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玹没有再逼迫他,沿着河岸往回走了。青竹没得到退下的命令,只得一步一个脚印地跟着。

河岸边的工人们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听见动静,也偶有人回头去看。谢玹回到监造司,让青竹在外间等,他进去取个东西。

不多时,他走了出来。

青竹还在为刚才的事懊悔。一来觉得自己没有守好萧陵的秘密,二来又觉得有些愧对谢玹。

直到一把长弓递到他跟前。

弓身线条流畅,但重量不轻,一个成人也要双手才能将其端起。看起来制式已经很旧了,像是来自于许多年前的东西。

青竹疑惑了一瞬,就听谢玹道:“先生的。”

青竹:“?!”

他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翻过弓身,果不其然在弓梢处看清了一个萧字。

此去经年,任何事物都会被时间所风化,纂刻的姓名也一样。手摸上去的时候,凹凸不平的触感不再明显,只有陈旧而枯朽的一撇一捺,像静静流淌的岁月。

“意外得来的,你到时候还给先生吧。”

谢玹缓缓坐下,浑不在意地扬扬首,示意青竹可以下去了。

青竹却抱着弓,心中五味杂陈。

他曾听萧陵提起过这把弓。

那位对任何事都不太在意的主,自然也不愿意频繁地谈起过去。唯有一回上元节,宫里挂满霄灯,王骐与随从回京过节,腰间别着剑,手中拿着弓,一边与随从欢笑,一边说要给王锦瑟表演一个一箭双雕。

王骐走路带风,径直往锦鸾宫去了,他没有注意到从小径路过的萧陵。

青竹还记得当年的那副场景。

宵灯的影子斑驳地投射在青石砖路上,像一块破碎的月亮。萧陵走到路的尽头,寂然地说了一句:“我也曾有一把好弓。”

从回忆剥离,青竹问道:“你为何不亲自交给先生?”

谢玹正拿着运河相关的文书,闻言也不抬头,一边一目十行一边道:“他恐怕不愿意看见我。”

青竹脱口而出:“怎么会?”

说完的下一刻,青竹便觉得自己逾越了。侍奉的主子之间的事,他一个下人掺和进来算什么事?但自从他将萧陵的意图说出口之后,就不敢再看谢玹的眼神,一面是愧疚,一面是担忧。

更别谈他手中还握着这把烫得如同火似的弓。

一腔情意奉送于人,换来的却是冰冷的杀心,就算是石头做的心也该疼了吧。

这谢玹怎么还没事人似的?

思绪纷飞中,青竹想转身离开,强迫自己不要去管,双脚却像钉在地上似的挪不走半分,眼睛亦牢牢地锁在谢玹的后脑。

似乎是感受到灼灼的视线,谢玹终于从繁忙的公务中抽出一缕闲暇,回眸看了青竹一眼。

“怎么这副表情?”谢玹忍俊不禁,“怎么,觉得我以德报怨?”

青竹别开眼。

“下去吧。”谢玹提笔在文书上一勾,冷冷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挡着我光了。”

要不说人是萧陵教出来的呢,青竹这幅脾气,就算没有萧陵那般固执,那也比一般人难劝。兴许是真的挡住光了,谢玹起身想转移阵地,不料去哪身后总有一个尾巴跟着。

良久后,谢玹忍无可忍将文书往案上一扔:“你到底想干什么?”

青竹嘴唇蠕动,最后可怜巴巴地垂下眼。

谢玹简直拿他没办法了,原本还算平静的脚步声亦杂乱起来。他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透过车窗倾洒进来的影子也随之在衣袍上明明灭灭。

半晌,他脚步一顿。

“你真不走?”谢玹盯着他的眼睛。

青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你附耳过来。”谢玹道,“我有一件事要交代给你。”

青竹得到任务,心中那莫名其妙的愧疚感终于烟消云散了。临走时还极其体贴地替谢玹掩上门,可惜不一会门就又被人推开。

檀夏一步三回头,视线不时扫过青竹轻快的背影。

这厮以前不是对谢玹没什么好脸色吗?怎么现在看起来那么像一只得了赏赐的小狗?

檀夏一转头,就见谢玹手边搁着几本摊开的册子,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字,那些都是下面的监工递上来的工程进度,本来是很正式的文书,但除了蝇头小字外,空下来的留白之处,却不知被谁画了一个图案。

她凑近一看,是一只正在发脾气的小狗,两只耳朵画得活灵活现。

檀夏:“……”

谢玹丝毫不尴尬,抬手把册子合上:“什么事?”

檀夏勉力将注意力拉回来:“……顾大人与余大人算了算,说南渠下个月就可以彻底挖通了。”

谢玹微微讶异:“这么快?有说确切时间吗?”

“大约在下月中旬。”

下月中旬……那应当是八月中,雨季。

大运河被数条横竖交错的渠连通,永州与杭州相距起码也有上千里,南渠既已挖好,就证明整条运河的开凿都能顺利地进行下去。如不出意外,就这么按部就班下去,算算时日,大约还要比预定的完工时间早上数月。

顾时清确实有些本事。

谢玹心思百转,脑子转得飞快。不料旁边的檀夏冷不丁道:“你……刚才和青竹说了什么?”

“嗯?”谢玹还在想自己的事,下意识应道,“什么?”

檀夏又说:“没什么,就觉得那孩子好像又被骗了。”

谢玹:“……”

他莞尔道:“他说萧陵想杀我。”

“……”檀夏心里一惊,但又见谢玹没什么反应,一时也摸不准他的意思。

这些天谢玹的确是在带着她学东西,只是许多纷繁纠葛的事暂时还不能为她所能接触。但即便如此,她也敏锐地察觉到,萧陵身上埋藏着很深的秘密。

如此一个人,心思自然深……难道,萧陵真的要杀了谢玹?

“他不会杀我的。”谢玹摇摇头,叹了口气,似乎在感慨,“但既然青竹觉得这事会伤害到我,那我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求一求安慰,刮一刮好处了。”

檀夏:“……”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谢玹从不吃亏!

“这些天你不用跟着我了,让青竹来。你随顾时清一同进出,他那边我会打声招呼。”谢玹身上的调笑意味褪去,说起正事,“他虽稚嫩,但寒窗十年,却也不是读的死书,你在他那儿也可以学到一些东西。”

说到顾时清,最初谢玹以为他只是一个莽撞的青年人。怀揣着热血一头撞进朝堂,而后默默无为地倒在时运不济这四个字上。

直到他闯进谢玹的屋子。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飞速成长,甚至在太后面前亦有了些许姓名,一切的起点,皆来源于他对谢玹说的那句话:您要了我罢。

顾时清当真对他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

在谢玹看来可未必。

不过真真假假,谢玹也懒得去猜了。

读书人,并非全然迂腐。如顾时清这般,识大体懂进退,心思亦活络的人,提一提倒也无妨。

谢玹嘱咐道:“在他身边时多往河边跑跑,记录工人们的情况。尘雾之微亦能补益山海,万不可轻慢。”

檀夏点点头,听出了谢玹的言外之意:“殿下有别的事?”

谢玹笑了笑:“嗯,我要回京。”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可能还有一更,但估计很晚了,大家明早起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