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没有了熟悉的诵经声,谢玹回到荣春宫后的几个夜晚里,又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

又一日,他从迷蒙中醒来时,天色不过拂晓,炉中不知何时已燃起了星星火光,彰示着曾有人来此为他添过炭。

谢玹连着挨了好几天的冻,骤然被温暖的火光包围,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宫里的侍女们天还未泛起肚白时便繁忙起来,瑢妃喜静,侍女们只得动静稍轻。

僻静的院落里,细碎的脚步声匆匆。没多久,似有一人停在谢玹门前,抬手“笃笃笃”敲了三下门:“小殿下。”

是荣春宫的大丫鬟颇具敷衍的声音。

谢玹眼也不抬:“何事?”

“小殿下别忘了,今日是太后娘娘举办的宫中家宴,瑢妃娘娘担心小殿下睡过头,差奴婢过来知会一声。”

隔着块厚重的门板,谢玹都能感受到大丫鬟脸上是如何的不情愿。

这番话说得虽得体,可言语间不难分辨出另一层意思——你谢玹自己忘了家宴便罢了,到头来太后和皇上没看见人,定要来问罪瑢妃,你别给我家娘娘惹麻烦。

谢玹倒是没忘。

当今的皇太后顾念儿孙亲情,虽并非皇帝生母,每逢好时令,也会在宫中设立家宴,共享天伦之乐。但说是家宴,除了皇室,坐到宴桌前的还有一些朝廷重臣的儿女、王府中的世子等等,不可当寻常的家宴般怠慢。

但此时,谢玹听着大丫鬟略微不耐的声音,忽而又想怠慢了。

他抱着被子往床角一滚,道:“时间还早,不急。”

“怎的能不急?!”

谢玹态度倦怠,大丫鬟倒急了,声线骤然拔高。随后她发觉自己有些逾矩,忙找补道,“太后娘娘想必已经起了,小殿下为了赖这回床,去迟了惹怒娘娘岂不是得不偿失?”

谢玹不再作声,半晌,门外也止了话音。

片刻之后,门被人由外向内重重地推开。只见大丫鬟疾步走上前来,竟直接将窗棂拉开,早春的寒意争先恐后地钻了屋内,将刚聚拢不久的暖意驱散殆尽。

“小殿下。”大丫鬟凉凉道,“该起了。”

谢玹一动不动,头扎在被子里,似乎又睡了过去。

大丫鬟看着鼓鼓囊囊的被褥,心中蓦然升起一阵无名怒火。

自从谢玹来到荣春宫,皇帝便许久未曾来过。在她的眼中,皇帝的垂青才是瑢妃娘娘这一生唯一的出路。即便瑢妃性子冷,皇帝不常留宿宫中,她也知道,皇帝仍是欢喜的。现在倒好,有了谢玹这个名义上的皇子,皇帝就好似放下了心,竟再也不来看瑢妃一眼!

于瑢妃娘娘来说,谢玹这种一出生便注定不会受重用的皇子,不仅不会成为攀升的阶梯,反而是累赘!

大丫鬟心中想了许多,却单单没想过自家的主子压根没想过往上攀附。她此时满心满眼都在替瑢妃委屈,又担心谢玹若是家宴去迟了,会连累瑢妃被责骂教养不周,委屈、愤慨、不耐,情绪纷繁交杂,竟催使她径直朝谢玹的被褥伸出了手。

在动作先行,脑子还未跟上的一刹那,大丫鬟的手稍微顿了一下。然而还没等她回神,便觉手腕被人蓦然捏住,紧接着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挥开。

谢玹已然掀开被褥,眼中根本不见丝毫朦胧的困意。他睨着眼,缓慢而悠然地说道:“我记得你叫檀夏?”

檀夏跌坐在地上,一时还有些茫然。

“问你话!”谢玹冷斥道。

檀夏被这厉声吓得浑身一颤,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径太过放肆,是能被拖出去就地杖毙的,脸上泛起些许仓皇的神色。

但身为大丫鬟到底是个经事的,她迅速镇定下来,抬眼看向谢玹,点头:“是。”

“你的礼教嬷嬷没教过你怎么和主子说话吗?”

感受到谢玹言语间的冰冷,檀夏心中不忿,却也仍是俯身磕了个头:“回殿下,奴婢确名檀夏。”

谢玹缓缓站起来,赤脚踩在地上,身后是伏地叩拜的下人。

他向前走了几步,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把玩,状似漫不经心:“你是在不满。”

檀夏的脸被遮掩在双臂之下,没人知晓她现下是何种表情。

“你觉得我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掀不起大风大浪。若受了什么委屈,就只敢默默咽下苦楚,不能多言一句。”

檀夏:“……小殿下说笑了。”

“哦,或许是我说岔了。”谢玹回身道,“母妃与世无争,想必荣春宫也没什么规矩,上上下下权当家人。你自小不在宫中长大,母妃待你好,你便自认人与人之间若没了身份的沟壑,不过是两副臭皮囊,没有谁比谁高贵。你现在跪在我面前,兴许心底还想着,这是对自己的折辱,是吗?”

檀夏心头一震。

进屋以来,她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年纪再小,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再低,也是个皇子。

她微微抬起头,透过双臂的缝隙去看谢玹,试图从他那瘦弱单薄的身躯里看出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但一无所获。

谢玹将檀夏的反应看在眼底,轻轻一笑:“看来这回我说中了。”

下一刻,他一改辞色,将茶杯重重磕在桌面,也砸进檀夏的心里。

“那你知不知道,若今日,若此时此地,不是我,换作任意一个皇子、任意一个能下榻在此处的人,你的项上人头都早已落地。”谢玹垂眸看向檀夏,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不仅如此,你敬爱的主子也会因你的莽撞受到牵连,轻则罚俸,重则当领一个不治之罪。”

说罢,谢玹像忽然想起什么,微微弯起唇角:”当然了,我也能成全你想人头落地的心愿,也并没人会来问责我。“

檀夏并不是愚笨之人,登时再次俯身磕头,比任何时刻都诚恳真挚:“是奴婢不敬,与瑢妃娘娘无关,望小殿下责罚!”

谢玹没动。

他端坐于矮凳上,却也比俯首行跪礼的檀夏要高上许多。但此时,他眼中的寒意已然褪去,仿佛正透过眼前这个因身份、地位、立场等原因,而不得不臣服于人下的侍女,看见了某个人的影子。

他浅浅尝了一口茶,是凉的,没在意。

“想要站着说话?”谢玹轻声道,“那你得站得够高才行。”

*

檀夏头一回亲自服侍谢玹,也头一回发觉,眼前的这个小殿下并非什么不拘小节之人。他带着一身伤狼狈回到荣春宫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檀夏便以为这孩子早已习惯了在浑泥中摸爬滚打,与那些矜贵的皇子不同。

哪像现在——

有小丫鬟端着饭食往瑢妃房中送去,谢玹隔着窗远远看了两眼,嫌弃得鼻子都皱了起来:“这是哪位名家做的黄鱼,刺都不挑出来。”

檀夏心想:又不是给你吃的。

床铺边围着几个侍女,在谢玹的注视下手忙脚乱的,刚整理好被褥,就听见谢玹道:“床铺硬了些,你们宫里是没有拿得出手的绵绸了么?”

檀夏:“……”

也是您住的地儿,谢谢。

家宴时间赶得紧,檀夏服侍谢玹更衣,结果这位小祖宗扯了扯衣服:“这布料有些粗,穿着硌得慌,换一件。”

檀夏终于忍不住出声呛道:“瑢妃娘娘挺喜欢的。”

谢玹:“我又不是母妃。”

他刚侧过头,瞅见檀夏臭着个脸,脸色黑得都拧得出墨来,忍不住笑出声:“我没折腾你,是真的。”

说罢,谢玹将左手长长的袖子挽到臂弯,白净而纤瘦的胳膊便暴露在空气中。只见那靠近上臂的位置红了一大片,还散布着星星点点的小疹子,痕迹新旧交替,想来不是一日两日能生出来的。

檀夏:”……“

檀夏脱口而出:“那你以前怎么不说。”

谢玹心想以前的那个又不是现在的我,嘴上却说道:“我说了你们管么。”

檀夏:“……”那确实是……不太管的。

若不是今日谢玹罕见地发了回火,檀夏估摸着连谢玹穿多少尺寸的衣裳都不知道。

可是宫中供给荣春宫的衣裳布料都是统一采买,或为邻国进贡,或为贵族女眷送进宫,好的都让上头的人挑去了,落到瑢妃头上的,便都是些寻常布料。

然而瑢妃穿着不也挺好?想来还是谢玹自己太过娇贵。

檀夏在心中编排道。

“我听见了。”谢玹冷不丁出声。

檀夏一惊,以为谢玹这小祖宗又要发作,差一瞬就要跪下去,却见他又缓缓将臂弯上的袖摆顺了下去:“那就这样吧,我走了。”

谢玹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半晌,忽而回头:“喂。”

“啊?“檀夏一愣。

谢玹:“我回宫,屋里的炭火得是燃着的,有问题吗?”

”……没问题。“

“那就好,别说你们连炭都用不起。”

檀夏:“?”

她就该在谢玹刚来荣春宫的时候将他丢进塘里去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