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先生对谢玹来说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十皇子再也不愿意搭理他了。

重活一回,壳子仍是十五岁的壳子,藏于内里的东西却早已腐烂不堪。谢玹偶尔装那么一回正常人,便真以为自己是个能走在太阳底下的正常人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思忖着改日该请个御医给自己瞧瞧疯病,不然迟早会坏事。

十皇子自诩力能扛鼎的硬汉一个,结果只是被谢玹按了下伤口,血都没流多少,就鹌鹑似地将自己埋在被褥里,像只被狂风骤雨击溃的幼鸟。

仔细看去,那颤抖的动作中还断断续续地夹带着哽咽。

谢玹的脸上露出少见的尴尬神色来,他伸出手,犹豫了片刻,又悻悻地收回来,转头去扒拉窗边刚开了苞的红芍花。

“我明天去告诉皇祖母,你谢十三胆大包天以下犯上!”

谢玹:“……”

“身为皇子,竟然受到如此折辱!”十皇子在被褥里拱上拱下,悲痛欲绝,“我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谢玹额头青筋直跳,他左手按住右手,努力告诫自己要克制。

见谢玹久久静默不言,十皇子胆子稍大些,止住了哽咽,自言自语道:“你说这十三是不是有病啊?萧陵险些一箭杀了他,他还帮人说话?怎么我就没这个待遇呢?”

没完了是吧!

谢玹几步上前,一把掀开十皇子的被褥,躲在其中的人犹如惊弓之鸟抬起头来,眼睛红彤彤的,倒像是真的哭了一场。

“……”刻薄的话就在嘴边,对上这双眼,谢玹竟然奇迹般地愧疚了一瞬。

“你、你要干嘛?”十皇子警惕地看着他。

谢玹动了动嘴,扯着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十哥。”

十皇子:“……”

他差点又汪的一声哭出来。

谢玹笑得春风和煦:“帮我个忙吧,我的好十哥。”

*

若不是亲眼所见,李家究竟如何势大,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寻常名门贵族的府邸,坐落于身处皇城脚下的汴梁,多少都会有所收敛,可李家是个例外。

单就占地面积而言,进入府内后,如若没有小厮引路,定会迷失在这乱花入眼的初春。因家大业大,李家的子嗣成年以后并不分家,除非有后人封狼居胥,加官进爵,方可从李家府邸搬出去自立门户。

李家的领事听闻十皇子受命前来,忙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将人领进会客厅。

“十殿下慢些走,园内步步盛景,正值春分时节,十殿下可驻足观赏一二。”

十殿下哪有心思赏花,十殿下眼下的注意力全在他侧后方的身影上。

领事是个机灵的,目光顺着瞧过去,恰好和谢玹的视线撞到一快,愣了愣:“不知这位是?”

“我十三弟。”十皇子呵呵笑道,“在宫里待得烦闷,我便带他出来散散心。”

说罢,他一把将谢玹拽到身后,用自以为小声的语气说道:“你做什么非要跟着我过来?万一皇祖母问罪怎么办?”

谢玹视线一垂,看向握在自己臂弯中的手:“十哥说的对,我不过在宫中待久了,想出门走走罢了。”

十皇子:“……”

行。

他恶狠狠道:“若皇祖母问起来,我就说是你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的!”

谢玹煞有其事地微微颔首。

皇子登门一事可大可小,十皇子原本打算早去早回,一切礼仪尽量从简,只要完成王太后交代的任务便好,却不料被谢玹拖在宫中好几日,硬生生拖到了今日。

“十殿下来得不巧,咱们老爷去了永州,得过几日才能回呢。”领事道,“少爷正在厅里候着,还望十殿下莫要怪罪。”

李缙竟然不在!

十皇子下意识看了眼谢玹。

“永州么?”谢玹接话道,“没记错的话,李大人的籍贯在永州罢?”

领事笑道:“没错,没想到十三殿下竟连这也知道。”

李缙告假回乡,想必是办自己的私事。而李缙本人不在李府,不可控的变数就多了。

十皇子虽然对许多事一知半解,但在如此的巧合下,不得不让他多想——谢玹,应当是故意拖到今日的。

绕过许多小桥流水的地势,层层绿藤遮天蔽日,更有花团锦簇粉蝶扑鼻。会客厅坐落在一片水榭之后,厅中的主人负手而立,远远见他们从长廊走来,忙出来躬身迎接。

李缙的嫡长子,李郁。

若单论身段,李郁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才子,身为望族的嫡长子,浑身上下的气度固然不会差到哪去。只是一眼望去,与他贵公子气质格格不入的,是那额头上缠着的一圈圈白色绷带。

那绷带不知是被哪个笨手笨脚的缠上去的,围着头冠绕了好几圈,却又没缠牢固,松松散散的好似染坊里搭在杆上待加工的原料。饶是你再风度翩翩,头上顶着一只硕大的碗,也难以风流起来。

李郁行过礼后,视线略过十皇子,落到了他身侧的谢玹身上,眼中划过一丝惊艳。

明知能跟在十皇子身边的人定不是寻常人,李郁却并没有就此收敛,露骨的眼神**裸地摆在了台面上,就连迟钝如十皇子,都下意识伸手在谢玹面前拦了一下。

若是常人,面对这般冒犯的眼神,只会或恼怒或佯装无事,但谢玹哪是一般人。他抬起眼,碧色的瞳光华流转,登时让李郁看得心花怒放。

“李少爷认识我么?”

李郁一愣,复而笑道:“不认识,但这般清俊的人物,认识认识又何妨?”

谢玹:“但我好似在哪见过你,怪眼熟的。”

“是吗?那真是荣幸之至,想必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罢。”

还一见如故呢!见色起意还差不多!

十皇子不动声色地拉了谢玹一把,心中既无语又愤懑。谢玹身为皇家子弟,和这种满脑子都是草的草包攀什么亲戚?丢人!

谢玹说的倒不是假话。

他真的见过李郁,不过是在上辈子。

当年李家人权势滔天,推举谢玹当上傀儡皇帝后,又做摄政王掌权了数年。后来被谢玹反杀,上下九族皆被屠戮殆尽,这位李家的嫡长子李郁就曾跪在谢玹的脚边,痛哭流涕地恳求皇上开恩。

和现在这幅光鲜亮丽的模样真是云泥之别。

可见只要披了身人皮,皮下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没差别了。

谢玹微微一讪。

几人在廊下聊了几句后才终于在正厅落座。

其实对于今日这场小宴,在场的几人中,除了谢玹,都是抱着抵触心态的……尤其是李郁。

他前段时间脑袋差点被开了瓢,养了好些日子,如今依旧在隐隐作痛,若今日来的不是皇子,他定是要将人轰出去的。

但偏偏来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客套话还没车轱辘几句,就听十皇子问道:“你这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李郁:“……”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眼底的戾气:“家里养的一只狗咬的。”

知道前因后果,被王太后派来打听情况的十皇子,自然知道,李郁口中的那条狗就是与他发生冲突的某位庶子。

但李缙子孙众多,又都住在这偌大的李家府邸上,也不知道是哪位英雄敢照着这位受宠的嫡长子头上来这一下。

十皇子现在终于回过味来,明白自家皇祖母为何让他来慰问了。

李家的笑话,此时不看更待何时?

“这畜生跳得够高啊。”十皇子瞥了眼李郁的伤口,笑道,“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伤你,可知是老畜生没教好。”

谢玹意外地看了十皇子一眼。

这厮在外竟然还有个皇子样?原来他的项上人头不是摆设啊?

被话语这么一堵,傻子也知道十皇子是在指桑骂槐。可偏偏李郁不能发作,他吁了几口气,堪堪将怒气压了下去,转眼看向谢玹。

美色当前,才能消解郁结。

谢玹便也不负重望地开了口:“既是畜生,与其养在院里伤人,不如宰了下酒。”

李郁的目光在谢玹的脸上扫了个来回,直到看够了,才道:“养久了,到底是舍不得,父亲为了避免他再伤人,已将他关起来不再见人了。”

谢玹微微一笑,端起桌上的茶吹了一口,不再言语。

皇族中,除了太子,兄弟之间并未有太大身份的差别。而如四大家族之首的李家这般,乃历史悠久的旧贵族,家族根系源远流长,长幼尊卑便自有它内部的一套法则。

李郁是李家嫡长子,如今还在门下省任职,乃正统贵族。这般身份的人,却教区区一个无名无姓的庶子砸得头破血流,颜面尽失……在谢玹看来,杀了这个庶子都不为过。

而亲身经历过后,谢玹也笃定,如李缙李郁这般的人,绝对不可能与仁慈二字挂钩。

既不将庶子流放至永州老家,此生不得入京,也没有取他性命。反而将他留在李家府邸,终日在李郁眼皮底下晃悠,让李郁烦闷不堪。

为什么?

这个庶子是何许人也?

这就是王太后让谢端来李家看望的原因么?

李郁显然不想在此话题上过多纠缠,十皇子亦然。只是屁股下的软塌还没被坐热,端上来的茶水也没喝几口,就此打道回府,必然会受王太后的数落。

于是十皇子发挥了他的优秀的语言能力,由一盏茶喝到一壶酒,由天边的云彩说到地下的宝藏,天南地北、鸟兽虫鱼,说得二人是口干舌燥,神采飞扬。

直到天边响起一声闷雷,十皇子才止了话头:“嗯?这天气,怕是要下雨了。”

李郁打了个酒嗝:“无碍,我家大,十殿下今夜可以就在李府下榻。”

十皇子摆摆手:“还是不了,明早还得向皇祖母请安。”

他喝了点酒,脑子里还晕乎乎的,扶着椅背才能站起来。

“走吧,得趁这雨下大之前回宫……十三弟……”

十皇子右手往后一抓,他本欲拉谢玹一把,却拉了个空:“十三弟?”

转头却见,那摆在十皇子右侧的、原本应该坐着人的楠木椅上,已然空无一人。

软垫上的温度,也早就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