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辘撵在官道上,轻快的行进着,他们到达临安城时已是九月二十六,楚楚在去池州的路上就让人往临安传了书信,早几日就已到了,因着在池州耽搁了,奉国将军府每日都有人去城门处候着。

这日也是巧了,临安城外十里处有百姓说有恶狼食人之事,一连好几日也没见山中有狼,林毅山身为临安知府带兵亲自前去,却也是空手而归,将将骑马过了城门,就瞧见前方不远处一辆金丝绸布的马车,他捩紧缰绳,赶至马车前,车门处悬挂着的一对玉麒麟栩栩如生,这还能是谁的马车,不就是楚楚的吗?

此时,谢晚亭与盛怀秉已与楚楚分道而行,他们此次来临安,不打算惊动官府中人,楚楚正在车内双手托腮想着一会见了外祖父外祖母一定要先抱抱他们,去岁她就没来临安,如今算来与他们已有两年未见了。

正怔着神呢,只听车窗外一声浑厚有力的声音喊着:“可是楚楚?”

听得声音,她身子猛然坐直,掀开纱帘去瞧,如清泉流淌的清脆声带着欢喜,喊道:“舅舅。”

林毅山瞧见她那张小脸笑出声来,说:“楚楚,你可算是到了,若是再耽搁你外祖非得自己带人去接你。”

“舅舅,你怎么从城外进来了?”她瞧了眼城门处又瞧向林毅山,也不知舅舅有没有瞧见谢晚亭他们。

“城外十里处的石亭山里,说是有恶狼伤了上山采药的百姓,可寻了几日也没找见恶狼在哪,我就带兵去瞧瞧,这不,又空手而归。”

林毅山说着面露忧色,这几年临安城着实是不太平。

楚楚黛眉微蹙,大梵寺不就在石亭山上吗,那里香火极旺,每日去大梵寺的人摩肩接踵,还会有恶狼?

林毅山见她眸中带疑,又对她说着:“离得大梵寺远着呢,是在后山,那地方极少有人去。”

她应着:“舅舅,两年未见,我和母妃都很想念你们。”

“你母妃她可还好?”

“舅舅放心,母妃她很好。”

言谈间,马车已行至奉国将军府,正值酉时,西山云霞漫天洒下一片红光,林毅山早已派人提前到府中告知奉国将军林岩和老夫人,进了府门时,林毅山突然面色暗沉瞧着楚楚,说:“楚楚,你外祖母去岁除夕日不小心磕了一下,之后便一直坐在轮椅上。”

楚楚脸庞上的欣喜渐渐淡去,去岁除夕?这么久了她与母妃竟是不知。

她来到春阳院时,奉国将军林岩正在轮椅边上给张氏捏肩,他胡须泛白,眉眼依旧凛然有神,颇有壮年之时的气势,当年江浙一带,倭寇猖行,是他一直在此镇守,虽已致仕却被武帝亲封从二品加授奉国将军。

“祖父、祖母。”隔着春阳院外的莲心池她便轻唤着,林岩与夫人对视了眼,都笑瞧着她,疼爱的说着:“慢些。”

她在春阳院陪着二老用了晚膳,说了好些话,老夫人心疼她一路奔波定是累坏了,没敢再拉着她问些上京里的事,让她回竹青院好生歇上一宿,明日再来陪她。

楚楚着实是累的,不过心里那股兴奋劲也是在的,瞧着外祖母虽是坐在轮椅上,整个人却是精神着呢,气色极好,心情也好,她又待了会就出了春阳院。

她倒是不急着回竹青院,两年未回这里,哪哪都想瞧上一眼,她踱步刚过了莲心池穿过月洞门,就见不远处的的雕花长廊里有几人正坐在那里,几盏灯火将她们的脸庞清晰照亮,正对着楚楚的一位女子瞧见她后倏然起身,口中说着什么,随后另外两位女子也向她瞧来。

“楚楚,路上可累着了?”身着靛蓝苏锦长裙的妇人眼眸含笑的边向她走来边问着。

行至跟前时,才又行礼:“见过永阳公主。”

楚楚笑瞧着她们,回道:“舅母、表姐无须多礼,在府中咱们都是亲人。”

在春阳院用晚膳时,楚楚心中还纳闷着,从前外祖母爱热闹,常会将一家人都聚在一起,今日竟是提都没提,如今瞧着,她们之间怕是有事情。

“楚楚,竹青院前几日就给你收拾好了,里面还都是你的东西。”林夫人关怀疼惜的对她说着:“两年未见,楚楚生的越发绝色动人了。”

林夫人说着还以极快的速度扫视了眼她的身姿,只是暗笑,随着楚楚一同前往竹青院去。

楚楚没打算着一直住在竹青院里,她在临安有座自己的宅院,还是前年来临安时置办的,离开了临安后就一直空置着了。

她打算去那里住。

到了竹青院,林夫人又说了几句贴心话,就找说辞离开了,留下两个女儿陪着楚楚说会话,她们三人年纪相差无几,从前总在一起玩,她毕竟是个长辈,在这里还不够讨人嫌的呢。

林毅山如今只有一位夫人,早些年曾纳过一位妾室,只可惜分娩时孩子活下来了,她却没挺过来。

因着十几年过去了,所有人都以为奉国将军府的三个孩子都是林夫人所出,也无人去否认,林夫人待三个孩子也是一碗水端平,向来无偏颇。

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楚楚如今也是这么认为,只是早些年她见过舅母待芳菲表姐并不和善,也不知为何,如今就视如己出了。

芳菲拉住楚楚的手,柳眉轻扬,笑吟吟说着:“盛夏之时你来信说今岁不来临安了,如何这时又来了?”

一旁的兰卿也附和着问她。

她们二人问出了林毅山以及老夫人他们都没问出的问题,只想着她愿意来定是想来了,若真有事,不用问她自己也会说的。

楚楚从前向来是个有话就说的。

楚楚抬眸瞧着她们,说:“我是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告诉我须得临安一行,来岁才能无忧。”

芳菲冲她‘嘁’了声,“你就胡编乱邹吧,”说着,她瞧了眼兰卿,打趣着她:“我们还以为你嫁了人,一心只想着夫君,把我们都给忘了呢。”

芳菲提起这事,兰卿来了兴致:“听说首辅大人年少有为,人中龙凤,我们都还没机会见上一面呢。”

楚楚抿唇轻笑,瞧着她们闺阁女子眼眸露光的模样她就知道谢晚亭这个人已经从上京传到临安城了,她云淡风轻的说着:“其实,他,他……”她本想说几句让她们别再问谢晚亭的,可又不知该说什么,估摸着她们也不会见到他,她又道:“表姐,你都说了是‘听说’,做不得真的。”

兰卿不甘心她打迷糊眼,又问着:“怎做不得真?祖父知晓你要嫁给他时别提有多高兴了,那日他在院中饮酒把自己都给灌醉了呢。”

“嗯?”楚楚轻笑,还有这事?

见楚楚不信,兰卿瞧向芳菲,说:“你若不信我说的,芳菲可以证明。”

芳菲顺着她的话颔首,“她这次没骗你,是真的。”

楚楚心中生了疑,她不愿跟她们再提谢晚亭,反问着她们:“今晚用膳祖母为何不邀大家一起?”

芳菲嗤笑了声,眼神瞥向兰卿,“还不是因着她,祖母给她相看了亲事,她死活不同意,非跟祖母对着干,母亲昨日帮着她说了几句话,祖母就连母亲一起厌烦了。”

兰卿是林夫人的亲生女儿,比芳菲大上三月有余,早已到了定亲的年纪。

她冲芳菲轻哼了声,“你就瞧我笑话吧,若是祖母给你相看个生的‘霁月清风’五大三粗的男子你愿意?还说什么是她故交之子,为人憨厚老实,我又不是码头上找人搬货的。”

兰卿说着面色明显的气愤,“反正我不嫁。”

楚楚听得她一通抱怨,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两个人这才想起她赶了许久的路,相视一眼离开了竹青院。

翌日,天光大亮,白苏紫芍早早就候着了,又将竹青院收整了番,她家公主的喜好还是她们两个更为知晓些。

已至辰时三刻,床帐内才传来她翻身的轻响声,昨日她沐浴时眼皮重的跟坠了石块般怎么都睁不开,一连赶了好些天路,因着和谢晚亭他们一起,她知道他们已经尽量放慢赶路的速度了,她也就没让中途在哪落脚再歇上一日。

这一夜酣睡着实是歇了过来,只想抱着个软枕在软绵的床榻上来回翻几个身,彻底翻去一身疲惫,白苏自是知晓她的,挑开床帐笑吟吟说着:“公主,老将军派人来说了,让您好生歇着,能睡就多睡呢。”

楚楚笑出了声,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侍奉我梳洗吧。”

虽已暖光四射,秋日的早晨依旧寒凉,她行至院中时,太阳的光将将穿透晨雾打过来,空气中明显还湿漉漉的,奉国将军府突然像是静止了般,她知道,是外祖特意吩咐的。

她掀眸扫过目光所及之处的一景一物,临安的景向来与上京不同,其实她不止去岁未来临安,谢晚亭与她说他十岁那年的经历,其实她十岁那年在临安也过的不好,所以在她十一岁那年便没来。

若不是谢晚亭与她说起他的事,她怕是都要忘了自己十岁那年的经历了。

“公主,我去问了,二老爷和大公子去了镇江,说是在谈一桩生意,怕是要十来日才能回。”白苏走进来与她说着。

昨日她因着太疲累,竟是将裴远舅舅与表哥给忘了,原来他们去了镇江。

她是知道的,裴远舅舅虽是外祖的义子,与外祖却是情同父子,大舅舅任临安知府,一心忙于治理此地,裴远舅舅一心忙于经商,有时清闲下来能闲很久,忙起来也是晕头转向的。

她到如今还是不敢相信裴远舅舅竟是谢晚亭的亲舅舅秦云。

一连三日她都是待在府中,除了与兰卿、芳菲在一起闲话,就是在春阳院里陪着老夫人,她打算待回到上京了再将外祖母受伤的事与母妃说,外祖母一直瞒着也是不想让母妃担忧,她就替母妃多陪陪外祖母,与她说说话。

这日她在春阳院陪着林岩与老夫人用过晚膳,随意说着:“祖母,裴远舅舅怎还不回来?知道我要来临安还去那么久。”

老夫人满眼笑意撇嘴瞧她,“这还生他的气了?”

她顺着老夫人的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他写信去上京还说要把他书房里的砚台和字画送我几幅呢,来的路上我都想了好久了。”

她确实写信给裴远,向他讨了几幅字画,不过那个时候她是为了谢谢晚亭照顾了她那么久,当时她手上只有一副彦鸿大师作的《冬日雪景泛游图》,她便想着多收集几幅送给谢晚亭,裴远舅舅向来爱收藏这些,她就给他写了封书信。

不过今日提起来,倒不真是为了字画与砚台。

老夫人随口就应着她,“你想让他立刻出现祖母帮不了你,想要见那些字画还不简单,去他的书房就是了。”

她轻疑了声,面露为难:“祖母,裴远舅舅不在,我去他书房不合适,我还是再等等吧。”

楚楚面色含忧,语气中带着哀伤,显然是再等下去就要夜不能寐了,一旁坐着的林岩清了清嗓子,说:“去吧,他回来还得好几日呢。”

楚楚等的就是外祖父这句话。

她拿了裴远书房的钥匙,进了书房后让白苏去挑几幅彦鸿大师的字画,她翻了桌案前放着的一沓沓绢纸,又打开一旁的木屉,里面除了账本外并无其他物品。

这时,窗牖外影影绰绰的有人行来,她瞧了眼,坐在桌案前的太师椅上,白皙的手指摊开一张绢纸,自顾自的研起磨来,直到那脚步声越行越近,走进屋内,她也没抬眸去瞧。

“楚楚,怎还研起磨来了?”林夫人依旧满眼笑意瞧着她,“我适才从东院回来经过这里,瞧着这里有人,还以为是你裴远舅舅回来了呢。”

“舅母,祖父让我来挑字画和砚台,字画用眼瞧着就能挑,可砚台我却不太懂,要试上一试。”

林夫人冲她嗤笑了声,“要我说,你就拿他桌案上这方,他宝贝的很,也就你给他拿走他不会急脾气。”

这时,紫芍走进来,立在门口处,楚楚瞧了眼她,又看向林夫人,“舅母说的是,我就拿这方砚台了。”

她唤紫芍:“收起来。”

待砚台收好,白苏也抱了几幅字画,楚楚就随着林夫人出了裴远的书房。

回到竹青院里,她坐在窗牖前,双手托腮怔怔的瞧着窗外那棵梧桐树,他们越是隐藏就越会让她怀疑,她猜到了会有人紧随着她去书房的,所以,他们都在瞒着的是她的身世?

她真的是裴远舅舅的女儿。

想到这里,她垂眸瞧了眼紫芍放在她妆奁上的钥匙,那是她刚进书房时就命紫芍去刻的,锁匠就在奉国将军府东门外候着,林夫人去的时候她还在担忧,好在紫芍办事还算麻利。

隔日夜里,她又去了裴远书房,墙墙角角的都找了遍,也没瞧见哪有机关,空手而归,她觉着她应该跟盛怀秉学一学如何识破机关才是,不然她深夜总跑出来太容易被人发现了。

翌日一早,她梳洗后,挑了件月白色绣紫薇花长裙,还披了件织锦,打算先去自己的那座小院瞧上一眼再去寻盛怀秉,早在她住进奉国将军府的第二日七陌就来告知她他们的住处,让她若是有事可去临安鸿福客栈去寻他们。

这几日她已让紫芍先去清扫布置了番院子,又添了许多新物件,待她身世之事查清后,她是想着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的。

这座小院她取名为‘言景’,是寻着这里的一景一物取下的名,小院在暖阳街小蟹胡同,这条胡同里只有两户人家,出了门右手边是浅海,除了海鸥的鸣叫声便只有海浪声,极为静谧,早在裴远送她这座小院时就已在院中给她支好了木秋千,还命人打造了一张云榻放置在古槐树下,让她在院中就能瞧海景。

院中种满了绣球花,瞧着枝叶是才有人修剪过的,从小院耳房处直通到院后,那里是一块开垦好的田地,种着些应季的蔬菜瓜果,还有一口抽拉水井。

这些都是裴远一直命人打理着的,就是在等着她来了能看到这一切,她突然觉着裴远舅舅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两年了她才来这一回,指不定能待上几日呢。

在这里待了半个时辰,她在次间桌案前给紫芍又列了张清单,这座小院应有的物件都有了,只是有些空,毕竟人还没住进来,清单上列着的都是些雅致的装饰。

她放下手中的笔,轻声说着:“走吧,我们去鸿福客栈。”

白苏轻笑着,有一丝得意,“公主,咱们不用去鸿福客栈了,您要找的人挪几步就能见着。”

“嗯?”楚楚瞧着她故作神秘的模样,倒是会给她卖关子了,问:“你着人把怀秉哥哥请来了?”

“公主,咱们对面那户人家今日住了人,您猜着是谁?”

——

楚楚行至观月院门前时,谢晚亭正坐在院中古槐下饮着茶,秋风萧萧,叶片如蝶肆意群舞,任风如何吹落,始终落不到树下男子的身间,他的矜贵自傲世间万物都望而止步。

谢晚亭抬眸瞧她,楚楚盈步向他行来,裙摆上的紫薇花如坠入海面粼粼而动,而她如海中的夜明珠般让他目光紧盯着,心中理智也丝毫让他挪动不开。

“白苏与我说,我还不信,你们真的住在这里。”楚楚淡声说着,在他身旁坐下。

“此次所办之事怕是要在临安久待,就让七陌寻了所院子,却和你成了邻居。”他云淡风轻的说着,给她添了杯茶放在她面前。

她对临安有着特别的熟悉,给他说着:“这处胡同名为小蟹,这片浅海里蟹极多,怀秉哥哥爱饮酒,等下我让人给你们送些秋蟹来。”

她饮了口茶,又道:“这是这里的习俗,你们是新搬来的,既是邻居,要送些迎礼的。”

“那我们可要回礼?”谢晚亭顺着她的话去问,他想有迎礼也定有回礼。

她冁然一笑,说:“我本是要去鸿福客栈寻你们的,也是有事找怀秉哥哥帮忙。”

谢晚亭半垂眼眸,眼底如泉闪过一抹冷意,说:“他昨夜醉了酒,还歇着呢。”说完,他瞧着她,“我也可以帮忙。”

楚楚颔首,谢晚亭愿意帮忙她自是愿意让他帮,默了片刻,她说:“谢晚亭,我想知道房间里的密室、暗道、暗匣,都有几种?”

谢晚亭看着她,语气轻缓的说给她听:“密室与暗道多隐于书柜、字画、摆件、床榻、地板,暗匣更过隐蔽,屋内桌椅下、相叠的书册后、亦或睡枕中。”

见她听得怔神,他又接着道:“这些地方多有机关,须得细心察看,有时候还会有利器伤人。”

“有《天关诡术》一书,上面记载了上百种机关术,你若想学,我让七陌寻来给你送去。”他知道,她不是想学,她有心事,而她不愿说。

她眸光中带着丝仰慕,说:“嗯,多谢。”

谢晚亭又道:“如今你住在奉国将军府里,秦杨跟在你身边多有不便,最晚后日,会有一姑娘去府中寻你,她武功高,人也机灵,让她留在你身边吧。

楚楚轻疑了声,她在奉国将军府自是安全的,可他瞧着谢晚亭神色严肃,好似奉国将军府里危险重重,一不小心她就会被人给害了似的。

他此次来临安城,不想惊动的正是舅舅与外祖,难道谢晚亭所查之事与奉国将军府有关?

其实,前几日她心中就有疑,无论是外祖父还是舅舅都与她只字未提谢晚亭,若照芳菲与兰卿所说,她嫁给谢晚亭外祖父是极欣喜的,又怎会闭口不提呢?

除非,他们早就知道谢晚亭也在临安城,也知道他们已经办过和离书。

她笑应着:“嗯,看来我要多送些秋蟹来谢你们。”

作者有话说:

首辅大人:言景院,是我表心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