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悦为他接了一些剧, 通告一个跟着一个。

除了剧本会让喻修景亲自挑之外,其他的通告基本都是容悦替他安排好。

接档《我的妈妈》的是一部古装大男主戏,名叫《大风起兮》, 喻修景在其中饰演男二。因为是古装戏,做妆造要花很长时间, 每天基本六点多他就要起床, 晚上会拍到凌晨一两点。

这也是喻修景签约艺晟之后的第一部 戏,因此绝大多数时间容悦也都在剧组里。

拍了两个多星期,剧组空降一个男艺人, 挤掉了本来的男三号, 导致之前所有有男三的镜头全部需要重新拍摄。

容悦知道这件事情后特别生气, 差点没忍住去和导演吵架,还是被喻修景拽住了。

今天因为新演员进组, 所以下午就结束了一天的拍摄。

“没事的悦姐,”喻修景累得一进房间就躺在沙发上, “重拍就重拍吧。”

容悦是艺晟非常成熟的经纪人,很少很少带新人,此类事件她见过很多, 但发生在自己艺人身上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晚上盛桥他们请客, 你要去吗?”容悦问。

盛桥就是这一次空降的艺人, 本来是爱豆出身,这段时间他很红, 背后又有资本支持。

喻修景这段时间被这部戏的工作时间折腾得人憔悴了很多, 只要不是在拍戏的时间里, 他都在抓紧时间补觉。

饭局应酬之类的, 实在没有精神。

“不想去, 可以吗?”喻修景看了一眼容悦, 眼皮很慢地眨了两下。

“可以。”容悦偏头和绵绵交代了一些事情,又和喻修景说:“你早点洗漱睡觉吧,晚上我去,我去和剧组谈这件事,我们的戏不能少。”

喻修景嗯了一声,偏过头闭上眼。

第二天早晨他见到了盛桥,盛桥给他的感觉更加精致,就算现在是早上六点半,所有人都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他已经全妆到了片场。

“喻老师好。”盛桥主动和喻修景打招呼,语气也挺好的。

喻修景对他点点头,也和他说你好。

因为换了演员,剧组时间更加紧张,休息的时间变得更少。

又由于拍戏的档期延长,后期喻修景的一些商务工作需要在间隙去完成。本来他有一些失眠的情况,但在如此繁忙的工作下,喻修景也慢慢学会了在车上、机场里,各种各样能够坐下的地方悄悄睡一会儿。

尚且没有什么特别红的作品,喻修景的每一个商务几乎都有比他更大的腕儿在现场,他习惯保持一个微微偏向中间的姿势,神情专注地听一些记者的提问,却很少有得到话筒的机会。

《大风起兮》拍摄到后期,进组采访的媒体越来越多。

喻修景和盛桥共用一个化妆间,很多时候他会听到有工作人员过来叫盛桥去参加采访,房间里就剩下他一个艺人,刚开始有些工作人员会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喻修景,是觉得他总是那个被落下的,很可怜。

但喻修景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因为从前甚至不会有人在意他的想法。

杀青那天,喻修景和盛桥一起被邀请去采访。

在剧组临时为他们准备的背景前,已经早早围了一群记者。

他们手里拿着话筒,话筒上贴着各家的标志。

从两个人出现开始,闪光灯就一刻不停地发出声音。

喻修景尚未习惯这样的场面,眼睛被灯光晃得很疼,下意识偏头躲。

等他能睁开眼,自己已经被围起来。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的话,喻修景不知道该听谁的声音,是盛桥及时安抚了记者们的情绪。

话筒几乎是被挤上来的,尽管喻修景也被围在正中间,但他仅仅像是盛桥的一个挂件。

他不知道为什么盛桥能够在这样的场面下也保持微笑,回答的每一个问题都想提前写好了稿子。

很快,递到他面前的话筒被挪到了盛桥那边,有些记者朝前面挤,喻修景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了小舞台外面。

他就那样一步滑下去,迅速有人挤上来填过他的位置,只为了能把话筒朝盛桥递一些。

冷静几秒钟,喻修景转身离开了。

说心里完全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被忽视的感觉他无法完全不在意,但也只是难受了很短的一瞬间。

完全脱离学校之后,喻修景真正发现,在这个纷繁错杂的世界里,要求一份“尊重”,其实比要求一份好一些的工资难得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生活里总有这些那些的苦衷,没有谁有义务为你的故事停留。

想清楚这一点,喻修景觉得很多事情都变得更好接受,至少他不会反复怀疑和责问自己,而推脱于这个忙碌物质的时代。

这么大半年来,喻修景很少休息,被灯烫伤过、被刀划伤过,摔了很多次,才学会自行车的人,连骑马都会了,胃病严重不少,但每次都会及时治疗,他就不太在意。

他变得格外沉默,和绵绵也很少说话,偶尔用另一只手摩挲着指根上的纹身发呆。

次年春天,《我的妈妈》参加了戛纳电影节,喻修景和整个剧组一起去到当地,一下飞机,无数的闪光灯对准他,把夜晚照得像白天。

现场金光灿灿,里面的每个人、每样东西,都像包裹在美梦里,漂浮在半空中。喻修景坐在现场,恍惚地被簇拥着站起来,被推着走上领奖台。

这次不会有人遗忘他,即使他站在最深重的黑暗里,他们也要把他挖出来,让他说几句话。

尽管那些话他说过就忘了,随便找一位街边上流浪的老人都能比他说得好,他们还是将这几句奉为经典。

“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说,生活就是很难的,《我的妈妈》里的每一个角色,都没有轻松容易的人生……”喻修景想到家门口的那条长坡,一级级石梯旁长满青苔,喻国文每天深夜从这里回来,而杨晴每个清晨从这里出发。

“可贵的不是那些被标榜为成功的路或者经历,而是每个人为了过好自己的人生而做出的坚持和努力。”

他想到大学的时候很省钱,只有去找徐祁年吃饭的时候才舍得花,然而怎么点菜他们其实也要琢磨一会儿,徐祁年问他想不想吃,他要先看一眼价格。

他想到演过的龙套角色,有多少已经数不过来,挣了多少钱更不知道,因为挣完就花得差不多了。

他想到因为金钱这两个字,他自认为高傲地自卑着,心里其实把这个看得比什么都重,否则不会这样推开徐祁年,不会那么替他渴望灿烂的前程。

回头看,喻修景曾经一直以为自己很多事情都懂,也可以接受,慢慢才发现成长的含义是判断然后舍弃,是一件件失去,最后发现什么是真正想要的。

成年人的世界竞争激烈,争到后来谁也没有了好胜心,咬着牙不是想成为伟人,只是想好好生活而已。

闪烁的灯光下,喻修景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希望所有人未来可期。”

下台以后,他几乎忘记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所有目光投过来,眼前反倒白茫茫一片,怎么也找不到最想要看见的那个人。

曾经想象过的惊喜、兴奋、感动,这些情绪变成深海的浪,很缓慢地翻涌上来淹没了喻修景。

没有什么是努力就应该得到的,他只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运的人之一。

颁奖典礼结束以后是庆功宴,喻修景跟着邬珉晟喝得烂醉,扶着桌子站起来,眼周红了一圈。

他摆摆手拒绝绵绵扶自己,稳了稳,朝外走。

走廊上空气流通,令喻修景呼吸畅快一些。

他脚步飘摇,撑着墙歪歪扭扭沿着廊道走。

阳台大而宽敞,两边摆了一些桌子,坐着三三两两手握香槟交谈的人。

看到喻修景走过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住声音。

喻修景只是扫了一眼,似乎没有注意到众人因为他而停顿。

走到椅子上落座,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根之前其他人给的烟。

是外国牌子,喻修景不认得,只是觉得比黄鹤楼细长一些,夹在指间更加优雅。

他又低头去找打火机,遍寻不得,抬头时,人们已经围住他。

眼前,一支又一支打火机被递过来,然而他只有一根烟。

明明没有点燃,喻修景却觉得好像闻到了香烟的气息。

眼睫扑扇两下,他咬着烟低下头,手掌拱起来护住火,烟头随意地碰到一处火苗,猩红的火点冒出来。

白雾夹着烟草味朦胧升起,喻修景被轻轻呛了一下。【1】

回到酒店,四周又空空****,他抱着马桶又吐又哭,好像看见徐祁年站在身边,问他为什么又不注意身体要喝那么多。

眼泪鼻涕一起流,喻修景顾不得狼狈,一直叫徐祁年的名字,叫他年哥,叫他哥,叫他哥哥,徐祁年都听不见。

那座奖杯倒在脚边,喻修景慌慌张张扶起来,因为手抖,拍了一张特别模糊的照片。他点开徐祁年的微信,看到最新的、也是唯一的一条朋友圈——一张徐祁年和他的外国朋友的照片,那是他热爱的事业和同行的人。

喻修景抱着奖杯醒了一夜,忽然怀疑起他做这一切的意义。

几天之后回国,李不凡和季一南来见他,恭喜他拿奖,李不凡瘦了很多,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他就开始哭,和他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诸如好好照顾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以后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了,不用太想他。

喻修景没有听懂,只是和他拥抱了很久。

从入行开始,喻修景没有这样忙碌过。

除了剧本会提前很长时间读到之外,很多通告喻修景都是前几天才知道。

他穿上来自各大品牌方们赞助的昂贵服装,佩戴精致首饰,来到璀璨的灯光之下。

很多时候,话筒在喻修景手里,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主持人和他谈得最多的,是让他讲一些想对粉丝们说的话,而喻修景站在舞台上,其实看不清楚那些为他尖叫的人们具体是什么样子。

他真的红了,他像一粒蒙尘宝珠,被许多手捧出来擦得干干净净,放到聚光灯下观赏。

但喻修景觉得回到黑暗里的那颗珠子才是他本身,他仍然只是一个零件,在日复一日的工作里走过属于他的时间。

当年夏天,他收到一封李不凡寄过来的信。

内容特别简单,只有一句话:太多人像有线的风筝,而我终于成为风了。

喻修景看了很长时间,心跳突然加快,开始恐慌,摸出手机给李不凡打电话,已经是空号。

没过几天,季一南找到他,挺平静地问:“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他最后一面?”

他们去了厦门,坐在游轮上,开往深蓝大海的中心。

喻修景展开手心,海风从指缝中穿过,飞向这个广阔的世界。

“他……去玩滑翔伞,在峡谷里消失了。别人可能以为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其实他早就想离开了。他爸爸妈妈从小到大没怎么管过他,一直也对他不好,他在我们家长大的。他的病其实很严重,但是不让我告诉你们。”季一南坐在喻修景身边,捂着脸,断断续续地和喻修景道歉:“对不起……我没有留下他。”

喻修景拍拍季一南后背,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反应不过来李不凡怎么就永远离开他们了。

但是仔细想想,他又觉得命运虽然是一条曲折的路,似乎也有迹可循。

至少它从不馈赠轻易的礼物,得或失都环环相扣,如同一条锁链绑住每个人,要你遵守规则,挣脱不得。

他回忆起那年毕业旅行,李不凡从涯边跳下去,他连水花都没有抓到,也许李不凡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从时间和痛苦里逃离。他没有走得很远,只是去了一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厦门的海和喻修景在北方见到的海不太一样,这边显得更加温暖,更加湛蓝。

头发被海风吹得很乱,不知道李不凡是不是想和自己聊天,以前他就是四个人里面话最多的,看起来明明那么开心,居然是最早想走的那个。

后悔、内疚……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喻修景怎么想也晚了。

李不凡留下的那句话,就是想让他以后好好生活,不要因为他的离开难过。

可是喻修景做不到这样,他只是反复回忆起他们高中的时候,他和徐祁年当时感情生涩,他们四个人吵吵闹闹聚在一起的时间其实也短暂,怎么就那么无可替代。

而当年,他们以为的自由时光和美好未来,又真的实现了吗?

下船之后站在码头边,海浪的声音很大。

喻修景问季一南:“一哥,那你以后要留在哪里?”

“国外吧,我们在那边住了一段时间,他很喜欢那里。”季一南说。

他们往沙滩上走,海风吹得更厉害了,季一南带喻修景坐上车。

车开了一会儿,速度慢慢降下来,最后在路边停住了。

“小景……”季一南望着天边的海,停顿了一会儿。

“昨天晚上我梦到他了,他跟我说,他从悬崖上跳下去一百次,才会有一次见到我的机会。他说好疼啊……”

季一南声音很轻:“这是他离开之后我第一次哭。”

然后他趴在方向盘上,脸埋下去,抖着肩膀掉眼泪。

从离开徐祁年到现在,这是喻修景感觉到最需要他的一刻。

他看着季一南哭,用掌心盖住季一南的后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哭不了。只是好心疼,心脏骤然缩进又慢慢放开,这个过程重复无数次。

喻修景挣了很多钱,在经常拍戏的地方买了房子。

以前李不凡送他的那幅画他收进了柜子里。

北京的那一套特意买大了一些,过年的时候他接父母过来玩,带他们去地铁口的那家羊肉汤。

本科毕业后的第一年,他去找徐祁年,一边给父母打电话一边路过这家餐厅,看到玻璃窗里面团年的一家人,想以后也要带他们来这里吃一次。

羊肉汤真的很正宗很好吃,喻修景和爸爸妈妈坐在靠窗的那一桌,鲜汤的滚滚热气扑面而来,把他的脸蒸得很红。

一根羊排的价格远远高于那年杨晴带他去吃的一份牛排,喻修景看到爸爸妈妈聊着天说着快乐的话题,很难得也笑了。

低下头喝了一口汤,再抬起眼,他看见餐厅外一个年轻男生打着电话经过,眼睛很亮地朝里看了一眼。

也许仅仅只是路过而已,喻修景却掉了一滴眼泪。

在这一锅热气滚滚的羊肉汤中,他终于意识到,徐祁年、李不凡、季一南……拥挤的地铁,孤独寒冷的公车,阴暗闷臭的地下室,无足轻重的那个他……喻修景迷茫辗转、咬牙坚持、挣扎成长的整个青春,无论是迎来曙光还是重坠黑夜,都已经完全结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致敬《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后头就没得p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