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竹青院,躺在床榻上,向来沾榻就睡的她又失眠了,她在想着谢晚亭,想着他对她的喜欢。

其实,他对她的喜欢一直有迹可循,她又怎会不知呢?

来临安沿途经过的官驿,无论是歇息的房间亦或是她的吃食都是他派人提前准备好的,父皇下过令官驿以节俭为主,他没有让她知道,让她可以心安理得的享用这一切。

那日在山脚下用烤鸡,想必也是他带着怀秉哥哥去的,曾在灵山寺外,她与他说过,日后还想吃他烤的野鸡。

他会在重阳节给她说祝语,会让七陌去给她买苏楼的桂花酥酪吃,会说他的隐晦事让她宽心,又让云裳待在她身边护着她。

那日,他说要唤她楚楚,她回绝了,这男人还生气了,自那之后他就没唤过她的名字,不得不唤她时,他只唤她公主。

一开始要延期和离时,她本做好了谢晚亭会拒绝的准备了,他怎会让别人拿捏着呢,可没想到他同意了。

她拒了陆慎与他有关的。

是有关的。

可是,她唯一配得上他的公主身份都是假的了。

或许以后,她还会成为罪人之女,就算父皇怜她无辜不会怪罪她,她也再没有从前的疼爱了。

他驰骋沙场引领千军万马时她在宫里同人玩叶子牌,他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时,她在赏景作画,他位及首辅为民做事时,她在想着余香坊有没有出新的话本子,御膳房可又做出了新的糕点果子。

从前她是公主,身份尊贵,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是配得上任何人的,可如今她配不上,就连曾说非她不娶会关心照顾她的陆慎都可以抛弃她,任她放下一切与他走,他都不愿。

能站在谢晚亭身边的应是熟读诗书,心有大义,能与他一起行正义之人。

所幸,三月期满只余不到两月,待到那时,他答应了,不会再等她了。

——

谢晚亭回到观月院,七陌正与秦杨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着笑,他去奉国将军府时没让人跟着,七陌瞧见他回来,急忙将手中的瓜子递给秦杨,上前道,“主子,你回来了。”

秦杨依旧笑颜,“大人,我也遇到难题了,群显那老东西嘴是真硬,死鸭子都比不上,我这么多年哪有审不出来的人,这群显愣是把我给震住了,当年灵山寺的事跟他说了那真是跟个死人一样,没半点反应。”

谢晚亭瞧了他一眼,问:“把他整死了?”

秦杨向来是个急性子,又手段狠辣的,群显被他整死也没不可能。

秦杨嘿笑了声,说:“没,大人不让把他弄死了,我怎么敢。”

七陌在一旁冲他砸砸嘴,很是不满,从前他性子急了又不是没弄死过,不过如今倒是收敛多了。

再不收敛,大人就不要他了。

这时,小蟹胡同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谢晚亭凝眉,似是猜到了所来之人。

书房里,他坐在桌案前,来人一袭玄衣,身姿健硕,面容不怒而威,右脸处还有一道细长的疤痕,恭敬行礼道,“大人,属下查到了。”

谢晚亭示意他坐在一旁,陆风赶了好几日路,着实有些疲惫了,他坐下后,急切说着,“大人,当年秦云……也就是裴远。”

“他是上云卫里陛下最信任的人,接了陛下的密令来临安寻一人,说是此人可以证明林家勾结外敌,不知为何裴远来了临安半年后才回上京,他与陛下言,那人已死在他剑下,而且林家并未勾结外敌,很清白,陛下信了,第二年开春还专门来了趟临安,宫里的贵妃娘娘就是陛下来临安时认识的。”

陆风是金鳞卫副统领,也是金鳞卫中最威猛之人,谢晚亭让他来不仅因着调查裴远之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他去做。

他查裴远,起初只是因着她,如今看来,裴远与林家并不清白。

“那人查了吗,是否还活着?”

“查了,没有任何线索,只知那人是林知府身边的贴身侍卫,与他有关的一切都了无踪迹,大人可要我去拜访一番林知府,询问一番此事。”

他凝神片刻,说:“不必惊动林毅山。”

“是。”

“辛苦了,去歇着吧。”

陆风起身,还未离开谢晚亭的书房,听得一声响亮的语调笑声喊着,“呦,陆统领赶来了,走,我请你吃酒去。”

陆风见礼,“世子。”

盛怀秉笑瞧着他,随后看向谢晚亭,说:“逮着了。”

“城南穗儿胡同天微微黑时,有几个行为异常的人进了前两日秦杨发现的那家茶坊,金鳞卫的人一直守在那里,那几人进去后没一会,茶坊偏门处就有人抬着数十个麻袋搬进了茶坊的地下密室里,现下金鳞卫的人已经将茶坊包围,那麻袋里装着的都是被卖的女子。”

“掌柜的说他的茶坊不挣钱,常年亏空,就动了买卖女子然后让她们在临安城做工挣银子的心思,那几个行为异常的人是负责去临安城附近村落里去买卖的。”

“还说,他们从不逼迫,向来是一手银子一手人,那些女子的父母都是给他们按过手印的。”

谢晚亭应了声,说:“查那些女子都被带去哪里做工。”

“已经在查了。”

盛怀秉又道,“林毅山不让自己的女儿去城南处,又在城南发现了这桩事,可见他是知晓的,明日一早,可要人将他带来?”

谢晚亭眉目冷淡,说:“不用,临安既是他管辖,金鳞卫的人包围了那里,他自是会来见我。”

盛怀秉轻笑了声,“那倒也是。”

是时候与林毅山交谈一番了。

翌日一早,楚楚用过早膳后,起了去城外马场学骑术的心思,她每年都会有这个想法,就是从来没去真学过。

她来临安要查之事已经明了,如今谢晚亭在查林家,只希望外祖父和舅舅没有做祸乱朝纲之事,母妃与裴远舅舅之间的事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她也过问不了,她打算着今岁除夕前回到上京,她要回去好好陪陪父皇。

“公主,你要学骑术我可以教你啊。”云裳自听到她要说学骑术后,已经说了好几遍要教她,可楚楚就是不接她的话,把她整的挺郁闷的。

楚楚一边向裴远院中行去,一边同云裳说着,“不行的,你们这些上阵杀敌的人骑术是好,却教不了人。”

云裳大大咧咧的性子难免不会让她摔了。

再说了,她要让裴远舅舅教她呢。

还未行至裴远院中,楚楚就瞧见芳菲表姐也在那里,正与裴远舅舅在院中石桌上练字呢,她正欲唤他们,见裴远舅舅将芳菲表姐因低头而散落在肩的青丝给抚到身后,目光温和,动作轻柔。

她心里竟有丝不悦。

从前,她只以为他是裴远舅舅时,他待她和芳菲一样好,她会觉着裴远舅舅好,如今知晓了一切,他再对她们一样好时,她会觉着待她的好不够。

“裴远舅舅,表姐。”

裴远起身瞧着她,问:“楚楚,怎么突然想起来去学骑术了?”

用早膳时,她就已让紫芍来与裴远说过了。

“我是想着我母妃在闺阁时不止骑术了得,还跟外祖父学的一身功夫,功夫我是学不成了,骑术还是可以学的。”

裴远爽朗的笑着,“行,舅舅带你去学骑术,不过,今日不行,今日你得先陪我去个地方。”

她不解:“嗯?去哪。”

“小蟹胡同。”

裴远没有说言景院,楚楚知道,他是要去见谢晚亭。

他是谢晚亭的亲舅舅,他就不怕带她同去她会知道这一切吗?

“裴远舅舅,你去那里做什么?”她明知故问。

裴远依旧笑颜:“还能做什么,舅舅要去见见你的夫君,怎么,不让见?”

她乌黑的眸子极为机警的瞧着说话的男人,裴远舅舅云淡风轻,好似他与谢晚亭没有任何关系一般。

她没有顾忌其他,应下说:“行,我陪你去见他。”

来到观月院时,谢晚亭正在院中古榕树下看书,他在等的人是林毅山,瞧见进来的是裴远时,男人暗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狐疑,随即瞧见他身旁的女子,男人的眸色温和了许多。

裴远依旧面色淡然的向谢晚亭行礼,说:“见过首辅大人。”

谢晚亭应了声。

楚楚轻声说着,“这是我舅舅,他想要来见见你。”

她想着,裴远舅舅与谢晚亭从未见过面,虽是彼此都知晓,她将裴远带过来,还是要介绍一番的。

她的话让裴远眸光一闪,楚楚介绍一番是对的,他离开上京时瞻之还是不记事的孩童,他虽抱过他,逗过他笑,可他却不会记得他。

但他也知道,他妹妹的孩子在查他,自是早就清楚他就是他的舅舅。

楚楚说完,又道,“你们聊,我先走了。”

她步子还未抬起,谢晚亭唤她,“楚楚,在言景院等我,我有东西给你。”

楚楚看着他应了声,向言景院行去。

裴远坐在谢晚亭对面,他望着眼前这个矜贵清冷的男子,淡声说着,“我是你的舅舅秦云,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裴远开诚布公的与他说着,他今日既来了,就没打算再掖着藏着。

谢晚亭修长的指转动着面前的杯盏,声音冷冷的说着,“知道。”

“瞻之,你小的时候你娘就常说,她不要你有权有势,就算你只是个闲散公子她也会很欣慰,她要的只是你平安,安稳的过一世。”

裴远顿了顿,目光飘离,似是忆起了久远深埋于心底的记忆,说:“当今陛下信任你,朝中文武百官信服你,你可以毫无顾忌的去为天下百姓谋正义,可这条路,不好走。”

裴远说着,压低了语调,“听我的,别再查下去了,真是逼急了,那个人不会顾及你的性命。”

那个人。

谢晚亭手中摆弄着的杯盏‘叮当’一声落在石桌上,他抬眸瞧裴远,唇角露出一抹清冷的笑意,眸中透着睿智,说:“你们怕了,林毅山不敢来,派了你来。”

“你想拿我娘来说项,我娘是说过要我安稳的生活,可她也说过,男子立于世间应当顶天立地,为国谋福,为民请命。”

裴远似是猜到了他会是这样的态度,依旧面色淡然,说:“无论是太子或是二皇子继位与你来说都是一样的,你又为何如此执着。”

谢晚亭没有回答他,裴远心中已只有利益与权利,与他说家国大义不过是对牛鼓簧,他问道:“宣德是谁?”

裴远面色瞬时冷白,任他心思再深沉也没能掩饰住,他没想到,瞻之竟会知道宣德这个名字。

他说:“一个早就死了的人。”

“他与我娘是何关系?”

谢晚亭一直记得,阿娘在他面前饮下毒茶后,嘴里呢喃着的是‘宣德’这个名字,她不是在念他,而是在告诉他,记住这个名字。

可这些年,他动用了全部的眼线,都没能查到这个人到底是谁,而裴远适才的反应告诉他,他知道这个人,并且很熟悉。

“故人而已。”很明显,裴远不愿说。

裴远离开时,又与他说,“瞻之,舅舅同你娘一样,希望你好好活着。”

希望他好好活着,只要他能不再查下去。

谢晚亭神色漠然,裴远从他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林毅山早些日子说了谎,金鳞卫已查出穗儿胡同的事,可他却不露面,林家背后之人是谁,他早就了然于心,只是他们所行之事太过缜密,布局多年,他们以为切掉腐坏的部分就可保全根部。

可他们错了。

裴远敢来如此劝说他,定是认为他们所行之事已隐藏的天衣无缝。

他淡声说着,“七陌,备马去临安府衙,审群显。”

七陌去备了马车,谢晚亭来到言景院,楚楚正在院中的木秋千上坐着,足尖轻点,来回摇晃着,她似是在想些什么,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谢晚亭走近时,她都没有察觉。

感觉到木秋千似是被什么力量晃动着,她身子微颤,怔回了神,微扬下颚瞧他,此时,日光渐盛,打在她身上,被风吹散的发丝极为逸亮,她说:“谢晚亭,你来了。”

谢晚亭颔首,说:“裴远已经走了。”

她应着,不解的问他:“你要给我什么东西?”

谢晚亭从怀中取出两只小麒麟,同她的那两只玉麒麟极为相似,只是,他递过来的这两小只,是用檀香木雕刻的,而她的是上等水玉的。

可她喜欢这两小只。

欣喜的问着他,“这是你刻的?”

谢晚亭颔首,待她接过去,他又道,“楚楚,我能用这两只木麒麟换你的玉麒麟吗?”

“嗯?”她的眸子瞬时放大,谢晚亭不是说有东西要给她的吗,怎么还成了换了?

她的那两只玉麒麟陪在她身边很多年了,她如何舍得换呢,他倒也真敢开口。

注意到她眸中的不舍,谢晚亭眼底流露出笑意,清润的嗓音同她说:“只换一段时日,会还给你的。”

楚楚还是没有直接答应他,思忖了片刻,才冲他点了点头。

眸中依旧满是不舍。

她说:“晚些时候我让云裳给你送过来。”

谢晚亭应着,对她说:“楚楚,我还有事要去临安府衙。”

“找我舅舅吗?”她虽不知裴远舅舅来此何意,可适才云裳与她说了穗儿胡同的事,她知道穗儿胡同买卖女子之事定是与他们来临安遇上的买卖良家女之事有牵连,临安府是舅舅管辖之地,若是别的官员,早就来向首辅大人请罪了,可舅舅却没来。

他回她:“不是,去审群显,他被秦杨整的快没命了,依旧不肯吐出一个字。”

楚楚应了声,说:“你去吧,我也要回府了。”

说完,她似想起了什么,黛眉微蹙,唇抿了又抿,说:“谢晚亭,我有事跟你说。”

她神色极为认真,让谢晚亭有些看不明白:“你说。”

她问:“审问群显可与买卖良家女子之事有关?”

谢晚亭回她:“有关。”

楚楚从手腕上取下自己一直戴着的佛珠递给他,目光坚定的说着,“这串佛珠是群显的,前几日我去大梵寺去寻群显住持,空顿与我说住持一直在闭关,可这串佛珠是今岁暮春时裴远舅舅从住持那里求来的,我想着他既一直在闭关,又怎会与裴远舅舅相见呢。”

谢晚亭接过还有她体温的佛珠,她先是问了是否与买卖良家女有关,随后又与他说群显或许与裴远有关。

她是个聪慧而有心有大义的女子。

他温声问她:“楚楚,可要随我一起去?”

她瞧了眼天色,与谢晚亭去了临安府衙不耽搁回来午憩,点头应了。

来到临安府衙大狱时,她紧跟在谢晚亭身后,只是刚踏足进来,她就已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加之前几日刚落了雨,血腥气与霉潮气混在一起,让她下意识掩了口鼻,谢晚亭回身瞧着她,还未开口,只听她说着:“我没事。”

谢晚亭只好不语。

楚楚跟在他身后,男人高大颀长的背影全入她的眼眸,她认真瞧着,突然想起第一次认真瞧他也是在大狱里。

是在上京的大理寺狱。

那时,父皇已经赐婚,她去牢中瞧陆慎,正好遇上了他,当时她还脱口而出问他怎么在这里,男人冷着一张俊美的脸反问她,“应该是公主怎会在这里。”

那时,她真的很厌烦他。

他对她的厌烦也一点都不少。

她出神的紧,谢晚亭步子都停了下来,她还在怔怔的走着,脑袋正巧撞在他肩上,她急忙回过神来,有些窘迫的冲他挤出丝笑意。

“群显已不堪入目,你便在这里等着吧。”

他的嗓音清润,眸光温和,楚楚应着,谢晚亭让她待着的地方正好看不到群显,却又离的群显的狱房很近,她能听到的里面的说话声,此时是秦杨在里面。

谢晚亭进了狱房,秦杨略显的无奈的喊了声,“大人。”

群显浑身血淋淋的,身上的衣衫已经被血浸硬,被血液黏在一起的头发一缕一缕的散在脸上,他目光无神的瞧向谢晚亭,一个将死之人,竟是冷笑了起来。

“我群显何德何能,让首辅大人亲自来审?”

谢晚亭睨着他,说:“群显,没有人会来救你,他们早就将你弃了,你看不明白吗?”

群显的笑声戛然而止,故作无畏的说着:“我不惧死,也没指望任何人来救。”

谢晚亭冷笑了声,“你知道了你妹妹的死与灵山寺住持无关,却依旧如此愤恨,所以,你早就知道当年辱你妹妹之人不是悟远。”

“若我没猜错的话,当年灵山寺老住持极为看重悟远,并在圆寂后将住持之位传给了悟远,你早就心生妒意,才会如此害他,早些年悟远也曾犯过错,当时已引得皇家中人不满,你本以为你可以去做灵山寺住持,身受皇家信任,可偏偏皇后娘娘极为看重悟远,让你筹划的一切落了空。”

群显双眸空洞,瞬时没了声响。

秦杨看向谢晚亭,他也是纳闷了,这些话大人跟他说过后,他也跟群显说过,可就是没有大人说着这么有力量,让人这么信服,好似只要是大人说的话就是对的。

群显深叹口气,冷冷的说着:“那又怎么样呢,大人不妨一剑杀了我。”

谢晚亭冷笑了声,对群显的挑衅视若无睹,将那串佛珠拿给他看,他凌厉的眼眸瞧出了群显眼中的慌乱,淡声道:“群显,这串佛珠你给了谁自是心知肚明,你背后之人已无法自保,你若愿意说出你背后之人的罪证,我可以让你死的痛快些。”

群显看到这串佛珠时眼眸中瞬间死寂一片,彻底没了心气,他知道这串佛珠意味着什么,对于他或他们有多重要。

谢晚亭说的没错,直到此时此刻他还在等着他背后之人来救他,他一直坚信他背后之人是不怕谢晚亭的。

可他似乎错了。

作者有话说:

楚楚:送就送,哪有跟人换礼物的,还以木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