,明日一早咱们出宫,云缈院里还有我的物品,我要去收整一下。”

“是,公主。”

她上了榻,白苏紫芍相视,疼惜的瞧了她一眼,默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