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升平,一派祥和。宴会上人人都自在,人人皆愉快,唯有十皇子拉着张驴脸,屁股底下的团塌像生了刺似的,扎得他如坐针毡。

经这一回,他脑中唯一的想法就是要离谢玹远远的,心想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可谢玹似乎很喜欢看他这般有趣的反应,十皇子往旁边挪上一寸,谢玹便不动声色地跟过去,挪一寸,跟过去,如此反复。十皇子看在眼里,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啪”一声把手拍在桌上。

坐于高处的皇帝蓦然站起身来。

十皇子顿时惊得一哆嗦,刚要爬起来请罪,就被谢玹按住:“不是你。”

十皇子:“?”

这酒喝得好好的,膳房的菜都还没上完,皇帝突然站起来难道不是因为自己惊扰了圣驾?

他一面为自己的莽撞后悔,一面狠狠地横了谢玹一眼,一把拍开他的手。

“看。”谢玹抬了抬下巴,指向稳稳端坐于高位的王太后,与胸口不断起伏的皇帝二人。

离得远,两人的神情已然是分辨不清了,但皇帝的情绪昭然若揭。愤怒、屈服,还有积攒多年的、不知向何处宣泄的恨。而他恨的对象,此时正端庄地坐着,慢悠悠地回身朝皇帝的碗碟中夹了一筷菜。

“皇祖母和父皇吵架了?”十皇子看了半晌,憋出一句,“不是常有的事么?有什么好看的。”

他缓缓吁了口气:“每回家宴都吃得糟心,下回我再也不来了。”

谢玹看了十皇子一眼,嫌弃的意味十分明显。他端起酒杯,兀自往旁边挪了分寸,担心自己和十皇子待久了,容易染上同样的脑疾。

十皇子却不乐意了:“你那什么眼神啊!”

“皇祖母与父皇经常吵架?”谢玹问。

“对啊。”十皇子哼哼两声,姿态尽显炫耀之意,“你不常待在皇祖母身边,自然不知道。是皇祖母告诉我的,父皇生了许多年的病,吃的药里有几副药材成分相克,会影响到情绪,是故偶尔会无来由地发怒。每回皇祖母都会无比包容父皇,就像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

一个帝王当众发怒,座下的臣子、儿孙、宫侍无一反应,像每个稀松平常的白日。帝王勃发的怒意像凭空打来的一击闷拳,激不起半滴水花。

这让谢玹想起初登皇位的自己。

谢玹垂下眼,浅浅嘬了口酒:“十哥,你如今年岁几何了?”

十皇子莫名其妙:“干你何事?”

“你自小便被养在皇祖母膝下,受尽宠爱……我记得皇祖母的宫中并没有大片的湖泊吧。”

“?”

“那你脑子里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呢?”

十皇子:“……”

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向谢玹,“你你你”了半晌,发觉论口才自己压根不是谢玹的对手,只好无能狂怒,怒而拍桌。

谢玹侧过头,没去管他。

他将目光悄然落在远处的皇帝身上,皇帝站立良久,最终在一片寂静的沉默中拂袖而去。谢玹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但自始至终,皇帝都再没回头看一眼。

这副场景被十皇子看见,他猛地凑到谢玹身边,一脸幸灾乐祸:“别看了,别以为父皇把你从冷宫中带出来就是喜欢你,你看父皇连你是谁都忘了。”

他好像终于找到能令谢玹不痛快的事,顿时撸起袖子兴致盎然:“我住在皇祖母宫中,见到父皇的机会可比你多,上一次父皇还亲自指点我,说我对《千字文》理解甚笃。”

谢玹回过头:“父皇很喜欢你?”

十皇子看起来有些心虚,但仍然昂首点头。

“你觉得是好事?”谢玹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嘴上也一点情面都不留,“蠢死你算了。”

上一世,皇帝曾暗叹过谢玹聪慧。

但被束缚在牢笼中皇子是不允许聪慧的。于是在外人眼里,他便装作如现在的十皇子这般天真。

他自以为能保全自身,每天吃得饱穿得暖,对皇位不争不抢,就能在成年之际混上个亲王,出宫后开府立业碌碌无为地度过此生。

他们被眼前的安稳岁月遮住了双眼,却不知护着自己的那双羽翼早已千疮百孔。覆巢之下无完卵,皇帝的命运,就是下一个受宠皇子的命运。

皇帝中途离去这件事并未在宴席上泛起波澜。

病弱的皇帝苦苦支撑,为的就是治理这清朗江山,这般敬业操劳的帝王,于他们子孙后代来说是福分。

王太后如是说道。

她代替皇帝,在高位上侃侃而谈,臣子与皇子们附和着,感叹着,最后相视一笑。谢玹看着看着,便也随着大众轻笑起来,只是目光中冰冷一片。

宴席很快便接近了尾声。王太后并未喝多少酒,酒能醉人,能让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人褪去伪装,剥去人皮,变成面目可憎的野兽,她不喜欢这样。

于是她只是静默地坐在那里,俯瞰四周,精致与美丽依旧。

大殿之外,忽而一声朗笑传来,打破了这份寂静。

“太后娘娘赎罪,臣来迟一步,未能赶得上如此热闹的家宴啊!”

来人一身文官式的长袍,腰间环佩随着他的步伐缓慢摇晃,即便如此大幅度的动作,他也走得四平八稳,仪态端庄。

他一路行至大殿中央,既不行礼,也不为自己唐突的到来请罪。作为不速之客,打扰到席中之人的兴致后,还含笑直视着高座与殿上的王太后。

王太后司空见惯,表情不变:“李卿。”

被称作李卿的人仿佛这时才像想起自己的失礼,众目睽睽之下却只行了个颔首礼:“臣李缙参见太后娘娘。”

李缙。

谢玹骤然抬眼。

此人看起来刚过天命之年,却不见老态,举手投足间竟比刚刚而立的皇帝还要年轻。只是因为太瘦,手臂与掌背上如树般的层层褶皱才暴露了他真实的年龄。

谢玹永远忘不了这双手。

这双曾将他推上皇位的手。

“喂!”十皇子在他耳边忽然惊叫,“谢玹我警告你不要太过分!”

一道酒渍划过谢玹的指尖,滴答一声落到地面。

谢玹握在手中的酒盏早已装满酒水,他却仍不知不觉地往其中斟着酒。于是晶莹剔透的酒溢出来,流到桌面上、瓷盘里、还有倒霉的十皇子怀中。

有了前几次的教训,这一回十皇子被淋了一裤子的酒,虽满腔怒意,但也是刻意压着声音的。

可李缙犀利的目光还是看向了这边。

准确来说,他看的不是突然发出惊呼的十皇子,而是谢玹。谢玹被这缕冰冷的视线激起反应,记忆刹那间被拉回那个冬天,那个……冰天雪地的寒冬——

“我不懂,父皇病重,而我既非太子,也并非皇长子,为何是我继位?”

“因为小殿下最适合执掌江山。”

“我还有那些皇兄呢,他们比我更合适吧。”

“你的那些皇兄啊……”他听见李缙说,“他们也要死啦,所以啊,只有你最合适。“

现实与虚幻的记忆发生交集,李缙的两张面孔重叠在一起,不断朝谢玹逼近。宴席四周静默如许,李缙的目光像一只正在捕猎的毒蛇,无声无息的,便让谢玹的背后生出一层薄汗。

恨比畏惧,更让人刻苦铭心。

李缙说了句话,好像是在问谢玹什么问题,但谢玹没听清,自然就就没搭理。

王太后恰时略带责备地开口:“星澜,李大人与你说话呢,先生教予你的礼节忘了?”

李缙只笑不语,但交叉在身前的双手展示了他的不悦。片刻后,他才开口道:“随口的闲聊罢了,小殿下身份尊贵,臣还需向小殿下行礼才是。“

不顾众多皇子家臣在此,擅闯宫中家宴,于大殿上高声大笑,不行跪礼……肆无忌惮这四个字几乎砸到了皇室的脸上。

原来这么早,李缙就已有反心。

谢玹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缓缓走出席座。他先是拢手躬身朝李缙行了个礼,随后才直起身来,问:“李大人方才说什么?”

李缙笑了:“不是什么大事,老臣方才是想问小殿下,可还记得自己的母妃,前些日子老臣的家仆在汴梁街头瞧见……”

谢玹骤然打断他:“不是这句。”

李缙笑容一敛:“哦?”

“李大人方才说……我身份尊贵,你还需向我行礼才是。”谢玹冷冷地看着他,“大人,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