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谢玹的记忆来说,上一次见到皇帝,已是距今十多年的光景了。

这个一生都被关在牢笼中的皇帝,最自由的时候,便是他接近死亡的时候。

谢玹从未仔细端详过他,唯有当年,野心膨胀的臣子将刀刃架在华冠之上,高声宣称天子病逝,当立新君之时。他远远地站在群臣之中,有臣子附到他耳边,轻声说:“小殿下,陛下病重,请您节哀。”

皇帝负手立于高殿,仿佛立于群山之巅。一代帝王,偏偏生了一副温文尔雅的面孔,不像掌权者,倒像熟读圣贤书的儒者。

谢玹看着皇帝,不解:“父皇不是还活着吗?”

臣子讪讪笑道:“表面无碍,其实已病入膏肓。”

不知说的是皇帝,还是这飘摇风雨中的江山。

迎着天子淡漠的视线,臣子哗啦啦跪了一地,嘴上说的是陛下病逝,脸上却是笑意满盈。他们推着谢玹走上皇位,高呼:“恭迎新君登基——”

于是谢玹便走向了他的命运。

*

而眼下,曾经的帝王还活着,年轻依旧,面容也倦怠依旧。

他高高在上,尊贵万千,身上却散发着一股衰败的气息。身上的衣袍明黄显贵,缀上的花纹也繁冗复杂,真龙之纹隐约可见。但也只是隐约了,那在光下也很难熠熠生辉的龙纹,似乎也彰显着衣着本人的生命力。

皇帝缠绵病榻真的数不清有多少年了。

似乎从谢玹记事起,皇帝身上的病便在宫人之中口口相传,无人不知。

但要说皇帝真到了末路,倒也未必。

他从未真正生过能害性命的大病,虽然常年都是这幅寡淡的面孔,却也依旧活得好好的,依旧顽强地在宫墙内看过了一年又一年的花开。

直到那根绞绳悬于皇位之上。

家宴上处处盛景,宫女们穿得花红柳绿,一桌一桌的好菜往席上送,皇帝被簇拥在高位,好似融进彩墨里一滴寡淡的水。

谢玹遥遥望了一眼,收敛好心底的情绪,往席中去了。

宴会不大,谢玹又来得迟,席位差不多早已坐满了。放眼望去,当真除了无所事事的皇子们,还有许多或生或熟的年轻面孔,他们交相谈笑,气氛融洽,好像真的能和和睦睦地坐下来喝上一杯酒似的。

谢玹找了半晌,好不容易才看见一个空位,直接一屁股坐了过去。

旁边那人举着杯子喝得正兴,余光瞥见一个黑影,乍一眼没注意,等看清谢玹,险些手一抖将酒杯摔落到皇帝脚边。

“谢玹!”

咬牙切齿的,离得近,谢玹几乎听见这人嘴里咯吱咯吱的响声。

谢玹露齿一笑:“十哥。”

十皇子:“笑屁!”

“十哥慎言。”谢玹皱眉道,“被皇祖母听到,她又要拧着你的耳朵骂‘读的圣贤书都被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十皇子不吃这套:“少来!皇祖母才不会说这种粗鄙话!”

顿了顿:“你坐我旁边干什么!滚远点滚远点!”

谢玹:“喝酒啊,不然我坐下干什么?”

平时两人没什么来往,最大的冲突也不过是当日十皇子将谢玹当做箭靶。只是谢玹母妃晦气的名声颇大,十皇子又是个蜜罐里泡大的人物,自然便厌恶起来。又或许是那日窥探到谢玹身上疯子般的劲儿,十皇子就更不想与谢玹沾上半点关系。

他左顾右盼,见没人往这边看,上手就要把谢玹往外推。

然而别看谢玹瘦弱,此刻也不知是使了什么巧劲,即便力大如牛的十皇子推他,他也能坐得个不动如山。

这边十皇子哼哧哼哧地动着,那边谢玹已经一杯酒下肚,除了被动作晃得滴了几滴酒在袍子上,其他并无影响。

他放下酒杯,扭头疑惑道:“十哥这是做什么?我身体挺好的,能喝酒,不用你帮我疏通筋骨。”

十皇子朝天翻了个白眼。

谢玹越自在,十皇子看在眼里就越气。他边撸着袖子边收腿,一副抬也要把谢玹抬走的样子。

哪知他刚撩开衣袍,人还没站起来,就见方才还稳如泰山的谢玹身形一歪,好似虚空中一只手从背后推了他一把,整个人越过矮桌摔了出去,顺手挥倒了满桌的碗杯碟筷。

气氛热切的场面霎时一顿。

这动静不可谓不大,在场离得近的都翘首往这边看过来。

十皇子目瞪口呆。

我这还没动呢!鬼把你摔出去的啊!

要不是场合气氛都不对,十皇子几乎要站起来为他精湛无比的演技鼓掌叫好。可现下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雅雀无声的宴会上,忽有一道艳丽的女声横空劈出。

“谢端,你在做什么?”

骤然被熟悉的声音点名,十皇子只觉脑中恐惧的神经瞬间紧绷,这烙印在灵魂里的恐惧让他立马噗通一声跪下:“我……”

半个字还没吐出,那边谢玹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骨碌一下爬起来,率先俯身叩拜:“参见皇祖母,皇祖母万福金安。”

十皇子:“……”

这位姗姗来迟的皇祖母,当今唯一的王太后,也就是皇帝名义上的母妃,挥袖在皇帝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来。

她看起来尚且年轻,眉眼间一丝皱纹也无,唯有一双潋滟的眼,艳绝,也冷绝。若不是有皇太后的名头冠身,不知情的人怕是要把她认作公主。

“你是怕这宴会不够热闹,想添些彩头,哄本宫开心是吗?”她淡淡地说道。

王太后衣着华贵,再加上身边坐着一个病恹恹的皇帝,对比起来,便愈发显得她艳丽扎眼,连目光都极具侵略性。

十皇子浑身一抖,想必是怕极:“皇祖母恕罪,孙儿……孙儿只是……”

谢玹跪在地上,神色被遮掩在宽大的袖袍下,只沉默着,丝毫不觉得十皇子被当众架在高处上不去下不来的境地与自己有关。

虽然他确实很早就看见王太后入殿了。但这能怪他不给十皇子提醒,反而借机在王太后面前摔倒,然后嫁祸给十皇子么?

显然是不能的,谢玹理直气壮地想到。

十皇子虽然以“英勇”自称,实际上胆子堪比老鼠。想必是领教过王太后责罚的手段,眼看就要眼泪汪汪了,皇帝适时开了口。

“小孩子之间的玩闹罢了,起来吧。”

王太后轻哼了一声,却也是听从了皇帝的意见不去责备十皇子。她目光一转,落到俯身仍在叩拜的谢玹身上:“你也别跪了,自行回到席中去吧。”

“是。”

谢玹应声,缓慢地站了起来。

原本他是可以直接转身回到座位中,但他偏偏先扯了下袖袍。谢玹年纪小还无玉冠,但诸如宴会这般重要的场所需要戴上发饰以示礼节,他抬手将碎发拂到背后,停顿了一瞬。

就在这停顿的片刻,谢玹微微抬头,与王太后还未收回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没人知道他是无意还是有意。

王太后一怔,目光幽深:“是你啊。”

她回过身,笑着对皇帝说:“青山,咱们也许久不见他了。”

“嗯?”皇帝眼露疑惑,“谁?”

“你从冷宫里捞出来的小皇子啊,这就忘啦?”王太后说,“当年因此你还和我吵了一架,险些旧疾复发呢。”

皇帝笑道:“朕那么多小皇子,母妃说的是哪个?”

王太后仔细端详着皇帝的脸,似乎想从他言语中窥探出这句话究竟是真实还是谎言。片刻后,她笑了下,不再多问,转头问谢玹:“星澜,你身上的伤可有好些了?”

骤然听到熟悉却又陌生的称呼,谢玹恍惚了一瞬。但很快,他意识到王太后并不是真的在关心他的伤势。

谢玹装作疑惑道:“什么?”

“萧陵不是说你在练武场意外受伤,现在卧伤在塌吗?”

谢玹:“……”

萧陵是这么说的?

他借十皇子之力摔出去,为的就是试探王太后对那件事的反应,结果萧陵自己先交代了?

谢玹无言了一瞬,只好道:“萧先生宅心仁厚,担忧星澜的伤势,故说得严重了些,其实不碍事。”

王太后意带责备:“虽然习武被伤到是常有的事,但据说那箭都镶进肉里了……萧陵身为掌教先生,竟让皇子的课堂上发生这种意外。”

她言语间仍是慈爱与担忧的,只是那双眼不含感情,谢玹看过无数双这般熟悉的眼,自然知晓,比起谢玹的伤势,王太后的注意力更多的在“萧陵课堂上的意外”这件事上,或者说,在萧陵的身上。

思忖到萧家可能与皇室发生的纠葛,谢玹瞥了眼低头不语的十皇子,微微一笑。

“回皇祖母,虽是课堂,但那毕竟是练武场,意外发生难以预测,星澜相信十哥也是不想的。”

“哦?”王太后骤然抬眼,“这事还和谢端有关?”

刚刚坐下,气儿还未喘匀的十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