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里的年味越发浓烈,而在顾震与秦清容到临近州县采办年货的这些天里,他们看到不论是城内还是郊野仍徘徊着许多因烽烟流离无所的饥民。

每至傍晚,当银装素裹的地平线与咸蛋黄般的落日交辉相融时,难民们面对即将来临的寒风凛冽的暗夜便纷纷挤进破关破庙之中,依偎着取暖渡寒。

然而,在某天碰巧路过一座荒废土地庙,便打算先进庙中歇脚的顾震与秦清容等人却并不知晓此处是那些灾民们的地盘。

一行人跨进门槛后,搓着被冻得通红的双手抖落身上的微雪,随后抬头时皆被眼前的那一座彩绘泥塑土地神的塑像吸引住目光。

只见他们面前摆在布满灰尘的泥台上的土地公公头戴黄冠,身着金衣。

发鬓胡须皆为银白,慈眉善目间常挂于面容之上的笑颜如沐春风。

这土地神正坐于金椅之上,右手如意玉柄,左手元宝成塔,金座下署名为四字篆文“土地爷爷”。

可是这金碧辉煌的塑像怎么看都与这布满蜘蛛网、在寒风中几欲倒塌的破观格格不入。

华炎眸中掠过一道灵光,眼下年味愈浓所以他想多说点吉祥话以求来年万事如意,于是他道:“啧,你们看着土地公公神采奕奕的样子,莫非真是我们出门时有吉星高照,因此才走了运遇着神仙。”

将自己如墨的长发用手撇到身后,华炎清秀的眉目与皙白的面庞犹如远处连绵起伏的黛山掩映于皑皑大雪之中,足以媲美一幅水墨佳画。

只是那披在削弱身子上的白毛领的艳红斗篷却彻底破碎了他的一身诗意。

此刻,华炎唇角勾着饱含期冀的笑意,当即朝那土地公公跪拜道:“土地公公在上,保佑本堂主家宅平安、添丁进口、六畜兴旺、福禄无灾。”

华炎语毕,双臂抱刀在怀、武士装扮的不闻唇角微讥,“呵,华堂主一孤家寡人,如今竟也想着添丁进口、安居乐业了。”

拍着一手的灰,华炎瞥眼看向依偎在一处互相为彼此暖手、黑衣白衣的顾秦二人微耸肩,无奈道:“被这两个人腻歪了十几年,本堂主觉着就算是冷戟那棵开不了花的铁树大概也会受不了那甜腻味儿,春心萌动罢。

是不是冷戟,本堂主说得可对?”

已然从光棍青年变成光棍老男人的冷戟,听到华炎说这般打趣他的话仍会脸红,他微颔首面无表情地沉声道:“华堂主,阿刃是我的家人,我大概不需要伴侣。”

华炎未答话,但其脸上轻蔑的笑意却代表着他根本不相信冷戟的鬼话。依着冷戟那股闷性子,华炎在心中默默揣测着冷戟大概一年会偷偷做几次春梦。

而光顾一周,除了顾震与秦清容剩下来的一圈人都是单身汉子,华炎抚额,表示他并不想与这群单身汉子为伍。

连忙逮住一个尚且稚嫩的,华炎朝阿刃招招手,眼睛弯弯地笑着,“阿刃快来,和本堂主一起拜拜。

要知道你还小,有的是机会早点成家,将来可千万别和我们学。”

闻言,阿刃郑重点首而后便与华炎一同跪在地上,十分虔诚地朝土地神拜了又拜。

众人:呃……

看来,这两个人是真的很想脱单啊!

彼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暴动,众人不由都随即警惕起来。

顾震轻拍秦清容的手示意他呆在原处不要轻举妄动,随后自己走出门查探情势。

观前落满积雪的空地上原本停着顾震等人此次出行所乘坐的马车,而此刻马车周遭却围满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

目光定格在一名已经半个身子爬进马车车窗的瘦弱男子身上,顾震点步飞身,待至临近那男子身前时伸出一只手,拽着那男子的后衣领将男子面朝雪地,按进积雪之中。

这边顾震还没发话,乞丐群中却跑出一小童满面惊惶地当即哭嚎着扯起嗓子,“坏蛋,你别打我爹!呜啊,那是我爹爹…”

被自己的娘亲拦腰抱回人群里,女子畏缩在人群的最后面不敢抬头看任何人,怀里的小童仍然不依不饶地大哭。

众难民见状,停下手中抢食的动作纷纷看向顾震。

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真得有些该死,顾震低下头,俯身将刚刚被自己打趴在地上的男子拉起身,喉中一阵哽咽。

他抬眸与数双暗含绝望的眼眸对视着,向来口齿伶俐的他此刻却张不开嘴,说不出话。

“我说,你们先不要抢。”

目光从手中抓着吃食的几名男子身上掠过,顾震又看向掩于人群中的妇孺老人深吸一口寒气让自己平复心情,他此刻得显露出威慑力,不然只怕很难做到公平。

“今天车上的东西不多,但我能保证人人有份。但如果你们像这样抢的话,谁抢,我就让手下打断谁的手。”

在众难民眼中,他们面前的这位男子衣着华贵、气宇轩昂,一双丹凤眼间带着几分杀气,让他们不寒而栗。

眼前之人如此狠厉,他们不由有些犹豫要不要逃走,可看到车上久违的美食,难民们咽着口水,还是决定相信顾震。

本来他话还没说就已经吓哭一个小童,方才放出狠话后,众孩童哭声不由此起彼伏越发高涨。

顾震微挑眉,撇着一边嘴角。

得,他一向不招孩子喜欢。

庙内众人还以为门外发生了什么大事,听见动静后只见顾震吓哭一帮小毛孩不由嘲笑出声,华炎负手跟在顾震的身后伸着脖子打趣,“有意思有意思,怪不得世人都说你是个煞神哈哈哈哈哈。”

本就陷于郁闷之中的顾震直接一脚踹过去,“行,你面善,那本将军就派你出去负责分配。”

华炎挠头,看着外面的寒天冻地坚决不干,“在外面做什么,何不把他们请进来避雪。”

随后,破破烂烂的土地庙中挤进一大群蓬头垢面的难民,他们怀揣着满富年味儿的食物终于神色缓和些许。

休憩时双眼望向土地神,回忆与现实交杂在脑海中,难民们一时鼻酸喉中哽咽,眼眶红润。

秦清容抱起刚刚哭得最凶的小童,说着趣话地笑逗着,他本身就长得好看又平易近人,此刻则更加具有亲和力。

“那个伯伯他方才不是故意的,我们原谅他,好不好?”

手指指着顾震,秦清容一双桃花眼中满是善意,笑看着小童。

小童啃着鸡腿,蹭了满脸的酱汁懵懵懂懂地盯着顾震点首,分外可爱。

顾震瞬间被小童萌到了,本来还有些拉不开脸见状竟情不自禁地勾唇浅笑起来,甚至伸出手有点想抱抱这小天使一样的可人儿。

却不想还没等顾震碰到那孩童,孩童就已经被吓得瞪大眼睛放声大哭。

顾震一脸黑线,好罢,原是他不配。

“噗!”

把孩童交还到其母亲手中,秦清容扶着腰笑得喘不上气,“不是,为什么啊?

哈哈哈哈,你怎么就那么不招孩子喜欢,好奇怪。”

这边顾震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挑着眉轻声道:“嘶,难道你就没有想到过这个原因么?

他们怕我,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是你和我生的呢?”

笑声随即戛然而止,秦清容立马打断顾震的话,与其对视着语气决绝,“你可别想,男子怀不了胎。”

“什么什么!秦大人要给将军生孩子!”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阿刃听了半天墙角拉过华炎兴奋道:“华堂主,你快看看有没有办法!”

“啊,你们两个人要生孩子,还要生五个!”

华炎惊唿出声,随后弱弱地轻叹一句,“虽然这提议很新奇,但本堂主真得帮不了你们。

遗憾,遗憾!”

而站在门口守备的冷戟李真奕两人听到华炎的话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嗯?他们这是听到了什么?

将军要和秦清容生一兵团的孩子?

呃,那得…要生到下辈子吧!

无地自容的秦清容面对众人惊诧的目光随即拉过顾震的身子当他的地缝,顾震是没什么所谓,甚至眯着眼挺乐呵的。

可秦清容却在阿刃喊出声的那一刻就已经面颊通红,感慨着恐怕这世上传播之最为迅速的就是以讹传讹的八卦了。

“清容,我们明日去城中搭个粥棚。”

顾震将身后的人拽到怀中紧紧抱着,贴着清容的耳畔低语道:“想来我方才也是该死,竟然会动手打他们。他们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有一部分责任在我。

我没有守住国门,愧对于昔日枢密院使的职位。”

原来这只凤凰的软弱只肯在他面前展露出来,秦清容紧握住顾震搂着他腰身的双臂静静听着顾震的伤心事,安慰说:“你做得很好了,真的。”

不管是秦清容有没有失忆,他的性子习惯都没有改变。

每每当顾震同他诉说心事,得到的反馈总是肯定的鼓励。因为秦清容觉得,命运很苦,这世上唯一能让你觉得甜蜜的只剩下爱你的人。

好好珍惜身边的人,不要让他们像流星一样滑过,最后消逝在你的生命里。

追悔莫及这件事,挺悲哀的。

随后的几日里,山庄中的人白天下山施粥,晚上回到庄子里又置办除夕宴。

而待到除夕的那一晚,众人热热闹闹地吃过饭便去后山上放烟火。

缤纷撩乱的烟花在夜空中一朵朵地盛开又消逝,秦清容起了玩心拿着火支不顾顾震阻拦地去点烟花。

火星在绳索上快速窜走,当亮光于尽头黯淡之时,烟火“砰”得一声炸开,其声如雷彻耳,火花刺目。

自身来不及反应的秦清容早已被顾震推倒着扑向一边,他耳旁嗡鸣声不断,只觉头痛欲裂。

隐约看到顾震正启唇朝他说着什么,他听不见却好似知道顾震此刻所说的话——我又救了你一次。

秦清容意识昏沉地闭上眼,眼角湿润,“你老救我做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啊,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欢过你。

因为你也曾救过本将军一命,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本将军来还债,顺便以身相许。”

秦清容的头四分五裂般得疼痛,他紧咬牙关,数十年前的回忆渐渐涌上心头。

不堪重负的他跪倒在一片黑暗之中,面前正对着的是宋洵,离他愈行愈远的是垂头丧气的叶如安,而顾震却躺在他的身后不远处已然毫无声息。

知晓自己身处在梦境之中,秦清容挣扎着睁开眼只见王浩正伸手要将他从地上拉起身。

“秦大人,顾将军临走前命我护好你。京城里已经乱了,这个地方不宜久留,你还是快和我走吧!”

王浩很奇怪,明明他刚才已经将秦清容打晕,不过片刻的功夫,秦清容却已然清醒过来。

“多谢王将军的好意。如果可以的话,还请王将军帮我翻过这宫墙,笑笑还在宫里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在京城。”

知晓王浩恐怕并不愿意带他冒这个险,秦清容不再顾那么多,他低下头四处寻找可以踮脚的东西,可周身除了死尸便再无其它。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丢下妹妹bu“gua,秦清容俯下身将尸体堆到墙边,此刻眼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就算是踩着死尸他也要带妹妹走。

看不下去秦清容这般固执,王浩一脚踹散了那死人堆朝秦清容大吼道:“秦大人,你这又是何必!或许处在如今这种境地之中,皇宫才是对你妹妹来说最安全的地方!”

“宋洵是个暴君!”

满街火光之中,秦清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压抑许久的情绪,热泪夺眶而出,“你知道暴君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么?

难道你不知晓夏朝的桀,你不害怕他的那一方溺死人的酒池肉林么?难道你不知晓商朝的纣,你听到炮烙之刑、人泥肉酱之时不会胆寒吗?还有南朝的刘昱最好肢解作乐,你让我怎么放得下心把笑笑交给宋洵?

我啊,我这些年抗下这么多,我只想妹妹好好的。

王将军,我求你帮帮我,帮我救救她。”

从前对秦清容的印象不过是觉得此人淡然平和,相貌才学都有如仙人一般遗世独立。

只是王浩没想到神仙也有被打落进尘埃的那一刻。

此时泪光映着燎天的火光,秦清容的呐喊声与四起的厮杀声交融相错,眼前之人不再是那个才貌双全的美人,而是一具被家国吞卷后褪下一层皮肉的残骸。

“好,我帮你救她出来。”王浩最终还是狠不下心,他看向秦清容正色道:“只是,你妹妹一旦逃出宫便将面临朝廷的通缉。

秦大人,这条路真的很难走,你确定想好了么?”

秦清容双眸黯淡了几分,他坚定自己心中的信念点首应答:“麻烦你了。”

真得想好了么?或者说,你真得有准备么?

他并没有准备。

秦清容从来没有感到过这般无力,那种在乱世中漂浮不定,时时刻刻担心着被屠杀的日子几近要将他击垮。

而他一介文弱之人,离开朝廷后就形同废人一般毫无自保之力。

带着秦笑笑跟随王浩一路奔波,秦清容只记得王浩说顾震曾吩咐他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就带秦清容去一个地方,那里会很安全。

只是在半途中他们却遭遇截杀,王浩一队的人马全军覆没,秦笑笑自刎,而秦清容跌下山崖。

命运弄人,秦清容觉得自己大概就是上天捏造出来的一个笑话。他这一生都不断地在失去,而当他真正变得一无所有之时,上天就要来索取他的命。

“顾震,你知不知道,笑笑已经死了!

她其实已经死了!”

被割裂的记忆重新拼凑在一处,秦清容梦醒时分哽咽着哭出声,“笑笑在崖边自刎,我被那帮逆贼推下断崖。

顾震,我亲眼看着笑笑自杀,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般折磨我?”

“你…是记起来了么?”

秦清容已经昏睡了两夜,门外的丫鬟们都在说秦清容从下午便突然开始一直哭,那边顾震听到消息便随即赶来。

秦清容恢复了记忆,可此时顾震看到心上人痛不欲生的模样,却宁愿秦清容一辈子就这样失忆下去。

“清容别哭,我陪你。”

秦清容一直在发抖,顾震以为秦清容这是因为冷便将人揽进怀中,“妹妹在天上,肯定是希望你过得好,她这是去见你爹娘了。”

“我要杀了那帮逆贼!”

哽咽着哑然出声,泪水沾湿心上人的衣襟,秦清容好想随着妹妹一同离去,“为什么人活着好痛苦?我累了…”

“不要说这种话,不要丢下我。”

从来都是互相依偎着的两个人约定好要为了彼此好好地活下去,可当有一方真得倦了、累了的时候,另一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全力将伴侣打捞起而后抱紧。

别想着丢下我。

难道你忘了,我们一起度过的十多场飞满萤火虫的生辰宴了么?难道你不再喜欢和我并肩躺着看书、坐在摇椅上随心所欲地闲谈胡扯了么?难道你已经看腻了我笑、我生气、我尴尬甚至我气馁的时候的模样,你就此厌了我么?

“清容,你能不能别总这么没良心,本将军感觉你怎么喂都喂不熟。”

顾震将秦清容搂得紧紧的,拧着眉头,“说什么生离死别的话,秦清容,你别想着丢下我,听到没有啊!”

眼前人急了怒了,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数十载春秋,可却担心着会被一朝陡然浮现出的回忆冲垮筑基。

原来,即使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们之间的感情联系却依旧是那么的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