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亭走在前面,她就跟在他身后,山脚下都是大片大片的未及腰的灌木,附近的村民因着常上山采野物,有好些弯弯曲曲的小道相互盘错,谢晚亭脚步特意放慢了些,侧首瞧着她,说:“徐知州已经认罪了,不过他只承认是为财。”

“财?他应是附近几个州最富裕的知州了。”

谢晚亭颔首,说:“没错,不过他是个硬骨头,只肯吐出这么一句,昨日抓到的山匪熬了整整一夜,其中一个没熬住招了,说这些女子是送往临安城的,秦杨已带人去他们会面的地方了。”

楚楚低声应着:“又是临安——”

似乎最近发生的一切都与临安城有关。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大——”她顿了下,才又道:“谢晚亭,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徐知州,只是记不太清了,他可在上京任过职?”

谢晚亭回她:“没有。”

楚楚轻叹了声,可能是他生的与她见过的人相像吧,这般想着,她随手从身旁窜出的枝叶上摘下一片叶子,在手中摆弄着。

秋季的林间黄昏格外寂寥,除了时不时的传来几声窸窣的响声外,似是与外界隔离,突然一道清冷暗沉的声音传入楚楚耳廓。

谢晚亭问她:“为何拒了陆慎?”

她只觉身体倏然一颤,似是雷电击在了心上,而问她这话的人脚步放缓正认真的瞧着她。

她与谢晚亭相视了瞬间,垂下眼眸,长睫来回扑扇着,谢晚亭问她这个做什么?

“不知道。”

她淡声说着,她真的不知道是因何缘由拒了陆慎,只是陆慎与她说那些话时,她内心本能的排斥,不愿再和他在一起。

因他伤害过她,也因有些事,没有缘由,遵循本心罢了。

走在前面的男人不再瞧她,她的回答显然让他面色沉重了许多,他的理智在告诉他不要再问了,那是她的私事,想必她也不愿再提,可他的心却在驱使着他,让他还想要去问。

问她心中是否还有陆慎?问她会不会再和陆慎在一起,亦或是问她可是因着三月期限未满顾虑着他?

可他要如何去问?

楚楚思忖了片刻,先开了口:“你是觉着我是因未与你和离才会拒了他?”

等到与他和离,便会与陆慎再续前缘?

“嗯,你若是为此拒了他,大可不必。”他话语说的淡然,却急切想听她接下来的话。

她不过迟疑了瞬,于他却似经转了万般山河,很是难捱。

“与你无关的。”

与他无关,不止和离之事,还有她也并不是因着对他有了情意才会拒了陆慎。

二人一前一后行着,一阵沉默后,被窜在灌木中的野鸡给打破,楚楚瞬时兴奋起来,就要上前去追赶,谢晚亭瞧着她欢快的模样轻笑了声:“匕首给你。”

楚楚停下步子,侧首瞧他,说:“我就凑个热闹,拿了匕首也抓不到的。”

“试试。”

他眸色如黑曜石般亮堂,坚定的让她觉着她不止可以抓到野鸡,还能将它一招毙命,她还真就从他手中将匕首接了过来。

接他手中匕首的刹那,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谢晚亭还真是说到做到,他说过她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用顾及身份,尽情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让她这样做的。

半个时辰后,她过了个瘾,野鸡还是谢晚亭抓到的,不过她也不是没收获,整了一脑袋的枯枝干草。

谢晚亭瞧着她不禁笑了,适才他紧跟着她,没让她磕着碰着,却是让她如此狼狈,他走近她,想要将她发间的干草叶摘下,将要触到她时,却被她躲开,她淡然说着:“还是等下让白苏清理吧,她心细。”

他骨节分明的指怔了下,说:“嗯,走吧。”

回到山脚下时,天色已全暗了下来,就算不是林木下也不亮堂,盛怀秉已燃起篝火,温上一壶酒,楚楚坐在篝火前的石块上,上面被白苏铺满了干草,盛怀秉笑瞧着她,说:“这才多大会,怎还整的这般狼狈。”

盛怀秉眸中明显透着意味不明的猜测,她整了一头的枯枝干草,首辅大人身上倒是干净,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吧。

楚楚忧心盛怀秉会多想,等下还会说出些不该说的话,回着他:“怀秉哥哥,我是去抓野鸡来着,那一处灌木丛极高,就将这些枯枝干草弄到了发间。”

盛怀秉见她认真的解释着,一边拿起一旁的干柴一边说着:“他还真是纵着你,还让你去抓野鸡。”

“是我主动要去抓的,怀秉哥哥你别乱说。”

“嗯,行,我再去捡些柴来。”

夜色澄明,阵阵烤鸡的香气飘进她鼻尖时月亮已高悬于空,透过层层枝叶打在她身上,盛怀秉将温好的酒递给她:“永阳,秋日夜寒,你是女子,喝些烧酒。”

她抿了抿唇,轻缓的咽了口水,烤鸡配酒才美味,也不顾着谢晚亭在了,先满足口腹之欲,该吃的还是要吃,该喝的也不能少。

她从盛怀秉手中接过去,轻柔的说着:“秋日着实是寒,是该饮些酒暖暖身子。”其实她坐在篝火旁,还觉着有些微热呢。

楚楚一直在等着烤架上的鸡,单手托腮望着虚晃的火焰怔怔出神,她还在想着谢晚亭适才问她的话。

为何拒了陆慎?

月色如水,她将思绪收回,望着面前的烤鸡,说:“味道都出来了,还要多久啊?”她轻声问着,不疾不徐。

与谢晚亭目光相对时,彼此都想起了在灵山寺外吃烤鸡时,又心照不宣的都各自忙些其他的。

谢晚亭放下手中的酒壶,翻了翻支架,扯下只鸡腿递给她:“吃吧,小心烫。”

她掀眸瞧他,接了过来。

她倒不是因着饿,实在是那次与谢晚亭在灵山寺外吃过烤鸡后心里就一直想着。

“永阳,从前你都是暑气重的时候去临安,为何这时突然要去临安了?”盛怀秉早就想问她了,前两日太忙没有机会,现在才想起来。

听到盛怀秉的话她心中是不安的,却掩饰住了:“想我外祖父外祖母了。”

盛怀秉垂首应着:“也是,你小时候就喜欢在临安住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里有什么东西勾着你呢。”

“怀秉哥哥,你不是总问我临安有什么好玩的吗,待到了临安,我邀你去玩。”

“那是一定的,你对临安熟络,待我们正事处理完,有的麻烦你。”

盛怀秉没瞧出她的情绪。

谢晚亭知晓她有心事,她去临安也有正事要办,他一直想不明白宜贵妃为何会与父亲有联系,宜贵妃没有皇子,林老将军被武帝亲封奉国将军,向来清高自傲,这么多年林家也未有任何党派,宜贵妃与父亲一同给他们下蛊,只是为了让他们二人成为夫妻吗?

那日中秋在坤宁宫,宜贵妃与姑母明显的亲近,可只是因为宜贵妃与皇后不和而让林家参与党争扶持二皇子,不可能。

从秦山脚下回官驿时,楚楚与白苏走在前面,谢晚亭侧首瞧了眼盛怀秉,问他:“陛下向来疼爱她,为何她有时会那么敏感?”

她会藏心事,会因着他曾无意的一句话而记在心上,会在陆慎伤害过她后拒绝了他,若她从小生活在宠爱里,不该是这样的。

盛怀秉瞧了眼楚楚的背影,轻笑着:“永阳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你都说了她敏感,她藏起来的那些事我自是不知道了。”

“楚楚她每年都会去临安?”

“嗯——算是吧,诶,你喊她什么?”盛怀秉回过神来不解的瞧着他,“我是她堂哥,都是喊她永阳,你们这在徐府歇了一宿,就成楚楚了?”

谢晚亭瞥了他一眼,加快了步子。

他说要唤她楚楚,她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让他唤她永阳,可他——要唤她楚楚。

回到官驿,紫芍已准备好了热水,她浑身上下因着捉鸡弄得实在太脏了,紫芍给她沐发时闻见一股淡淡的酒香气,她笑问着:“公主,您这是饮酒了?”

“嗯。”她轻应着,她今日并未醉酒,只是小酌了几口,紫芍会问她,也是因着闻到酒香却不见她醉,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

翌日一早,用过早膳便上路了,因着秦杨提前去了临安,给楚楚赶马车的人换成了七陌,她自是知道这是谢晚亭安排的,其实父皇给她安排在身边的护卫也都很厉害的。

楚楚倚在迎枕上,瞧了窗牖外许久,有些累了目光才收回来,瞧着紫檀木桌上的一方食盒,问:“这里面是什么吃食?”

紫芍先白苏一步,笑道:“公主,这是七陌一早给奴婢的,说是……”她拍了下自己的脑门,愣是想不起来了。

白苏接过她的话,“公主,是苏楼的桂花酥酪。”

紫芍也跟着说,“对,苏楼的桂花酥酪,七陌说他嘴馋晨起去了苏楼,就给公主带了糕点回来,让您路上饿了用。”

楚楚瞧了那食盒一会,问:“可给七陌银子了,日后他再买东西来要把银子给他的,他的月钱他自己怕是都不够用的。”

白苏和紫芍互相递了个眼神,到嘴边的话又给憋了回去,连紫芍这不心细的人都看的出来这哪是七陌嘴馋去买的啊,定是首辅大人吩咐的。

只是她们都看的出来,公主怎就瞧不出来呢?

“公主,以后七陌再送东西来定会给他银子的。”

她应了声,又瞧向窗牖外,群山连绵起伏,与天空接壤,今儿不是个晴日,云团子如一庞然大物压着远处群山,颇有话本子里描绘的大军压境之感,她瞧的时间久了,白净面颊被风吹得泛着丝桃红,白苏将她身上盖着的薄裘掖紧,说:“公主,您都瞧了好些时候了,秋风寒凉,把窗牖关了吧。”

正说话间,马车突然慢了下来,紫芍正要打开车门去问七陌,马车已停下,窗边也已经站了人,盛怀秉在窗外瞧着楚楚,随后又看向白苏紫芍,笑声说着:“你们两个小丫头去前面那辆马车,我与首辅大人找你们公主有事。”

楚楚瞧了眼他们,这两个人是要跟她乘一辆马车,她可不愿,说:“怀秉哥哥,什么事?非要现在说。”

盛怀秉冲她挑眉,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白苏紫芍都瞧着她呢,她应了声,二人才下了马车。

谢晚亭是被盛怀秉给硬拉过来的,他今日一早让人弄来了叶子牌,至少三人成局,只好拉上他,偏偏谢晚亭不会玩叶子牌。

不过好在盛怀秉是个善观人心的,在他面前口干舌燥的说了一通话,把他给拉来了,若是从前别说拉来了,提他都不会跟他提,知道是个冷钉子谁会去碰?

他要找的是乐子,首辅大人要找的是心上人。

“怀秉哥哥,你何时还喜欢玩叶子牌了?”楚楚极为不解,从前他都是看不上她们女儿家打发日子的消遣。

只是,她更想不到的是谢晚亭也跟着他一起来玩,这……这是他们男子该玩的吗?在宫中她们可都是称叶子牌为‘娘娘牌’的。

盛怀秉随意的应着:“这不是路途遥远,打发时间嘛,我可不似你发呆都能发几个时辰。”

盛怀秉与她说话向来随意惯了,不觉间又当着谢晚亭的面逗趣她了。

她下意识的扯了扯盛怀秉的衣袖,愠恼的低喊着:“怀秉哥哥。”

盛怀秉冲她轻笑,说:“好,好,不说你了,快出牌。”

——

首辅大人自是睿达通明之人,平日里遇事皆得心应手,可玩起叶子牌来一连输了好几局,被楚楚偷偷笑了许久。

谢晚亭也有如此‘狼狈’之时。

不过他这种目达耳通之人,几局后就扭转了乾坤,楚楚从第一局就瞧出他根本不会玩叶子牌,估计见都没见过别人玩,叶子牌拿在手中瞧着就跟学大人模样的孩童般,生硬又好笑。

玩了有将近一个时辰,开始时楚楚还是有所顾忌的,后来玩上了瘾,不止话多了,还乐得不行,自从病好了后,她还从未如此开怀过,可分明这般开怀大笑是她从前常有的。

用了些茶水,盛怀秉深叹了口气,沮丧道:“不跟你们两个玩了,我去找白苏紫芍去玩,那两个小丫头定是玩不过我。”

楚楚笑吟吟瞧着他,说:“怀秉哥哥,她们两个可都是我教出来的,等会你就会输的很惨又回来了。”

盛怀秉冲她‘嘁’了声,开了车门就下去了。

楚楚笑着拿起青玉盏饮了口茶,才渐渐回过神来,马车里此时只有她和谢晚亭两个人了,不该让怀秉哥哥离开的。

谢晚亭也正在饮茶,适才她说叶子牌是她教给白苏紫芍的,在云缈院里与她下棋时她也是这样说的。

楚楚问他:“叶子牌你可觉得有意思?”

谢晚亭应了声,没扫她的兴。

她又问:“那你以后还玩吗?”

首辅大人顿了顿,回她:“不玩。”说完后,他又加了句,“你若是觉得闷想玩,可以陪你玩。”

可以陪她玩。

这话初听极为普通,可细细品味起来,又极为让人多想,不再玩却可以陪着她玩,她——可以是他的例外。

楚楚没细想,只当他是随口说的,瞧着他说到叶子牌时的神色淡然,也不知怀秉哥哥是怎么把他拉来的,虽说他们二人关系好,可怀秉哥哥很怕他的。

她记得怀秉哥哥与她说过,那一年他跟着谢晚亭在辽东作战时,因着轻敌被人逼入山中,手下将士为护他死的死伤的伤,在他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时,是谢晚亭救得他,回到军营后,怀秉哥哥因着内疚让那么多将士殒命,在谢晚亭帐外跪了整整一夜。

他还说谢晚亭当时只跟他说了一句话,却似万支箭矢射在他心上,谢晚亭与他说了什么,楚楚不知,因为这些话是盛怀秉醉酒后与她说的,她想若不是怀秉哥哥醉了酒,这些话他会烂在肚子里,毕竟是压在心底要尽力去埋葬的事。

再说了,他那么爱面子。

楚楚回着谢晚亭:“其实我现在也不爱玩叶子牌了,我更爱下棋。”

只可惜,马车上再平稳,终究是有些颠簸的,下不了棋。

谢晚亭颔首,瞧向她:“公主,我给你讲个故事。”

“嗯?”楚楚轻咬下唇,谢晚亭怎又这么喊她了?那日不是跟他说,他可以和怀秉哥哥一样唤她永阳吗,可他适才喊她公主时声音里明显有一丝清傲在,难不成那日他说要唤她楚楚,被她给回绝了,他还生气了?

怎么会呢,他不愿唤她永阳就不唤吧。

“你说。”

谢晚亭问她:“那个泥塑小人你可有带着?”

楚楚轻移身子从一方小木屉里取出来递给他,说:“白苏给收着带着呢。”

谢晚亭接过来,目光沉沉的瞧着手中的泥塑人,默了片刻,与她说:“他并不是个完美的人,甚至可以说他比更多人都残缺,在他十岁那年亲眼看着自己娘亲死去。”

楚楚自是知晓他说的是谁,他说过不是他姨母害死的他娘,原来他娘死的时候他真的就在身边。

难怪他那日说的时候那么认真。

谢晚亭的目光继续落在泥塑人上,似是在剥着体内的血肉,继续说:“那一日是他的生辰,他躲在娘亲屋子的木柜里想看娘亲给他准备了什么礼物,透过两扇木门的缝隙他看见娘亲在往茶杯里下毒,他极为不解,当他娘端起茶杯要自己饮下时,他从木柜中跑出,大喊着娘。”

“他娘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神色淡然,眼中已无任何期冀,他慌乱的扯着他娘的手,问她为何要喝药,可他娘点了他的穴道,让他动弹不得,只是告诉他,娘对不起你,你要好好活着。”

“任他如何哭喊,如何劝他娘,他娘还是决绝的饮下了那杯有毒的茶水,丢下了他,将他弃了,死在他面前,他一直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娘可以如此决绝的丢下他,后来,他就像是变了个人,曾心怀文官执笔平天下的他,抱负尽失,拿起了刀剑,上阵杀敌。”

谢晚亭话音落,车厢内一片寂静。

他轻笑了下,掀眸瞧她,说:“他娘有她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心甘情愿的或是迫不得已的。”

他与她说这些是想告诉她,他并不是上京城里口口相传举世无双的人,而她,因着被陆慎所弃,受刺激加之情念蛊在他面前的举动他从未在心里低看过她,更不会如她那日所说会去笑她。

他只是心疼她。

盛怀秉为了让他来玩叶子牌,在他面前如苍蝇般嘀咕了半个时辰,盛怀秉说她因着曾经在云缈院里对他做过的事感到羞愧,被人弃了在他一个外人面前更觉有伤自尊,那,他就说些他的事给她听,虽不是丑事,却也是他这些年压在心底从未被拿出来过的隐晦事。

谢晚亭见她眼眸半垂,瞧着他手中的泥塑人,他又道:“其实,我十岁前逃课被夫子骂过,与人在书院打过架,还去偷过邻居家的兔子——”

楚楚这才从他适才的话中回过神来,提了兴致,冲他浅笑,眼前的男人突然之间就不再是从前冷如冰塑傲然天地的首辅大人,而是手中有血有肉的‘泥塑人’。

好在这个泥塑人又做回了年少时胸有沟壑腹有乾坤之人。

她问:“你偷了邻居家的兔子,可挨骂了?”

谢晚亭回她:“挨骂了,不过,我娘带着我去跟人家道过歉后,那只兔子就送给我养了。”

她浅笑,问他:“你还养过兔子?”

谢晚亭温声回她:“嗯,养过,我娘陪着我一起。”

楚楚觉着,他娘一定是个极温婉有礼的女子,谢晚亭生的不像奉阳候,定是像他娘,那他娘——一定生的美如画。

谢晚亭在她的车厢里待了许久,耐心的回着她的所有问题,他反倒成了那个话多的人,而他偏偏又乐在其中。

她对他不再疏离。

作者有话说:

首辅大人:媳妇的心防又攻破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