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旱了好多天,天光眼看就阴沉下来,这是即将下雨的前兆。

起初建造监造司的时候,为了尽快地物尽其用,谢玹并没有叫人规划太大的面积。以至于现在一下挤进来四个人,平日里完全够用的前厅看起来竟狭小不已。

柏庐伤到筋骨,被四仰八叉地抬下去了,其他人要来抬叶一的时候,叶一不肯,挣扎着自己爬了起来。

凤九渊下手快准狠,好像早就知道院落里有人似的,抬掌便直奔他们二人而来,叶一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为了暗阁之首那点微薄的自尊,叶一没有灰溜溜离开,而是自顾自接上脱臼的胳膊,装模作样地抱臂站在秦庭身边。

俗称打狗还得看主人,凤九渊初登场,便一人给了一掌,明显是在打身处背后二人的脸。

秦庭倒还能笑脸相迎,李徵便不一定了。

方方正正的桌面,四人两相对坐,但由于他们三人互不对付,硬生生坐出了一道楚河汉界的姿态,一隔一个人便留下道缺口。

谢玹清了清嗓子,率先发话:“诸位来此都有何贵干?”

三双眼瞬间齐刷刷地落到谢玹身上。

谢玹:“……”

饶是淡定如他,被六只眼睛这么直白地盯着,也颇有些不自在。

好在凤九渊不是为难人的性格,他看了两眼便收回视线,主人似的拿起茶壶,给在坐的人一人倒了一杯,仪态端庄且优雅。

“听闻南渠即将贯通,本王特意过来祝贺。”

李徵瞥了秦庭一眼:“一样。”

秦庭:“看我做什么,我与殿下相携而来,自当相携而去。监造司的一砖一瓦皆是从秦家手里建起的,我若是不能来,还有谁能来?”

凤九渊淡淡一笑,执起谢玹的手:“原来如此,怪不得近日许久不见你。你素来不爱麻烦亲近之人,以后该改改这个毛病了。”

秦庭:“……”

凤九渊又道:“凤家久居寒远的北疆,论家财,虽不及天下富商,但每年也都会向国库缴纳一些税款。前几年太后娘娘还说,若是没有凤家,恐怕国库里的银钱都会少一半。”

谢玹:“……”

“哧——”

忽有一阵劲风凌空一起。

稳稳放置在桌面的尖嘴茶壶忽然猛得震颤了一下,被这股风带得一歪,眼看就要往凤九渊与谢玹二人交握的手处倒,却见凤九渊二指一伸,堪堪将茶壶扶正。

他回过头,看向沉默的罪魁祸首:“怎么,李大人是看这茶壶不顺眼?”

凤九渊鲜有这般锋芒毕露的时候,偶有几次,竟也十分新奇。谢玹原本还心有惴惴,眼下见此,心底又渐渐升起一股事不关己的看热闹心态来。

这群人一个比一个精,他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我这人看谁都不顺眼,王爷多担待。”

李徵悠然端起茶杯,在凤九渊的视线里,反手将茶泼了。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倾倒的方向正好是凤九渊与秦庭二人之间,惯性使得茶水如绽放的花一般溅射开来。

还好秦庭手持红扇,眼疾手快地挡了一二,但凤九渊猝不及防,下垂的衣袍瞬间浸湿了一大块。

凤九渊淡淡抬眼。

李徵:“对不住,我眼瘸。”

他毫无诚意地道了个歉,又兀自给自己重新斟了一杯。指尖捧了两下,似乎是觉得茶水有些烫,抬起头左看看右看看,最终探身取下谢玹跟前已然用过的茶水匙。

随后,他旁若无人地捻起茶叶,搅拌两下,刚要引用,侧面一柄折扇便飞将而来。

“啪”的一声,恰好敲打在李徵的手腕。

李徵早有准备,双目一抬,挥手将折扇斩下。然而防得住狼防不住虎,凤九渊看准机会,二指一捏,竟携带着内力的罡风而来。

一时间,三人缠打在了一块。

可惜在这小小的茶桌上,受到方寸之地的掣肘,三人即便有七十二般变化也使不出来。一杯凉透的茶在三人手中来回辗转,你一拳我一掌的,到最后洒了大半。

三人之间,唯有李徵没有内力,亦不会武功。可即便这样,他仍能在其中占据上风——至少那杯茶始终稳稳地捏在他的手里。

耐心告罄,凤九渊凌空劈出一掌,李徵迅速闪躲,然而一时不察,又被另一边的秦庭偷袭,茶杯瞬间以一个倾泻的角度脱手飞出。

眼见茶杯与里面上好的铁观音即将迎来破碎的命运,战局之外,一只手蓦然接住了它。

谢玹端起茶杯,将里面仅剩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噔”的一声拍在桌面。

他扫视四周,冷声道:“好玩吗?”

战鼓声渐歇。

但雨声渐渐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雨点不大,仅有丝线般粗细,偶有几滴飘进窗棂之内。但这的确是数月以来的第一场雨。雷声嗡鸣之中,丝丝沁凉的风穿堂而来。

谢玹站在廊下,伸手接了几滴瓦檐下的雨,蹙起眉头。

他转过身,想去屋内取把伞——他想再去河堤看看。

这雨下的有点不对劲。

眼下虽小,但河道那边显然还不至于因此停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下雨时才更要继续干活。河道里只有碰上雨季,才知最大流量是多少,能容纳多深多高的水。虽有工程早已计算好,但到底不如实际勘测。

谢玹回眸看向凤、李、秦三人。

况且,这三人忽然“齐聚一堂”,怎么看怎么古怪。

他可不信那劳什子的祝贺之词。

半柱香后,雨如珠帘。

再等下去不是谢玹的作风,他撑开伞,刚想撇下三人兀自离开,却见连绵的雨丝之中,“哒哒哒哒”地跑近来一人。

看身影,正是青竹。

他既没撑伞,也没用内力割开雨雾,好似一时焦忘记了这些,闭着眼直接顶着一身风雨冲了进来。

踉踉跄跄的,身后好像有鬼追似的。

谢玹好险扶了他一把。

“殿下!”

着急忙慌间,青竹不管不顾,一把抓住谢玹的胳膊,喘着粗气想说什么,余光瞥见那三人,忽然止住了话音。

“怎么?”谢玹蹙眉道,“有话直说。”

一旁的三人听见动静,齐刷刷地注目而来。

这下更是把青竹看得喉头一哽,一时之间沉默起来。

不过只要看见这三位祖宗,青竹就忘不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方才急匆匆之下他抓了一下谢玹的胳膊,现在想起来才觉逾矩。

不过做都做了……而且,他绝对要让谢玹远离他三个人!

青竹低着头,手不仅没松,脑子还转得飞快,只是嘴巴掉队似的跟不上:“呃……殿下……”

该找什么理由呢?

他方才听见有人说那三个祖宗都来了,想都没想就闷头冲回来,现在根本没想好说辞。

谢玹还以为工人们出了什么事,声音渐冷:“……究竟怎么了?”

雨声能掩盖脚步声,秦庭悄无声息地走近,靠在谢玹身后的墙上,悠悠扇着扇子:“是啊,想说什么就说,殿下又不会吃人。”

青竹憋出一句:“……殿下跟我走。”

凤九渊蹙眉:“一介下人如何能自称‘我’?”

他不认识青竹,李徵可认得出来。

只见他站在距离谢玹不远处,先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谢玹胳膊上的手,又轻声哼笑出声,最后阴恻恻地说了句:“怕是有人没教好罢。”

谢玹:“……”

他忍下额间即将暴起的青筋,一把揪住青竹的衣领:“说。”

青竹将头埋得更低:“殿下先跟我走……河堤,嗯……河堤那边……”

谢玹蓦然松开手。

他算是明白过来了,青竹这般急匆匆的模样,好似前线的工程出了什么大乱子似的,实际上也是怀着其他的心思的!

若说工程有事,监造司里早就乱起来了,哪来轮得着一个外人来报?再说檀夏不还跟着?他一个贴身护卫能知道什么事?

怎么,担心他被那三人连肉带骨头啃得渣都不剩,火急火燎地跑来替他家先生守家财来了?

谢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他哭笑不得伸指朝着青竹一点,而后一把将他推开,破天荒地骂了句:“滚蛋!”

在弓箭那事上,谢玹是又装可怜,又威逼利诱的,才堪堪换来青竹的一点愧疚。要说青竹完全向着自己也是不可能,但他交代的事情还没做好呢!好歹能分清一下自己现在的主子是谁吧!

怎么听见那三位神仙来了,就跑得像丢了魂儿似的,生怕自己跟人跑了?

把他谢玹当什么了?

青竹被狠狠骂了一句,头几乎埋进自己的胳膊里。

一是心虚,二是尴尬,他没干过这种事,而且还越俎代庖替先生做了,而且还被戳穿了!

先生应该不会怪他吧……

他在那边垂头丧气地反省,殊不知蹲在角落里的某个暗卫,正向他投去同情的一眼。

兄弟,叶一在心里默默道,咱们同病相怜啊。

几次被打断去出门的路,想要再出发时,雨已经彻底倾洒如注了。

谢玹站在雨帘前,由衷地叹了口气。

“怎么办?”谢玹看向后面事不关己的三人,“你们一个个都呼风唤雨的,能不能叫老天爷行行好,雨下小些让我出个门?”

秦庭:“我可以抱你去,我轻功好。”

凤九渊:“把星澜当伞杠在肩头的那种好?不如跟我走吧,我的轿子在外面等。”

李徵:“在泥泞的河岸上,王爷的轿子怕是走不动道。星澜你等会儿,我联系一下附近镇军里的一个千户,找他借点雨中行军的东西。”

谢玹:“…………”

毁灭吧!

都说久旱逢甘霖,不正常的大旱过后,便是倾盆的大雨。

这种天气在山谷中最为常见,它们通常威力巨大,不是凡人所能抗衡。随着轰隆隆的雷声与刺目的闪电交替出现,谢玹在思索硬闯出去的可能性。

这场雨,在他的预料之中。

前段时间他几乎住在前线,又向那些做工的百姓们学到了些看天气的本事。这些常年与老天爷打交道的普通人,在观察老天爷脸色这一功夫上,可谓是出神入化。

那位说漏嘴的大哥曾信誓旦旦地说:“不出半月,附近必有水患。”

眼下,大哥的预言即将应验。

谢玹等得就是这个机会。

方寸的院落中,雨声与雷声交杂,有些许官员亦守在廊下,看着这满目的雨犯难。

人的肉眼已经很难看清雨里是否有人了。

这个念头刚起,谢玹目光一转,竟然真的在蜿蜒的小径上,瞥见了一个人影。

顾时清打着伞,走得很慢。

好在院落里视线铺好的石路,不至于踏得两脚泥泞。他埋着头,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好不容易才走了进来。

一入正厅,顾时清就被吓了一跳。

“李大人……秦大人……王爷?!”顾时清环视四周,“怎,怎么这么多人?”

谢玹:“不用管,怎么,你现在回来,是有什么事?”

顾时清缓了口气:“倒不是……雨太大了,一刻钟以前我便教监工带工人们去休息,这么大的雨万一出个什么事就不好了。”

“河堤可有进行人为加固?”

“有的……”顾时清点点头,忽然敏锐地觉得自己如芒在背,茫然抬眼,正巧撞见离他最近的凤九渊温和但锐利的目光。

他一个激灵,陡然想起自己先前做的蠢事。心道,九王爷不会知道我曾经说过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吧!

完了完了!得赶紧转移话题!

“对了殿下!”

顾时清忽然俯下身,作了个与谢玹划清界限的揖,“这,这南渠不是将要贯通,下水行船了吗?为保万无一失,我与余大人商量着,找个精于风水的先生来看看,也算是讨个彩头。”

这般说着,也不顾谢玹的反应,回身便朝着雨中大喊:“先生你且进来罢!殿下答应了!”

谢玹:“……”

我几时答应了!

找人分锅也不是这般找的吧!

也不知躲在雨后的那人,是怎么在下得宛如箭一般的雨中听到的喊声的。

他缓步从院落之外的拱门走来。

不知是雨太大了看不清路,还是被不甚齐整的石砖影响了步伐,他走得极慢。宛若刚刚学步的幼儿。

急雨深深,他着了一身耀目的白衣,仿佛向天地借了一束光。

顾时清还在说:“这位风水先生腿脚不便走得慢了些,殿下……殿下?”

言语间,顾时清忽然发现谢玹在发呆。

怎么了?

是这个先生找的不好?还是方才他的举动令谢玹不快?

顾时清摸不着头脑。

他试图从身后诸人的目光中找到答案。

然而,一片静默中,最先出声的是一个侍者。顾时清记得,这人是曾削了他一刀的刺客,名青竹。

青竹瞪大眼睛,声音高亢到几乎失声:“先生?!”

狭小的正厅内,又多了两人。

顾时清被青竹与叶一拽走,去了里屋,走时他还莫名其妙且不情不愿。

桌前,最后一块缺口终于被填上。

惊雷势欲拔三山,急雨声如倒百川。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被滚滚的雷雨云所吞没。

风声萧萧。

谢玹面对四人,搁下手里的茶杯,缓缓道:“不如,我们先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