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到竹青院时,楚楚正坐在院中晒着太阳,双手托腮,怔怔的发着呆,他在院外瞧了她好一会,她都没注意到。

他已有好几日没见到她了。

“楚楚。”

她飘远的思绪被扯回,抬眸瞧他,心中慌了瞬,随即又平静下来,说:“谢晚亭,你怎么来了?”

“我来见你祖父。”

她应了声:“嗯,我祖父他病了,须得修养一段时日。”

林毅山咬舌自尽的消息传到奉国将军府时,林岩就病倒了。

谢晚亭说:“楚楚,城外染坊里的数百名女子以及马场里藏着的有一百五十人,还有那日夜里陆风在城内搜到的几十名女子,这段时日因着我们在临安,这些女子都没有被送出去,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回了家,还有一些本就是无家可归之人。”

她听明白谢晚亭的意思了。

她前几日因着在马场受了惊吓,与云裳念叨过,若是身边能有一支女子军随身护着那就好了,她那时打过染坊那些女子的主意,她们皆是林家培养的死士,个个会武,可她还没去找谢晚亭说过此事呢。

他倒是先来说了。

她应下:“把她们交给我吧,既是无家可归,便都留下。”

谢晚亭眸底闪过丝笑意,“好。”

他与她都没提在城外马场的事,好似从未发生过。

可他们之间因着那个雨夜而变得不同。

是她在变,她对谢晚亭的心意在变。

她突然又想起件事,不解的问他,“为何穗儿胡同茶坊里也有女子被买卖?可与染坊有关。”

“穗儿胡同茶坊处是一个中间点,所有女子被送到那里,会由飞潜派人去挑选,合黎国人眼的都会送去城外染坊,不合意的会送去临安城其他地方做工。”

“飞潜为人极为谨慎,茶坊掌柜的拿人钱财办事,并不知晓其中底细。”

那日,那对夫妻去茶坊卖女儿也是凑巧了,只是听人说可以换银子,换很多银子。

飞潜与林毅山说,黎国那边催得紧,已经凑够的百名女子迟迟不送过去,已经惹恼了他们,所以才会在他们刚放出要离开临安城时就又开始行动,只是为了到时给他们多送些。

这时,七陌疾步赶来,也不再避着楚楚,直接说道,“主子,那人名为北影,早些年是林家家仆,后来跟随林老将军上阵杀敌夺得战功,成了林毅山身边的贴身侍卫,我问过了林府中的下人,只有几位年纪大些的对他有些印象,北影性格内敛,极为孤僻,二十年前的某一日突然从奉国将军府离开,之后就了无踪迹了。”

“有人说他早就死了,不过陆副统领已派人去了北影老家宣州。”

谢晚亭应了声,问:“陆风可带人去寻飞潜了?”

“已经出发了。”

楚楚待七陌离开,轻声问着谢晚亭,“你在查裴远舅舅为何会来临安之事?”

“嗯,当年他来临安接到的密令是来带北影回上京,可他在临安待了半年之久,回去后与陛下说北影已经死在他剑下,并且辞去了上云卫镇抚之职,回了泉州。”

她又问:“所以,你怀疑北影根本没死,裴远舅舅骗了我父皇。”

谢晚亭回她:“应是他背后之人让他骗了陛下,以裴远的性子他不敢,当年陛下让他来秘密带北影回上京查的是林家通倭之事。”

楚楚应了声,那日金秀儿也说了‘北影’这个名字,所以,谢晚亭若是再查下去,就会查到裴远舅舅与母妃的事。

前几日祖父与她说过的话回**在耳边,一步错步步错,不由人哪。

所以,祖父当年做错了事,林家才会被人掌控了十几年之久,祖父刚病倒时她就去瞧过,他虽已年近耳顺之年,身体却向来硬朗。

祖父有意在避开当年林家之事。

可只要是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如烟如灰的一切,会被一只隐形的手掌捞起重新扒出来。

——

五日后,临安城上任了新的知府,此人不惑之年已发间泛白,生的一副凶相,说起话来却极为温和,曾在扬州任正五品同知,因治理水利、打击贩私盐极为有策略被江浙总督推荐来临安任知府一职。

这几日,谢晚亭除了查当年林家通敌的旧事外,就是与他在一起。

林家通敌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无任何卷宗记载,当年就连武帝也是派人秘密来临安调查,根本没有任何证据。

所以,当年仅凭裴远的话,武帝就打消了对林家的猜疑。

竹青院里,暖阳四射,临安的冬日比上京温和太多,只要不落雨就似明媚春日般,院中檀木桌旁,楚楚手中捧着本书看的极为认真,她坐在这里已有两个时辰了。

白苏每隔半个时辰就会上前问一句,“公主,歇会再看吧,别累着了。”

她随意回着:“白苏,你怎么越来越像秋嬷嬷了,我不过看会书,别来扰我了。”

白苏咽下了口中的话,冲着坐在不远处木阶梯上的云裳无奈的叹了声气,云裳早就告诉她不要再来问了,小公主若真生气了,那也是有脾气的。

紫芍也坐在云裳一旁,瞧着认真看书的公主,满目感慨的说着,“第一日,公主看书看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打瞌睡了,这才第五日就已经可以看好几个时辰都不犯困了。”

“这也太厉害了。”

白苏走过来,问紫芍,“公主让你准备的书可都准备了?照公主现在看书的速度,得多准备些了。”

“准备好了,四书五经、医书、四时,就连兵书,天工开物都给公主准备好了。”紫芍说着特有**,也特自豪。

白苏没忍住笑了声,“公主从前哪看这些书,向来只关心余香坊是不是出了新的话本子,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若是贵妃娘娘瞧见了不知是欢喜还是以为公主中了邪。”

紫芍应和着她,“可不是吗,昨晚夜色极好,那月亮圆的跟个盘子似的,公主愣是没去瞧,只顾着看书了。”

云裳笑她们,“别忧心了,明日公主就不看了,她让我教她学骑术,还要学射箭呢。”

“嗯?”白苏紫芍同时发出轻疑,“你答应公主了?”

“不然呢,她是公主,我还能做得了她的主。”

“可,骑术可以学学,射箭太容易伤着人了。”

云裳目光看向楚楚,冲她们二人扬眉得意的说着,“你们去跟公主说,反正,我是乐意教的,整日里待在这竹青院里多没意思。”

白苏、紫芍:……

翌日一早,她早早起来,换了身骑马服就随云裳去了城外马场,先是在染坊待了一晌午,谢晚亭将那些女子交给她后,她还一直没想好要如何安顿她们,除了那些回家的女子外,还有近百来自各个州府的女子,她们要不是无家可归,要不本就是被家人卖过来的,根本不愿意回去。

这近百人总不能都随身跟着她吧。

是生怕别人不知她是公主?定是不能的。

她将这些女子安排好后,在染坊用了膳,午后才去了马场。

因着林家之事,这些日子城外马场格外空寂,无人来此骑射,先前常来马场的公子们一时间都消失了,不愿与林家扯上半点关系。

她想着,这样也好,这偌大的马场给她一人骑射,着实是爽快的紧。

刚踏入马场,就听见‘哒哒哒’的马蹄声如雷鸣般响彻,在寂静的场外发出回响,楚楚瞧过去,一抹艳丽的红刺入眸中,棕黄色马匹上的女子身姿矫健,手拿弓箭蓄势待发,一袭红色马服正与另一人比赛射击。

楚楚只觉是在空旷了迹的孤山瞧见了一株盛放的红牡丹,耀眼灼目,让人不得不去艳羡她。

云裳在她一旁忍不住喝道,“这骑术跟我有的一比,着实不错。”

楚楚侧首瞧了一眼看的入迷的云裳,若真跟她有的一比,她至于瞧人家瞧的眼珠子都快跑出去吗?

这时马场的孙伯行来,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楚楚问:“那女子是谁?”

孙伯以为公主是生气了,早在昨日就有人来说今日公主要来马场学骑术,要将最好的地块留给公主,他本想着如今也没人来这马场了,也就没吩咐手下人,谁知今日一大早就有人来了,还就在最好的地块。

他急忙说着,“公主,这是新上任临安知府的女儿,老奴这就让她去别的地块去骑马。”

其实,他早就委婉赶过了,可那小姐性子烈,就是不肯走。

这日后公主是要回上京的,知府大人可是要在临安任职的,都不能得罪,只好等着公主来了再说。

“不用。”她说完又对云裳说着,“我要让她教我学骑术。”

云裳:……

“公主,你,你就这样把我给丢了。”

临安知府祁连的女儿祈曼跟随父亲来临安,前几日已将临安城游玩个遍,今日听闻城外林家马场已是无人问津,就来这里玩了。

没想到碰上个公主。

本以为爹爹做了临安知府,在这临安她就是最大,谁见了她都要称一声大小姐的,却还是要给别人行礼。

关键是她玩的正尽兴呢,这公主瞧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让她教给她骑术?这若是磕着碰着摔着了,她爹的头可就一个,根本不够砍的。

“公主,我教不了您,我……我就只会自己骑,教不了人的。”她嗓音清脆,认真的说着。

“你有何顾虑?”

楚楚问她,这女子生的一副大气模样,适才说话时却有些小女儿姿态,显然是在婉拒她。

祁曼也不与她掖着藏着了,直言道,“公主,我教不起您,这万一磕着碰着了可如何是好?”

这万一磕着碰着了就是没事给自己找罪受,再说了公主身娇体贵的哪是学骑射的料,骑骑马就是了,还要学射箭?

绝对不教。

楚楚轻叹了声:“我磕着碰着了又不会怪你,你不必顾虑。”

“不行,公主,我真不能教你。”祁曼极为坦诚的说着,一副除非我死不然绝对不教的架势。

这时,听得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随即而来的是一声温朗的声音,说:“曼儿,不许对公主无礼。”

祁连缓步行来,先是训斥了自己女儿,而后向楚楚行礼,“临安知府祁连见过公主殿下。”

祁曼冲她爹轻哼了声,还不是为了你的人头着想。

也着实是她不愿意教,若是公主身旁这位女子让她教,她定是一口就应下了。

祁曼也向与爹爹一起前来的人行礼,说:“见过首辅大人。”

谢晚亭的目光一直在楚楚身上,她面色似乎不悦,他对她说着:“我教你,骑术可以,射箭也可以。”

楚楚应着他,这么多人在呢,她也不能拒了他,再说了,祁曼不愿教她,已让她很没有面子了,她又不能拿公主身份强逼人家。

——

谢晚亭教她骑术时,她问他,“你怎么会和祈知府一同来这里?”

“你外祖父已将马场和染坊的地契给了祁连,祁连与我商议想将马场改成饲养战马的地方,虽说这几年倭贼消停了,可东南黎国却跃跃欲试,应居安思危。”

楚楚下意识的赞着,“着实是个好主意。”

说完,她想起要跟谢晚亭说的事:“我只留了十二名女子交给云裳负责,剩下的都被我安排在了江浙各个州府里,虽说此次买卖良家女之事已经解决了,可我让云裳去查过,江浙地区买卖女子之事常有,防不胜防,我就让她们去到各个地方,专治买卖女子丧尽天良之人。”

谢晚亭看着她,眼底露出笑意,她与他说这些时的语气神态明显是在等着他的赞可,就像是孩童做了件满意的事……等待大人夸奖一般。

他说:“很好。”

他又问她:“为何要学骑射?很危险的。”

“你不是说,想要做的事只要不损害他人就可以随心去做吗,我就是想学。”她一直记着谢晚亭曾对她说过的话。

从前无论是母妃还是陆慎都告诉她,她是公主,不要去做与身份不符之事,她向来想做什么为了不挨骂都是偷偷去做。

可在灵山寺下,谢晚亭对她说,想要做的事尽可去做,随心就好。

她不知道,其实,还有后半句,若做错了,有他为她担着。

谢晚亭颔首,应着她:“以后我都教你,云裳大大咧咧的,不能让她教,祁曼也不行。”

楚楚应了声,他还知道祁曼的名字?

也是,祁曼那般灼目耀眼的女子她都瞧不够,更何况是男人了。

她一直想不出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谢晚亭,可现在她觉着,祁曼配得上,她适才说不愿教她骑射她虽不悦,却也不生她的气的,她不愿教便直言了,丝毫没有溜须拍马,这般爽朗如光的女子,着实不错。

待学完了骑术又去射箭,忙活了好几个时辰,谢晚亭瞧着她如玉般的脸透红透红的,鬓角的碎发都被细汗沾湿紧贴在额头上,但她似乎很兴奋,一点都不觉着累。

白苏给她递来桂花蜜水,她连饮了三杯,才缓了缓气,白苏心疼的说着,“公主,你累坏了吧。”

“不累。”

白苏瞧着,这哪会不累?公主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尽做些从前从来不会做的事,明明都很累了还说不累。

她坐在这里歇息了片刻,祁曼走过来,先是向她行了礼,随后目光就瞧向谢晚亭。

她是来找谢晚亭的。

“首辅大人,听说您的骑术了得,祁曼很是仰慕,不知可愿与我比试一场?”祁曼嗓音清朗,丝毫未有身份上的畏惧,眸光熠熠的瞧着谢晚亭。

其实,早在刚来临安城时,她就见过这位首辅大人了,从前只是听说并未见过,多少觉着传言有些夸大其词了,后来见着,她也没能免俗,第一眼就仰慕他了。

可是,他已有夫人了,还是当朝公主。

她不愿教那小公主骑射也有私心,她打心底里看不上上京城里的那些娇小姐,整日里绣花作诗的,更何况还是个身娇体贵的公主殿下。

谢晚亭回她:“我还有事,祁姑娘找其他人吧。”

“大人有何事?我可以等着,今日不行,就明日,明日不行就后日。”祁曼很执着,她又不是要跟他谈情说爱的,就是赛马为何不可?

这时,一声突兀的声音在寂寂空地猛地响起,谢晚亭与祁曼都向楚楚坐的地方瞧去,云裳急忙说着,“不好意思,我喝水喝多了,打了个水嗝。”

祁曼将心思放在楚楚身上,问她:“公主,您不是喜欢看赛马吗?”

午后她与人赛马时,这位公主眼都看直了,定是喜欢的。

楚楚应了声,她确实喜欢看,若是谢晚亭与祁曼赛马,她更喜欢看。

可,她又做不了谢晚亭的主,他不愿,谁能逼他?

谢晚亭起身,径直走至她身前,目光深邃的凝着她,突然,男人高大的身躯俯身在她耳畔,低语片刻便又瞧向一旁的七陌,声音浑厚道:“牵马来。”

七陌笑声应着去牵马。

云裳在心里冷笑了声,这——大人不是和公主已经和离了吗,难不成秦杨和七陌骗了她?这么多人在呢,两人还说起悄悄话来了。

适才她还特意倾身凑了凑,也没听清大人在公主耳边说了什么。

只是,公主这白嫩的小脸红的跟水桃一样,大人何时这么会柔情蜜语挑拨公主的心了,咦——云裳这么想着打了个寒颤。

此时,日落西山,天边只余最后一抹红光,马场空旷的草地上两匹棕色骏马立于中心处,熠熠红光下,骏马之上的男女似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楚楚瞧着,只觉甚是饱了眼福。

七陌将一只兔子放出,骏马之上的二人开始了角逐,楚楚坐在那里,饮了茶,又用着桂花酥酪,目光一寸不错的瞧着。

比起跑马场上的激烈,她这里显然是一处静谧之地,她也着实是优哉游哉,好不惬意,只是今日的桂花酥酪味道似是不对,太过甜腻了。

祁曼的马术再好,又哪是打的倭贼闻风丧胆的首辅大人的对手,男人身姿高大,在马背上拉起满弓,眼眸微凝,一股凛冽之风顺着那支穿梭出去的利箭直射在那只狂奔的兔子身上,祁曼的箭也射了过去,却比谢晚亭晚了一瞬。

谢晚亭下马,祁曼唤住了他,夕阳下,马场中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似是聊得很舒心,美的像幅画。

不对,应是般配的像幅画。

谢晚亭让七陌在马场里支了架子,燃了火,将那只兔子烤了吃。

他俯身覆在她耳边说的也正是此。

“瞧好了,射只兔子给你烤着吃。”

她之所以红了脸,与他说的话无关,是他教她射箭时她总是不得要领,他得了她的应允,是站在她身后教她射箭的,那时,男人身子虽然已经有意离得她远些,可他清润的嗓音还是沉沉稳稳的落在她耳畔,让她觉着耳根发烫。

——

从城外回到竹青院时,夜色已笼罩整个天幕,泛着夜间的冷雾,她沐浴后没有歇下,拿起本《道德经》翻了起来,直到夜色深沉,守在一旁的白苏都困得打着哈欠,她还在认真看着。

葱白的指翻动著书页,发出‘嚓嚓’的声响,她一边瞧着一边似是漫不经心的说着,“白苏,你去歇着吧,不用等我,我一会就去睡了。”

“公主,都已亥时三刻了,您爱惜着些眼睛,不能再看了。”

她闻声瞧了眼天幕,夜色深沉,月光如洗,天上那轮并不圆满的月似是照应着她的心,不圆满,有残缺。

亥时三刻,也还早。

她如今只觉多少时间都不够用,当她想要做的事情多起来,时间真的不够用,从前在上京,她只觉着,时间是最多的,有时无趣到她只想倚在贵妃榻上发怔。

“嗯,我再看一刻钟。”

——

竹青院里这几日来了许多人,皆是云裳给‘请’过来的,楚楚一连好几日都在研习医书,还专门请了位大夫给她讲解,她也在试着给云裳、白苏紫芍她们搭脉。

搭脉还不够,竟还给她们开了药让她们喝。

云裳觉着,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不能逮着她们三个人使劲薅,得换些人试试,万一中了毒也是轻微的,秦杨她没能拉来,就把七陌给骗过来了。

祁曼也来了。

不是云裳拉来的,是她听到云裳与七陌说起此事,自己跟过来的。

作者有话说:

因为你,我愿意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不想成为你的包袱,因此,发奋努力,只是想要证明我足以与你相配。—宫崎骏《侧耳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