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谢玹才想起来,八月中除了是雨季,还是秦槐序的生辰。

不过说好的雨季压根不见影,工人们顶着烈日忙活了几个月,一滴雨都没见着。倒是许久未见的秦庭意外出现在了监造司。

他到时,谢玹刚从河堤那边回来。衣角边的泥泞还未洗净,谢玹连头都没来得及抬起来,就被迎面抱了个满怀。

彼时顾时清与一众去河边视察的下属在闲聊,眼珠子一转就恰好看见了这一幕。

一瞬间,背后亦传来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不似平日的花枝招展,秦庭今日着了一身水墨长袍。白衫为底,左胸处如同缀着一丝晕染开来的墨迹,又在腰间萦绕了两圈,最后止于下摆。但他依然是干净的,尤其是与谢玹一对比。

“辛苦了诸位。”秦庭揽着谢玹的腰,回身朝着后面目瞪口呆的众人挥了挥手,“我给诸位带了几壶好酒,在前厅放着呢,大家歇口气,喝完酒再干活。”

说罢,像是没看见他们瞪得如铜铃般的眼珠子,又俯下身去问谢玹:“累么,还能走么?要不要我抱你回去?”

谢玹刚要说话,秦庭手一紧,腰一弯,径直将他抱了起来。

谢玹:“……”

背后的抽气声更大了。

谢玹有些无奈,但也拿他没辙,再加上方才沿着整个河道巡视了一圈,脚底确实硬邦邦的疼,索性便就着这个姿势搂住秦庭的脖子以稳定身形。

一路进到监造司,沿途遇见诸多不明所以的路人,顶着那些目光,秦庭目不斜视,硬是把这条第一次来的路走成了自己家的模样。

好几个月不见甘霖,地面被炙烤得几乎冒起烟,监造司里不得已搬来许多冰块降暑,直到早上温度才稍微降了些。

眼看南渠挖通,即将要往杭州的方向靠,永州这边的工人数量入不敷出。他们就从相邻的衢州接了一批人过来,早上刚到。

今日鸡还没打鸣谢玹就起来了,他随着顾时清去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大问题。

谢玹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才有闲暇问他:“伤好了?”

秦庭笑盈盈的:“已经完全好了,还得多亏殿下。”

监造司不比自己的屋子,人来人往的,处处都是忙碌的脚步。

“下午我还得出去一趟。”

谢玹停下来喝水的途中,就有几个人相携而出,顺势朝他颔首行礼。

谢玹一边回应,一边继续道:“你自己在监造司随便逛逛,若实在需要人陪同,可以喊檀夏。”

他好像实在是忙,说不了两句就又要起身离开,秦庭也不阻拦,宛若一副等待情郎归来的小媳妇。

谢玹走出去没多远,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你生辰想要怎么过?”

秦庭一愣:“什么?”

“八月十三。”谢玹顿了顿,忽然眯起眼,“这个日子不会也是你瞎编的吧?”

“怎么会。”秦庭回过味,笑得整个屋子仿佛都明亮起来,“我字槐序,盛夏之意,八月十三正是我的生辰。”

生辰二字,轻则轻矣,重亦重矣。父母尚在时,游历皆有终点,呱呱坠地之日亦有来由。而父母长辞后,生便成了不可追的归处。

秦庭看他的眼神温柔起来。

人来人往的巷弄中,秦庭牵起谢玹的手:“殿下真这么忙吗?连两句话的时间都不给我?”

谢玹:“你要说什么?”

问起时,秦庭却又不说了。他柔和的目光落在谢玹束发的梅花簪上,那凝结成的琥珀与白梅的色泽产生一种不相宜的美。

“殿下戴这个簪子真好看。”

秦庭抬起手,想要去触碰那探出琥珀之外的半根梅枝,不料忽然之间横插进一只手,秦庭只来得及用余光瞥到一个影子,插在谢玹发顶的梅花簪便被拔了下来,“啪”一下扔到了秦庭怀里。

“是吗?”来人声沉如钟,但细听起来却有些阴阳怪气,“那你眼光可真不怎么好。”

秦庭抬眼看他,神态自若,言语间却有一份咬牙切齿的意味:“李应寒。”

几日不见,李徵看起来比以往更加阴沉,也更加深不可测。方才他混迹在人群中,被诸多来往的人掩去身形,一时之间二人才没发现。

谢玹看到他就想起自己隐隐作痛的屁股,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李徵毫无察觉,他目光正盯在秦庭身上:“梅花这么俗的东西,你也敢往星澜身上放,眼光不好还要学人献殷勤,到时候丢人丢大发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秦庭双手揣进袖口,好整以暇地笑道:“有人不解风情,却说我等是媚俗且附庸风雅,也不知是谁目光短浅,被踩了尾巴。”

李徵轻哼一声,不再搭理他。当着秦庭的面抬手摁住谢玹的脖颈,又亲昵地捏了捏:“怎么样,还痒吗?”

谢玹泰然自若:“还好。”

“那就好。”李徵微微展颜,“那药膏是我托人从西南寻来的,很管用。”

说着,他挥了挥手,一个容貌年轻的少年影子似地冒了出来,在谢玹面前单膝跪下,大声行礼:“殿下!大人!”

“这是柏庐,身手了得,若你身边缺人,可带上他。”

细细看来,这少年正是那夜堂而皇之走进建造司送药的那位。李徵是太后的人,至少明面上是,他手下的人也能随意进入建造司这种重地?

李徵……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总归离不开反与不反二字。谢玹心思百转,在问与不问之间纠结,就听秦庭凭空喊一声:“叶一。”

谢玹:“……”

看影子进屋的速度,叶一显然不情不愿。但迫于家主的威压,还是爬行似的垂手行礼:“家主大人。”

“听说这个柏庐身手了得,你不如去和他过几招?”

叶一一句“家主您也身手了得不如您来”哽在喉头,最后化作一句无言的哽咽:“是。”

但是柏庐兴高采烈,少年人眼睛噌一下亮起来:“多谢家主大人!”

叶一:???

你谢什么!你傻啊!

人把你当争宠的棋……算了,叶一想到一半,忽然悲哀地想,自己也是那颗倒霉的棋子。

芸芸众生,谁还不是颗棋子呢?

要不和这叫柏庐的小子商量商量,让自己赢了算了,事后给点好处?他好端端的一个暗阁之首,和一个臭小子打架还要分个输赢是怎么回事?

晴空之外,霎时劈下一道绵延千里的雷声,摧着二人的背影,将他们送出了屋。

谢玹兀自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不再试图插话,早上来的那群衢州的工人名单他还没看全,顾时清那边还等着他的消息,正好在这个时候做了。

李徵进入兵部之后,身上的文弱书生气也少了许多,负手而立时,亦隐隐有当官之人的姿态。谢玹早看出来了,他记忆力过人,又极其聪慧,学起东西来很快,虽然比秦庭年纪小,但看起来反而比他更沉稳一些。

二人一左一右随谢玹坐下,宛若两尊门神。

“不知李大人前来所为何事?”秦庭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旁若无人地扇动起来,“监造司也算朝廷重地,若无紧要之事,无关之人还是不要在此逗留为好。”

李徵:“关你屁事。”

秦庭:“……”

谢玹:“噗。”

二人面无表情地看过去,谢玹立马清了清嗓子,将册子扣在脸上:“我喝水呛到了,你们继续。”

秦庭常以笑面示人,这得益于他良好的家境与教养。在加上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在诸多需要迂回交错的场合中,伸手不打笑脸人是默认的规矩,以至于让他一时忘了,李徵是在没爹没娘的环境里长大的,不会,也不屑于遵守这些规矩。

但他不能拿这个去打他。

人可以选择任何事,但唯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当然是关我屁事的。”秦庭优雅地说出一句脏话。

若是叶一还在这里,恐怕就要震惊于此。秦庭向来在乎形象,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穿衣打扮,都要在外人眼里留下得体的印象,他几时说过粗鄙之语?

“你若不走,便出点钱养养这些嗷嗷待哺的工人,或许殿下还会高看你一眼。”秦庭悠然道,“不然在殿下眼里,你最多只是一个会撒泼打滚的小孩子罢了。”

李徵阴冷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的敌意可不轻。须知在孩童时期从未有过“得到”感觉的人,成人后大多对自己喜爱的东西有着病态的控制欲,无论是人还是物。他这一眼冷冰冰地打在秦庭身上,犹如一记冰刃。

然而秦庭看惯这些眼神,无论是包含杀心的、嫉妒的、贪婪的,亦或是被欲望操纵的,他都能照单全收。

世间万物仿佛都能被他融进春风般的笑意里。

忽然间,屋外传来砰砰两声巨响,拨动二人对峙的目光。

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二人瞬间对视一眼。秦庭有内力,率先知道是柏庐和叶一出了事。

柏庐他尚且不知,叶一的实力秦庭心中有数,是谁能将他打伤?

踏出屋内,答案昭然若揭。

监造司的人给他们二人腾出了个空位,方便他们打斗,于是诸多人路过这里便会绕行,而有不长眼睛的,看不见危险将近,也会被同行之人拉回来。

偌大的空旷院子,柏庐与叶一二人一人倒在一边,叶一看起来还好,倒是柏庐已经不省人事,伤势不知。

不远处,凤九渊负手立于墙头,出招的掌还未收回。

雷声过后,天际乌云黑压压的一片,盖子似的扣在河岸至监造司的顶上。风声簌簌,凤九渊收掌回眸,看见走出来的谢、李、秦三人,愕然了一瞬。

他像刚反应过来似的,蹙眉道:“不是刺客?”

谢玹早已看穿一切:“刺客?”

“我刚进监造司,便听见里面传来打斗声,又见二人皆是生面孔,便以为是刺客。凤九渊叹了口气,“看来是误会。”

他翩然从檐上落下,越过院落,也不去扶莫名挨了一掌的两人,只径直走到谢玹面前,看起来歉意满满,实则看都没看外人一眼。

“星澜,对不住。”

倒在地上的叶一:“……”

到底是谁对不住谁啊!他今天到底为什么会来这啊!!!

作者有话说:

蜻蜓:白梅发簪真好看

荔枝:看我不给你扬咯,然后再给殿下头上插满

王爷:不好意思,全被我拍断了

先生:来了来了,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