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霓被掳之事,霍厌早将知晓此事的人威慑封口,可宁乐公主当日也在街上,她的手下还特意为霍厌指了路,故而事后,公主特来看望。

这个节骨眼上,霍厌自不会欢迎皇家人,可施霓却大方地把人迎了进来。

意料之中,宁乐进来便先替太子表了歉意。

“太子哥哥此番行径有失,更无礼,但临摹美人画像在大梁属常,你千万不要因思虑男女之防,而给自己太多的心理担负,他有错该罚,你可别钻了牛角尖。”

施霓知晓公主是诚心言道这番话的,于是她摇摇头,只道此事已经过去。

宁乐松了口气,她想继续宽慰施霓,于是玩笑着又说:“你不知道的,在我们大梁无论男女都爱收藏些美人画像,就我姑姑来说,她每次心情不好,寂闷喝酒时,都会拿出一幅泛黄卷边的美人像来看。”

“大长公主?”

施霓闻言不禁觉得惊讶,一个男子喜爱欣赏美人画像可谓平常,可女子也爱吗?

宁乐“嗯”了声,又继续说道:“不过那美人长得的确十分英气,我觉得她若着上男装也一定十分帅气。不过姑姑对此从来都是三缄其口,我想探问其身份,姑姑也从来不肯细言告知。”

“原来如此。”

施霓不想探问别人的私隐,于是大长公主的话题到这便止了。

之后,宁乐公主又说起自己一人在公主府住得实在无聊,施霓便顺势邀她有空可来将军府玩,姑娘家的话题有很多,两人没一会便忘了前言,又去说道什么朱钗首饰、锦缎华服了。

而霍厌在旁,却是听者有心。

大长公主收藏着一幅美人像?此事实在蹊跷,若非她的亲侄女宁乐公主随口外传,此事外人定不会知晓。

略微沉思,霍厌心头瞬间闪过一种猜想。

他眉心微凝,心想此事若当真得证,他苦寻多年的真相便终为闭环。

……

言榷官调南下当日,不少曾于他受惠过的官员纷纷来城门外相送。

一番阔别后,长长的马车车队开始携箱带箧地向南启程。

出了京城,言榷的夫人夏氏凑近过去,对其轻柔宽言道,“夫君莫忧心虑重,往后于南境纵然寥寞,也有妾身相伴左右,”

“辛苦夫人。”言榷点头回说,语气相敬如宾,甚至还带有点疏远的客套。

闻言,夏氏神色滞了滞,会意地将手收回,心头不忍涌出些许酸涩。

两人这样的相处哪里像是恩爱夫妻,可这样的生活,她却是过了三十余年。

到底,她是比不上相爷藏在心里的那个人……

“吁!”

这时,驾车车夫突然扬声而出,车舆急刹停下,车厢内的人更是身形踉跄,重心不稳地前倾。

他们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询外面情况,就听熟悉的声音忽的传耳。

“舅舅远走,怎不等我来相送一程?”

原来是太子。

辨出其身份,言榷当即并未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反而暗暗松了口气。

可是当他掀开马车上的布帘,看到太子身后还站着一人时,心头瞬间沉了沉。

竟是霍厌,他怎会与太子同道?

言榷眉心微凝,心头瞬间觉得不妙,他转身先安抚好夏氏,而后稳身从车厢内走下。

“领兵溃败,老臣本就是带罪之身,哪还敢想太子殿下和霍大将军会亲自出城来送,如此,实在叫老臣面上更加无颜。”

言榷客气言道,实际心间却早已是不耐烦了,他不想和他们在这里长久纠缠,只想快些出离京城,从是非之地远离。今后,他就只想素衣竭食,守在边线,

不求复掌权利,只求能离那一人近一些,就好。

“丞相今日,怕是走不了了。”

霍厌还用着旧日称呼,开口时语气平静无波,目光直直盯看在前,似是要窥探到言榷的心底最深处。

而言榷见过的大风大浪不少,闻此试探之言也并不显慌乱,只矜抬下巴睨看过去,说道:“陛下已应承我远调南境,霍将军是要违抗圣命来强拦我不成?”

霍厌冷冷看过去,道:“陛下肯宽恕你怠亡数万将士之重罪,前提在你已然竭尽全力以备战,却因年迈而致心有余力不足。陛下仁心,念你先前对大梁社稷建设有功,特许功过相抵,来面你罪责,可临南之战的真相究竟为何,丞相恐怕没有交代清楚吧。”

话音一顿,霍厌凝目上前一步,逼近于言榷身前,压迫言说,“昔日雄霸一方的言相爷,也是个临战叫敌军胆寒的厉害人物,难道当真到老就成了无能之辈,还是说……丞相为了心头另外相守,早已不惜削我大梁兵力,来护旁人?”

听闻此言,言榷面上原本还维系的镇定神色一瞬瓦消,他凝眸看向一旁的太子萧承胤,眼神直直含厉,其中有试探,更有警慑。

可待视线收回,他又稳沉地恢复如常之态,不答反问道:“霍厌,纵然我已辞去相位,可说到底还是你的长辈,你岂敢在我面前出言不逊,空口无凭地随意折辱?”

“空口无凭?丞相自以为在临南边线上,冲锋陷阵于第一线的将士们尽已全部死绝,而驻在后方的将领不明情况,自不会指证你联敌怠战。可丞相想不到的是,冲锋在前的将士里有我提早安排的人,他们武艺高强,假死逃生,是为人证,而其身上所受枪痕剑伤、模糊血肉,是为物证。眼下人证物证俱在,丞相能免得了罪责?”

牧游云和常生此番前线临战,甘愿涉险,以身取证。

其实若凭着他们俩的身手,于战场上谁又能轻易伤得了他们?可为了存留证据,两人只能真实挨上几刀,以身载证。

言家在大梁根基深厚,历代出过三任正宫皇后,五任当朝首辅,无论男女,皆为尊贵,除此之外,大梁当朝储君身上更是流着一半言氏的血。

所以,若非陈列上闭环铁据,怎可将其轻易扳倒?

怠战只为引,霍厌联手牧游云真正想要争得的,是为霍干血仇,陈莫家之冤情。

言榷不正面回应,只脸色略凝地嘴硬言道:“这算是什么证据?回返受伤将士将近百千,谁又能证明你说的人证曾上过最前线上?更何况你要辱我名,你的人自是听你命令行事。”

“如此不算证据的话,那沔南大长公主亲手写下的救援书,又算不算呢?”

“你说什么?”

霍厌此话一出,瞬间打了言榷一个措手不及。

任他再如何深谋远虑,将对沔南每一次的援助都做得毫无痕迹,可此番前线枉死三万将士,横死遍地,哀嚎泊岸,又岂会那么容易将所有证据清除彻底。

若是没有猜错,言榷自请南调,就是要亲自去将隐患处理干净,只是可惜,牧游云和常生快他一步,率先得了那作铁证的密信。

“原本我实在想不通,丞相在我大梁朝堂上,已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如鱼得水,又何至于为了个边陲小国,弹丸之地,如此殚精竭力。可后来,却是宁乐公主的一句戏言让我有所顿悟。”

霍厌边说着,边将信件展于前,继续戳着言榷的心窝,打压他的心理防线,“丞相大概不知吧,大长公主当年曾对沔南质子动过心,可后来质子回国,公主另嫁,却从未再相付真心。而宁乐公主与内人有所交往,曾言道自己姑姑总爱对一美人像发呆,美人像……我想,当年送来大梁为质的,恐怕根本不是什么沔南皇子,而是女扮男装的沔南公主,而丞相,早已对其种下了情根。”

“一派胡言!”

言榷突然发狂一般地扑上前来要将那信封撕毁,可他的身手哪里比得上霍厌灵活。

霍厌一躲,瞬间便叫言榷扑空狼狈摔在地上,而萧承胤看着眼下情状,并未站在言氏一边相助,反而事不关己。

他清楚,这是他摆脱外戚干权的唯一机会,不然即便将来继承大统,他也不过为言氏的朝堂傀儡。

“长公主府内留存的怀旧信件,和我手里这封字迹相同,事急从权,偷闯公主府一事我自当认罚,只是丞相再想有口分辩,便跟我去殿前向陛下澄说吧!”

言榷从地上撑起身,目光紧紧看向太子,像是在求援,“胤儿,我倒下牵连的是言氏,若惹来圣上猜忌,你这储君之位还能坐得长久?”

闻言,萧承胤并不为所动,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肩上所担任的重责,“几分将士不可枉死异乡,舅舅,你认罪吧。”

言榷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你……”

不等他再说什么,萧承胤收回视线,再开口时语气冷漠怨恨,“舅舅有相护之人,可当年月娘误听了舅舅的酒后真言,却徒惹来杀身之祸,舅舅怎么不想想,我这些年所受失爱的煎痛?”

“她不过就是一阶位卑绣娘!你只为她便要联手霍厌致舅舅于死地吗?”

霍厌挡在太子身前,替他言道:“致丞相于死地的,岂是这一条人命,南境的几万冤魂,夜深时不会入丞相之梦吗?”

言榷瞠目,手指颤巍地指过去,“霍厌,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如此步步紧逼,我已放权了啊!”

“放权相抵得了血仇?”

霍厌原本不想在这里相提旧事,其父之死,莫家冤情,都该到北宸殿陈说,可他这个始作俑者,却敢如此厚颜无耻地主动提起。

他上前,一把抓住言榷的前襟,言辞狠厉,“乌延偷袭,是受哪位’高手’暗中指点战术?莫家蒙冤,又是谁假造伪证?丞相,你该知眼下我究竟是有多么克忍,才没立刻要了你的命,不然你根本不会有机会吐出半个字来。”

霍厌要的,是堂堂正正,按大梁规法为其定惩,而不是私下戒罚。

这是他答应牧游云给莫家的交代。

回京,言榷定难逃一死,以此算报父仇。

“弓箭手准备!”

言榷忽的大喊一声,明显留了一手,他知道旧事再瞒不住,回去只有一死,不如做最后一搏。

“谁敢?”

千钧一发之际,霍厌身后的马车布帘猛地被人从里面掀起,牧游云从内跳下,手里还挟着言榷唯一的孙儿。

昨日,言榷便悄悄安排他儿子儿媳先走,他自己和夫人夏氏垫后,可怎料儿子一家竟是被人拦下,根本没有走成。

他是对自己的夫人并没有多少感情,但血浓于水的亲情,他放不下。

“好好……你,你放了昭儿!我什么都可以做!”

牧游云面无表情,空出的一手指向林中暗布的□□手,呵道:“叫你的暗卫全部出来,丢下□□,手抱头跪在一起!”

婴孩的尖锐哭喊声将言榷的理智震破,眼看牧游云真要对孩子动手,言榷瞬间瘫软在地上,颤着声去阻。

“听他的,都听他的!你们全部都出来!”

得牧游云相助,霍厌不费吹灰之力便缴下了言榷的整个暗卫营,而后,他上前亲手给言榷带上束脚镣铐,对他最后心平气和地说了句。

“恶果自食,丞相欠的血债,该还了。”

……

证据尽数陈列,人证物证俱齐。

梁帝于廷震怒,言榷甚至没有得来相辩的余地便被举家关进了天牢。

而后,大理寺联合刑部奉旨一齐审理,并重启了当年莫家通敌一案。

霍厌受牧游云之托,全程盯紧,生怕会再出一丝疏漏。

熬了几个通宵,言榷终对罪责供认不讳。

当年,入大梁为质的的确不是什么沔南皇子,而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公主,只是她自己也未料到,进宫后不久便受到了大梁公主的青睐,最终无奈对其透出自己女儿家的身份。而言榷也是这时,并对其一见钟情。

后来质子回国,野心膨胀,破先例而以公主身份垂帘听政,操掌沔南政权,言榷舍不得不帮,故而暗中一步步相助,小心地用自己的势力,帮她把朝局巩固。

可之后,沔南水军骤然雄起,引来霍干和莫霆的双双忌惮,两人几次谏言圣上要除之以避患,而言榷从中斡旋,久持反对意见,叫先帝左右为难,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言榷却在心里认定,只要这两人不除,公主便一日坐不稳沔南的江山。

正巧来年,西凉入犯,霍干将心思从南境收回,带兵全心北征。彼时西凉骑兵战力正强,两军对战,久久僵持不下,而言榷却是鬼迷心窍,直觉眼下机会千载难逢,于是痛下死手,去信延乌,引得乌延将兵得机会奇袭。

为护大军撤离,霍干命丧沙场,言榷又再做伪证,借机害了莫霆一家,以做替罪羔羊。

狼蝎恶毒手段,五马分尸亦不为过。

但最后,是皇后娘娘久跪在北宸殿门外苦苦求情,才留了言榷一具全尸,得赐鸩酒上路。

亲眼看着言榷的尸身被抬走,霍厌心头久封不敢触碰的位置,正在慢慢地松动。

他父仇得报,安睡时再不会被噩梦惊醒。

而同样倍感如释重负的,还有牧游云。

回了将军府,霍厌先将此事告知了程夫人。

闻信,程夫人驻立窗外,久久没有出声,而后一副伤情神色,对着方嬷嬷说道。

“扶我去给将军上一柱香吧。”

“是……”

霍厌知晓母亲想自己和父亲言述言语,故而不敢打扰地主动出屋退下。

刚下台阶,就看到施霓正站在门外,像是已经等了很久。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施霓冲自己小跑过来,然后猛地扑进自己怀里。

“夫君,别太难受,有我陪你的。”

这还是她第一次不避讳下人还在,主动和他近距贴近。

霍厌伸手回搂,心情的苦郁正在一点点消散。

“霓霓,我做到了……”

少年时满布心间的阴影,他终于彻底驱散,父仇,兄憾,两块重石自此瓦消。

以后,他身边围绕的会尽数是暖阳。

而霓霓,更是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