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李缙这般的当朝重臣,即便是皇帝见着,也要善言三分,这小崽子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李缙面上含着笑,眼中却含着浓重的冷意。

若是私下里,他倒能顺着这位小殿下的意。可此处坐着的不仅仅只有皇室的人,还有那些明里暗里对李家不满的人。他今日若是低下这个头,明日便会有人在汴梁街头宣扬他李家家业再广权势再大,也不过是一条需要看谢氏皇族脸色的狗。

可若是不低头呢?恐怕参他的奏折就会一沓一沓地出现在皇帝的案上。

他今日既敢堂而皇之地闯进宫中的家宴,就断定太后不敢拿他如何。哪知自己的目的还未达到,竟被半路杀出的小崽子扰乱了阵脚。

李缙思忖了半晌,才勉为其难地退后半步,负着手微不可见地躬了躬身:“臣……参见十三殿下。”

“哼。”谢玹趾高气昂地笑了一声,“大人比我年长许多,又乃我大周的中流砥柱,不行这礼其实也无碍。”

李缙顿了顿,扯出一个笑:“礼不可废。”

“大人说的是,”谢玹说,“大人博学多识,想必对这些礼节都了如指掌吧。我方才生出一个疑问,不知大人是否能解答一二。”

“殿下请讲。”

谢玹冷淡地看着他:“我在学《礼记·秋官司仪》之时,隐约记得上有记载,下位者对身份尊贵之人行礼时,应当合掌举臂,身子磬折。身份悬殊越大,磬折的程度便越大。不知负手躬身是记载于哪本文献中的行礼姿势呢?“

李缙眼角抽搐了一下。

尽管没有环顾四周,他依旧能感受到许多目光放肆地落在自己的身上,这让他觉得被冒犯,于是便越发厌恶眼前之人。

两人站立的位置一高一低,却让位于权利巅峰多年的李缙,生出一丝身份置换的错觉来。

气氛凝滞之际,许久没动静的王太后才终于悠悠开口。

“星澜,不许无礼。李大人乃朝廷重臣,你父皇特许过,有李大人在的场合,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谢玹状似不甘:“是。”

他退回到宴席中间,便让安坐于高位上的王太后重新暴露在李缙的视线之中。两人一坐一立,一人泰然自若,一人恐怕早已闷了一肚子火,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错,迸溅出无声的火花。

王太后微不可见地笑了下,语气轻快:“李大人随意坐。”

李缙凉凉地瞥了谢玹一眼:“臣便不坐了,瞧着十三殿下好似不太欢迎我似的。”

王太后道:“哪里的话,小子无状,让李大人看笑话了。”

这一来一回,倒真像君臣之间说起体恤话来了。只是前头到底有了个插曲,李缙心中不耐,碍于情面才忍住没有拂袖而去。

“李大人来此是有何要事吗?”王太说,“听闻大人政务繁忙,本宫设的小小的家宴竟然还劳大人记得。”

说起来意,李缙若有似无地往谢玹身上瞟了一眼。岂料方才还收敛了些许的谢玹,仿若被这一眼看出了脾气,蓦然出声道:“李大人是想说与我母妃有关?“

李缙扯了扯嘴角,已然是被谢玹的态度激起了怒意,即便太后还在,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溢了丝冷笑。

“小殿下倒是聪慧。”

“不敢。”谢玹反唇道,“我到底是不如李大人,李大人日理万机,还有心力去干涉后宫的事。不知我母妃如何,亦或者母妃相熟的人如何,与李大人有何干系?”

几次三番被一毛头小子下了面子,李缙还从未有过这样不被人放在眼里的时刻,他当即拍案而起,拂袖便走。

“看来今日宫中不欢迎老臣,臣这就走,不碍着诸位的眼!”

他一路越过众人,路过谢玹身边时,还狠狠挥了挥袖。

席中众人观了一场好戏,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有的甚至想趁乱偷偷从侧门溜走。临走时,他们抬起头,看向引起这场纠纷的罪魁祸首,纷纷摇头。

这谢玹还真是胆子大。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李缙李大人在朝中威严甚广,连皇帝都要看他的三分脸色。

前车之鉴就在昨日。御史台的的朱大人弹劾李缙,檄文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字,最后却还不是被压了下去?而后没过多久,这位朱大人就告老还乡,自此无踪无际,不知是死还是活。

如今谢玹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下不来台,以后的日子恐怕都不会好过。有人在心里想到。

李缙这一走,宴席中剩余的人便纷纷朝王太后辞行,恨不得眨眼间就飞出这个是非之地。众人一哄而散,只留下十皇子在原地发愣——他还在犹豫是否将谢玹拉走以免连累自己,就见这人一撩衣袍,径直在王太后身前跪了下来。

“星澜有罪,请皇祖母责罚。”

王太后轻轻地瞥了谢玹一眼:“你有何罪?”

“星澜当众顶撞朝廷重臣,视皇祖母与诸位皇兄于无物,实乃大不敬之罪。”

王太后缓缓从团塌上站起来。

从宴会开始起,她便一直从容地坐在高位上。此时款款而动,仪态更是婀娜万千。随着动作,她身后花纹繁复的拖尾也随着阶梯一节一节向下而来,好似缓慢生长的花枝。

“哦?“王太后来到谢玹跟前,声音忽而一冷,“那星澜以为本宫该如何罚你?”

听到王太后的这种语气,十皇子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这是皇祖母发怒的前兆!

哪知谢玹还不慌不忙,甚至坦然地抬起头,理直气壮道:“但在皇祖母惩罚星澜之前,星澜仍有一言,不吐不快!”

十皇子:“……”

遭受过谢玹多次迫害的他,一见谢玹露出这种表情,就知道这厮又要发挥他那精湛的演技了。

谢玹:“圣人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李大人虽对我大周来说劳苦功高,但到底是臣子。为人臣子不为君,不为民,便是天下之大不韪。今日我初次见到李大人,见其倨傲不已,闯入宫宴而不行礼,不把父皇与皇祖母放在眼里。一时心中气愤,所以才没忍住与他当场对峙。”

王太后眯起眼:“你的意思是你事出有因?”

“不。”谢玹摇摇头,“星澜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想说而已,现下说完了,任凭皇祖母处置。”

殿中寂静无声。

热闹的人声散去后,这偌大的宫殿便显得格外冷清。王太后转过身,拾阶而上回到高处,拖尾触及地面,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罢了。”许久之后,王太后出声道,“你也是一片赤忱,本宫就不罚你了。”

她俯视着伏地而跪的谢玹,眼中是旁人看不懂的情绪,也不知她是信了还是没信。

她向来如此。

*

十皇子走出大殿,头顶阳光脚踏实地,才觉得自己真正地回到了人间。他余光瞥见谢玹双手揣在袖子里慢吞吞地往前走,忍不住出声讥讽:“你就是用这般伶牙俐齿才说服父皇把你从冷宫里带出来的?”

谢玹抬起头:“怎么?羡慕?”

十皇子:“……”

“你以为皇祖母真信你的鬼扯吗?!”十皇子再次无能狂怒,“她只不过念在你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不好当当面罚你罢了!”

“可我也确实为皇祖母出了口气。”谢玹扯了扯嘴角,“单论李大人径直闯进宫宴这事,皇祖母就有理由罚他。可皇祖母隐而不发,甚至好声好气地与李大人说话,想必皇祖母心中也会不痛快,她还得感谢我。”

听见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十皇子瞪圆了眼睛:“你……你大胆!”

“十哥要去告状吗?”谢玹将双手从袖子里掏出来,懒散地站在十皇子对面,“去吧,看看皇祖母是先治你想要谋杀兄弟的罪,还是先治我大不敬之罪。”

十皇子:“…………”

他威胁我!

十皇子又急又气,嘴巴一瘪,委屈地想要掉眼泪。

直到这时,十皇子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谢玹这人简直堪比阎王爷,平日里温温和和毫无锋芒,好似谁都能上去朝他踩上两脚,实际上这人压根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猛兽!

他满脸愤愤,谢玹却又一改神色,笑眯眯地上前与他勾肩搭背。

他这位十三弟面色白净,闭口不言只望着人笑时,那双碧色的眼便如横波映月,风情万种。

可这么好好的一张脸,却偏要开口说话。

“我方才说玩笑话呢,十哥莫怕。你看你前几日还傻乎乎地被人利用想杀我呢,我这不也没与你计较吗?十哥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弟弟这一回罢。”

十皇子:“………………”

他一把甩开谢玹的手,猛地往前冲出去好几步。

仔细看时,又瞧他侧脸上带着一丝可疑的红晕,不知是被谢玹的好话取悦了,还是被他话中明里暗里的嘲讽给气的。他气势汹汹的走在前面,那架势,好似都能把地砖踩出好些个洞。

只是走出去没多远,十皇子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向站在原地的谢玹。

谢玹:“?”

十皇子又气势汹汹走回来,站在谢玹面前,嘴唇蠕动了片刻,最后憋出三个字:“马屁精!”

谢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