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万物复生。

监造司建在河岸的最上游,居高临下以观之。主事的是余潜,老古董有老古董的用处,一些大小事宜他做得一板一眼,虽说有些条条框框,但因此也事无巨细,鲜有差错。

顾时清则是另一个用处了。

谢玹用他,是看重他的能力,但没想到他的作用还挺大。那些余潜搞不定的事,譬如工人嫌累闹事、工人之间产生纠纷、河床**有风险之类的琐事,他都能解决得很好。

这倒显得谢玹像个毫无用处的监工了。

不过他也不会真的闲着。居住在监造司的这段时日,谢玹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混进工人里,没人知道他是皇子,是此事最大的掌管者,还以为是上头官爷塞进来的某个亲戚。觉得他细皮嫩肉的,哪做得了天天扛锄头的活计。

……谢玹也的确是做不来,但搬几个石头还是行的。

他与工人们打成一片的目的,只是为了与之前一样,探查一些消息。

毕竟在民间、在饭桌上、在干活的间隙里,普通人之间谈笑间,便有某个大事渐起的端倪。

“今年地里比去年干,秧苗进田后,灌溉的水都要比以往多,恐怕又有灾害喽。”

“是啊,前些天家里的娘们下田去逮了可多害虫,这大春天的,哪来那么多害虫?”

“还好咱们来给官爷做事了,今年不用挨饿。”

“嗐。”有人摆摆手,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看起来挺年轻,“都是卖命的活计罢了,要我说,那些坐在上面享清福的才最应该下来看看民间疾苦,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以为他让咱们修运河,还给工钱就有多好了?克扣的克扣,打压的打压,前些天我还看到有人抽阿牛的鞭子呢!”

旁边的人诧异道:“还有这种事?咱们这怎么没有?”

年轻汉子往监造司一指:“瞧瞧,瞧瞧那是什么?监造司,就算是做做样子,也要给上头的人看着啊。”

正在做样子歇脚的谢玹莫名心虚了一下。

“不过当官的没什么好人,指不定抽鞭子还是那些官爷默许的呢。”年轻大汉嘟囔了几句,兴许是担心自己的话传出去,又不想昧着心吞回去,只好站起来,拍了拍谢玹,“休息够了,干活了,把你的锄头给我。”

谢玹手一动,锄头就被藏到身后,让旁人够不着。

为了配合工人们的着装,谢玹穿了件粗布衣。干旱之余,昨晚下了场小雨,今天踩得河岸边都是泥泞,一部分还溅到扎在腰间的袍子上。

但由于他长得好,气质也改变不了,不仅不见脏污,看起来还像个掉进泥里的瓷娃娃。

谢玹认得他,撑着锄头不放:“谢谢大哥,我能行。”

“你行个屁!”年轻大汉爆了个粗口,“细胳膊嫩肉的,做什么苦力,不如去薛大哥,让他带你……”

说着说着,大汉猛然噤声,随后,又佯装镇定地补了句:“去做个账房什么的。”

他们大多人聊起天来便口无遮拦,谢玹也面不改色道:“大哥太抬举我了,我没读过书,做不了账房。”

此时便打着哈哈而过。

大汉心知自己说了些禁忌,也不再执着帮谢玹扛锄头,兀自跳入坑中做自己的事了。

谢玹坚持到了傍晚放工。工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与往常一样,谢玹与他们一同去往大通铺后,才找了个没人的时机,偷偷拐回了监造司。

檀夏早已再等。

她不明白有什么消息非要去那里打探,春天的太阳虽然不烈,但近日干旱异常,昨夜下的小雨又聊胜于无。谢玹每晚都会顶着一张晒得通红的脸回来,把她心疼得不行。

今晚也是一样,身长与成人无异的谢玹,脚步都走得有些虚浮,他扶着椅背坐下,檀夏迎上来给他擦脸。

“明天得擦点药膏再去,不然再回来脸都得熟了。”

不知是汗珠还是水珠,顺着谢玹的眉睫淌下来,他随意抬手擦去,眼睛发亮:“明天不去了。”

檀夏松了口气:“你终于想通了。有什么事可以派侍卫去,再不济给两个钱让工人给你当耳目也行,没必要自己亲自去……”

“不。”谢玹摇摇头,但有些事不需要解释那么清楚,谢玹想了想,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只道,“你待会把顾时清叫来,我有事要交代他。”

顾时清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了。他心中旖旎的心思还未升起来,便被清醒过来的自己一巴掌打散。

“想什么呢!”顾时清照着自己的脸扇,“不准再想了!”

等他到时,谢玹已经洗漱完毕,穿戴完整,甚至头发都用一根似真非真的梅花枝盘起来,那梅花枝还挺显眼,凝脂的光泽在夜里与月光也不相上下,引得顾时清多看了两眼。

谢玹开门见山:“你明日去把所有的监工都换了,我来指派人。”

顾时清一愣:“什么?”

须知运河开凿一事,监工需身份清白,且立场得与他们这些人一致。否则这么多人,万一有人在其中搞鬼,就算是一百个顾时清也把控不住。那群监工是他与余潜仔仔细细审核了一遍才通过的,如今好端端的,换什么人?

谢玹看了他一眼:“你要听理由?”

“呃,倒也不是,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顾时清俯首道,“下官明日就吩咐下去。”

谢玹就是喜欢顾时清这点。

在任何事情上,这个年轻人似乎对谢玹抱有极大的信任。明明也是个饱读诗书的人物,心中沟壑一点也不比谢玹少,却偏偏愿意什么都听他的,还不求回报。

但正因为如此,谢玹才不能给他回应。

他表情淡淡的,不见笑意,就是一个上位者对臣下的态度。檀夏给他准备的水已经凉了,谢玹晒了一天,正好解渴。

在顾时清的注视下,谢玹浅啄了一口,仿佛只是随口一说:“你想当永州的州府么?”

顾时清蒙了:“……啊?”

谢玹终于笑了。

“想的话,我就让你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