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皇子逃离风暴中心没多久,就又被王太后叫了回去。

谢玹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蹲在水榭里用糕点雕花。他手腕转动,十指纷飞,一块方方正正的糕点很快在他手中化作一朵刚浴水而出的莲。

旁边的小太监硬着头皮等了半晌,才听见这位十三殿下悠悠开口。

“你说十哥是带着伤走出来的?”

“是。”小太监低眉顺眼,“奴婢亲眼瞧见十殿下的额头上有伤,还淌着血呢。”

“还有吗?”

“那处是太后娘娘的别院,奴婢不敢靠太近,没瞧见多余的。”小太监飞快地抬眉瞟了眼谢玹,又飞快地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谢玹不作声。

他手执一支银针,继续将已然成形的莲细细雕琢。莲心精巧,莲瓣圆润,一眼望去竟也栩栩如生。谢玹不发话,小太监也不敢多言,直至站得腰酸腿麻了,谢玹才堪堪放下那朵莲,淡淡道:“你在撒谎。”

小太监登时吓得双腿一软,扑通跪下。

“我找你,是看你机灵,现在看来倒是有些机灵过头了。”谢玹在小太监身前蹲下,轻轻露出一个笑,“怎么,在宫中当眼线当上瘾,现在学会讨价还价了?”

小太监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二。

宫中常年暗流涌动,哪位宫中的娘娘、哪位膝下的皇子想要知道什么秘辛,又不便亲自出面,就会派一些不显眼的奴仆做眼线。一来二去,竟也成了他们这些人获取生计的一点手段,只要不越界,既能苟全性命,也能赚得不少。

这位十三殿下在宫中向来都是透明人,小太监原本只是想尝试一下,殊不知这人这般可怖!

他吓得连连磕头,话都说不利索:“奴婢错了,奴、奴婢不该隐瞒!奴婢这就招!”

谢玹:“……”

他有这么可怕吗?

想来身上形似暴君的东西这一世仍然摆脱不掉。

谢玹垂首将自己浑身上下审视了一遍,没发现自己哪里长的奇形怪状,能把人吓得话都说不清。一转头见小太监的目光正屡屡往自己手上飘,谢玹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将银针收了起来。

“莫怕,我就是问问。”谢玹从腰带上取下一枚月白色的玉佩,亲自牵起小太监的手将其放上去,“你要什么,告诉我就行,我又不是不给你。”

小太监:“……”

他更怕了。

不用谢玹再多言,他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倒豆子似的悉数讲了出来。

“十殿下走出宫门没多久,奴婢就瞧见萧先生也从殿中出来,想必太后娘娘也召见了萧先生。”

谢玹收起笑意:“哪个萧先生?”

“萧陵,萧先生。”

*

因从小被养在王太后膝下,十皇子本人骄纵跋扈,头脑简单,对谁都一幅眼高于顶的模样,却独独对王太后畏惧至极。那日在家宴上,谢玹就已领教过。

他站在十皇子居住的玉华殿外,仰首看向这座宏大的宫殿,迎面而来的仆从得知谢玹想来拜访,面露难色。

“小殿下,不是奴婢们不放行,实在是十殿下交代过谁也不见。”

“那你们给他处理过伤口了吗?”谢玹笑道。

“……没有。十殿下生着气,不让奴婢们靠近。”

“伤在面部,若不及时处理,恐怕会留疤。”谢玹淡淡道,“十殿下不懂,你们也不懂吗?”

被这般一唬,仆从们愣了片刻。谢玹便趁热打铁道:“我与十哥情同手足,担忧他的伤,想帮忙照料照料。再者,就算他怪罪起来,也是我首当其冲,怪罪不到你们头上来。”

仆从仍在犹豫,约莫是顾虑着十皇子的脾气——这厮生气起来连骂带打,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在挣扎之际,谢玹已兀自绕过他们,径直往大门走去,仆从拦了一下,没拦住。

谢玹负手在门上敲了三下,殿内霎时便“轰隆”一声,有什么重物哐当一下砸在了门框上,几乎把门框砸散架。但谢玹脸色不变,耐心地等待门框停止颤动,才又慢悠悠地敲了三下。

“谁啊!找死吗!”十皇子怒吼道。

“我。”谢玹开口道,“马屁精。”

仆从:“……”

看来这位小殿下不是那个“一般人”。

门在众人眼前被猛地拉开,又哐当一声关上,独剩几个仆从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有人后知后觉地道:“小殿下怎么知道咱们殿下受伤的?殿下不是说不让声张吗?”

方才与谢玹对话的仆从挥挥手:“不该问的别瞎问!干活去!”

谢玹一走进屋,就险些被倒在门口的灯罩绊了个跟头,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一打眼,整个屋子已经被十皇子砸得七零八落,书册、板凳、名贵花瓶等等都不在他们该待的地方。而屋子的主人正坐在一堆杂乱的蒲团中,额角的伤还在不断往外渗血。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十皇子冷冷问道。

谢玹俯身捡起一支笔:“既然知道我是来看你笑话的,那你还放我进来?”

十皇子抬起头横了谢玹一眼。

见他言语间并没有什么戏谑的话音,十皇子动了动嘴唇,犹豫着要不要给谢玹讲一讲自己刚刚受的委屈,哪知就听这厮忽然问道:“什么笑话?说来听听。”

十皇子:“……”

果然!还是来嘲笑他的!

十皇子脸一拉,表情一垮,扭过头指向门口:“滚!”

然而谢玹哪是个听话的,十皇子让他滚,他偏要往前凑。地面上摊了一地的杂物,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谢玹目不斜视,一路连踢带踹,过五关斩六将来到了十皇子跟前。

“让我来猜猜。”谢玹一屁股挨着十皇子坐下,把人挤得一歪,“皇祖母不是会轻易动手的人,你近日也无甚惹恼皇祖母的地方,所以这伤与皇祖母无关。”

十皇子沉默着。

“而让你谢端觉得是个笑话的事,定是与你自己的颜面有关。”谢玹手托下颚,状作思索,“要么是有人伤了你,让你觉得大失颜面;要么……就是你自己做了什么丢脸的事,让旁人看了笑话。”

十皇子嘴角抽搐了一下,被谢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促狭一笑:“啊,原来是后者啊。“

“不知道针线能不能把你这张嘴给缝上。”十皇子面无表情道。

谢玹仰身后退几寸,视线略过十皇子的伤口,忽而福至心灵:“你这伤,不会是你自己弄的吧?”

十皇子:“……”

被当众扒了个干净,十皇子恼羞成怒:“若不是萧陵当着皇祖母的面大放厥词,我也不会受伤!”

他处在愤慨之中,满脸怒气,没瞧见谢玹在听到萧陵两个字之后,面上的戏谑正在渐渐褪去。

“皇祖母让我返回殿上的时候,萧陵便已经在了。我当时只来得及听到他说了一句‘你不敢’,那神情,当真放肆!”

谢玹眸光一闪:“皇祖母唤你回去是有要事?”

“那是自然。李大人家出了点事,据闻是李家嫡长子与某位庶子发生冲突,还见了血。皇祖母说为君者应当体恤臣子,又闻我与李家嫡长子关系密切,遂叫我领旨去李家看看。”十皇子一拍桌,”皇祖母听谁说的?我连李家嫡长子姓甚名谁、是美是丑都不知道,哪来的关系密切?“

李缙家的家事,和王太后有何关系?

他们前脚还在家宴上剑拔弩张,后脚王太后就差皇子去李家拜访?而且萧陵不良于行,文宣门与太后的寝殿又相隔甚远,依照萧陵对皇族的恨意,他又怎会愿意横跨诸多宫门去面见王太后?

谢玹按下心中疑虑不表,只道:“所以你不愿去?”

十皇子点点头:“我才懒得见他们李家的人呢,各个儿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但皇祖母的命令我又不敢违抗……一转头见萧陵对皇祖母冷言冷语,自己心里又不畅快,就顺手抄起桌上的笔架朝萧陵砸过去了……谁知道会砸到柱子上弹回来啊!早知道我就……”

他说着说着,就见方才还笑意盈盈的谢玹忽而间冷了神色。

这副面孔对十皇子来说并不陌生。当日在练武场,他将谢玹捆绑于木柱上作箭靶之时,谢玹也是用这般的神情看着他的。记忆回笼,连带着畏惧的感触都随之而生,十皇子心中惊异,结结巴巴道:“你……你干什么?”

谢玹静默地看了他半晌,忽而笑道:“没什么。”

然而还未等十皇子吁口气,谢玹蓦然伸手按上了他额角的伤口。

鲜红的血液霎时被挤压出来,顺着他的指腹向下滑落至手腕处,最后滴答一声落在蒲团上,开出一株藤蔓蜿蜒的花。

“萧先生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下次不要随意对他动手了,可以吗?”

分明是商量的语气,却令十皇子听出了一丝命令的意味,他紧缩瞳孔,连额角伤口挤压的疼痛都忘了,后背很快生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就仿佛眼前站着的并不是他的十三弟,而是一位能号令天下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