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谢玹这人的确是不太害怕麻烦这两个字的。

如果他怕麻烦,就不会选择这条艰险万分的成皇路。

他大可以在重生之后,随便找个借口——或假死或犯个不大不小的罪名离开京城,寻个依山傍水、山清水秀的地方聊度此生。

然而这些未知的代价,在谢玹前世经历过一次之后,就已然不是他的备选了。

他要看得见的、能把控、能一眼定生死的未来。

留下来做他的皇子固然是麻烦与艰险共存,但也是一劳永逸的生路。

可他没想到,最麻烦的竟然不在这生死一刹之上,而是在那几个目的不明、立场也不明的男人身上。

哄好凤九渊后,谢玹原本还想去找人要走那刀上之毒的解药,谁知都不用他说,第二天,那解药就被送到了秦庭的桌上。

他亲眼所见,秦庭在收到解药后,晃了晃罐身:“不会是更烈的毒药罢?”

送药的是玄七,兴许是收到过凤九渊的暗示,对秦庭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爱喝不喝。”

谢玹在屋外站了一会,盯着秦庭把药喝了,而后步子一转,往监造司的方向去了。

许久之前,他本想去府衙打探一下李景扬的死因,被突然到来的李徵打断。细细想来,也许是李徵故意在这个节骨眼截住他的。

死的是他李家的人,李徵是最有资格管的,或许,他还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

如今几天过去了,李缙失踪,兵部侍郎李徵下永州一事在明面上也没什么消息,谢玹思来想去,觉得李徵这一回,可能是来收拾他那便宜爹的。

若非如此,怎么到现在都没看见人影?

檀夏近些天也忙得脚不沾地,主要是在帮谢玹驿馆监造司两头跑。

临近开工,冬天最后的一阵寒风也被春覆盖过去。工部的余潜与顾时清为了此事不出岔子,特意一同搬到了监造司,起居都在那里。

谢玹心中也对此事挂念着,偶尔也会在顾时清那儿留宿——不过人小顾可比那几位神仙似的人物好拿捏,说放弃便放弃,说不纠缠便不纠缠,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担心自己的舌头被剪了就是了。

除了偶尔在背对他时,谢玹能感受到灼灼的视线外,其余的,倒也没有太过逾矩的地方。

但为了避嫌,谢玹还是去和余潜挤了一个屋。这老头古板得很,听说谢玹要和他睡一起,说什么也不干,一口一个小殿下一口一个金枝玉叶,万不可住在这般艰苦之地。谢玹好说歹说才劝住余潜。

一来二去,谢玹也嫌余潜念叨,干脆就让人在监造司的偏院里扫了一间空闲的屋子出来,自己与檀夏搬了过去。

这事儿表面上说起来,只是开凿运河,连通杭州与永州的水运,消耗国力为民谋福祉,事实上却复杂得很。

虽说前有谢玹那“以雇佣代徭役”的主意,但翻开青史,历朝历代哪一位史官不说此事是劳民伤财的大事?若谢玹不重视,闲话可就多了……至少给某些人看看他在重视也好。

再者,太后知道修运河是为了从世家、尤其是李缙手中榨取油水。如果此计能成,还能分化各个世家的势力。

不然当初为什么以李党牵头的世家们都极力反对?甚至为了阻止修运河,还想过在永州暗杀谢玹——虽然不知道被什么事挡过去了。

这足以证明太后的决心。太后顶着压力将这件事交给谢玹,怎么说谢玹也得办的漂漂亮亮的。

如今,这个永州就像一个天然的旋涡,将所有黑暗之物吸附进来。

亟待它再也无力吸附。

不过,让谢玹决定搬出驿馆住去监造司的,还是另一件事。

起先说,李缙在李景扬死后便离奇失踪了,在太后旨意的逼迫下,剩余的李党推了一个年轻的傀儡坐上州府的位置。而后,就在这位新州府上任的第二天,便传出李景扬“真正”的死因。

说是李景扬野心膨胀,在永州无恶不作且早有反意。他与永州、衢州边界的聚集的暴民合作,想闹出点大事谋求更大的利益,但因种种纠纷,双方起了冲突,暴民首领心一横,便将李景扬杀死在府衙外。

那些流言传得头头是道,连当初李景扬去剿匪却大败而归的事迹都翻出来了——堂堂一州之府,连一些小喽啰都搞不定?肯定有问题!

谢玹听得津津有味,次日便拍板决定搬去监造司。

檀夏听到这个,起初也有些不愿意。

一想到在宫里时,这位小殿下稍微穿得粗糙一点就起红疹子的过去,她就已经幻想出谢玹浑身上下都是疹子的画面了。

驿馆虽简陋,但给达官贵人歇脚的地方脏不到哪里去,监造司可就不一样了。成天和泥土污水打交道,能干净到哪儿去?

谢玹却不以为然,冷宫可比这里要破旧得多,他怎么也住了十多年的?起疹子那事儿,估计也是因为前世皇帝当久了,当娇惯了罢。

他自认为自己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投个了皇家的胎。运河开凿说到底还是他牵的头,理应他亲自盯着。

“那你身上要再起疹子怎么办?”

荣春宫里的那场训斥,在檀夏心中留下了不少的痕迹。如今数年过去了,二人关系渐好,她却始终惦记着谢玹“娇嫩”的身板。

谢玹随口道:“我那是诓你的。”

檀夏:“……?”

“我哪有那么娇贵,穿件衣裳就起疹子。”

檀夏磨了磨牙。

再说这事儿可就没完没了的。檀夏自然无法左右谢玹已经拍板的决定,心中对谢玹的话却也未必全听。

她留了个心眼。

有一回,谢玹从河床边回来后更衣时,檀夏在他耳后根处瞧见了一个肿胀的硬块。像是被蚊虫叮咬过似的,不大,但谢玹肤白,这么明显的红肿,即使是贴在耳后根看起来也很吓人。

但她记着谢玹的话,有些事说一遍就罢,说两遍便显得逾矩了。

谢玹不会明说,若是反复纠缠,他心中的不悦怕是只多不少。

这一头,檀夏忧虑着,另一头,一个陌生小厮模样的人敲响了监造司的门。

月上梢头,他穿了一身溶于夜色中的黑,但没人拦,也没惊动任何护卫,显然是从大门正正当当走进来的。

“殿下歇息了吗?”

檀夏警惕道:“你是谁?”

“小的是谁不重要,但小的是来送东西的。”小厮笑容满面地递来一个方盒,“若殿下还未歇下,便劳烦姑姑将此物给殿下涂上。万物春生,一些小蝇小虫也扑腾起来了,河床边杂草丛生,虫子们的毒性更甚。”

檀夏有些莫名,在侍卫检查过方盒无毒后,打开一看,里面的确只静静地躺着一瓶小药膏,瓶底还压着一张纸条,字迹飘逸,隐隐带有狂草之势。

“此物名为探春,能驱赶蚊虫,星澜记得每晚抹一次,人中耳后眉心皆可。”

檀夏嘀咕道:“什么药膏取这么个名字。”

第二日,她把这东西递到谢玹跟前,谢玹只瞟了一眼:“放那儿吧。”

檀夏见他这幅样子,好像心中有数似的,忍不住问:“您知道是谁送的?”

“嗯。”

“谁啊?”

谢玹回头看她,露出一个戏弄的笑意:“想知道啊?”

檀夏连连点头。

谢玹:“你这么聪慧,不如猜猜?”

檀夏:“……”

谁曾想,送药膏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有二便有三。

有监造司守着,运河在来年的三月份便能正式开工。

他们过了个囫囵年,一来是正逢谢玹身体刚好,二来,在远离京城的永州,实在是感受不到什么年味。大年三十那天,谢玹和檀夏二人,以及顾时清与余潜等同僚们,一同吃了顿年夜饭便是终了。

太后和皇帝也秉承着体恤之心,给谢玹送了些吃穿用度,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十皇子写得张牙舞爪的信。

宫中一些事,谢玹不是没有耳闻。但十皇子似乎钝感依旧,寄来的家信里说了一大堆废话,最后落笔:“你什么时候回京,我想你了。”

谢玹看了一眼,没笑,只随手放到了一边。

他窝在这犄角旮旯,也难为这么多人惦记着他。

那些礼物堆在墙角,几乎有两个成人那么高,檀夏想叫几个人搬回驿馆,谢玹却说:“不值钱的东西都扔了。”

檀夏:“……”

她走到一个桌角处,拿起一封巴掌大的信:“这个也扔了?”

这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搁到桌子上的,谢玹还以为是礼单。封套上也没有落款,只有干巴巴的三个字:星澜收。

摸起来分量却不薄,大约有一指宽,只是装的不像是信纸。谢玹拆开一看,便被扑面而来的梅香呛得打了喷嚏。

原来是一枝梅枝。

梅花开放到最热烈的时候,从枝头被摘下来,封入凝脂后,可保存数年之久。白梅清贵,红梅艳丽,信封里放的是一枝白梅。

信也写得云里雾里,唯有半阙词。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

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

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

谢玹看着看着,便不自觉笑了起来。

笑够了才发现,檀夏正在一旁杵着,脸色也不大好。谢玹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檀夏便道:“又要我猜?”

谢玹:“啊,不猜也行。”

檀夏:“……”

我才不猜!

作者有话说:

檀夏不猜,大家来猜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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