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脚处的一棵老桃树一经严冬果叶败落,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横生向四方的枯木枝被积雪压着,又与粉黛的墙在寒风中相照应。

而这个冬天将要过去,此般雪压枯枝的景再想看,就又要等到明年。

“师父,将军和秦大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清冷的院落门**着身量相等的阿刃与冷戟,这两人肤色一棕一白,此时只敢在远处默默地看着站在廊下凝视着老树的秦清容,悄声说着话。

阿刃有些沮丧,他低下头眉心微蹙嘟囔道:“秦大人他已经好久都没和我们说过话,师父,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

“阿刃,别多想。”

冷戟侧首轻拍阿刃的肩以示安慰地说:“秦大人会好的。”

“可他整日里都郁郁寡欢,细算下来已经有小半个月都不理我们。”阿刃有些委屈道:“华堂主说秦大人这是生病了,得吃药。所以前些日子我就将华堂主熬的药端给秦大人喝,可秦大人却说他自己没有生病。

后来我劝了两句,秦大人直接将药碗摔碎在地上,之后便再也没和我讲过一句话。”

阿刃语毕,两人不约而同地再次看向秦清容愈发沉默。

秦清容不仅仅是对阿刃这番模样,除了顾震,其他的人如今也一律被他拒之门外。

而顾震也没能好到哪里去,几乎每天身上都会新添一口牙印。有一次,秦清容直接咬在他的手背上,众人在次日用早膳时注意到那处发黑发紫的咬痕后都在心中默默对顾震表示同情。

可就算这样,顾震依旧每天都哼着小曲迈着大步地跨进秦清容的院子里。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到的那么多光怪陆离的民间传闻,每天好似有讲不完的话,总是眯着眼歪着头地朝秦清容笑着,唠唠叨叨地停不住嘴。

秦清容习字,他凑过来自顾自地娓娓而侃;秦清容赏景,他也在一旁叨个不停;秦清容坐在**发呆,他更是盘着腿靠着秦清容的肩说个没完没了。

实在忍受不了顾震了无止境地叨叨,秦清容逮着顾震的肉就咬,直到顾震疼得讲不出话来他才幽幽松口。

熄灭灯火,秦清容睡在床里,面朝墙紧皱着眉恼道:“你怎么如今变得这么多话,你病了。”

黑暗中,秦清容看不到顾震此时的神色,他也不想看。

身旁,顾震双眸微暗,良久沉声回说:“你如今都不肯开口讲话,你变了。”

本来困顿的思绪因为内心的烦杂已然使得秦清容想睡也睡不得,而听到顾震这么说后,秦清容彻底再无睡意。

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清醒,秦清容盯着里墙喉头莫名有些哽咽。

他转过身抱住顾震随后紧闭上双眼闷声道:“我不和你说话,但我却从没拒绝过靠近你。”

“不说话,就要变哑巴了。”

顾震亦把人搂住,语气里满是心疼。可怀里的人又不愿再多讲一句,他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这人都跟个木头一样寂静无声。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待到春暖花开之时,秦清容亲眼看着院角的那棵老树融雪、发芽。

他日日夜夜地翘首以盼,只求自己不要错过这第一朵桃花盛开之时。可就在没过几日后的一天清晨里,他走到门外时却发现那朵即将盛开的桃花却就此不见踪影。

正懊恼着,他又见院门外有个缺德的人正笑眯眯地朝他招着手,指间还捻着一朵桃花。

秦清容汗颜,这本该立于枝头婀娜生资的花朵,却在刚绽放之际就被人随手摘折。

而不远处顾震捻着花朝他不急不徐地慢步走近,顾震把花递到他眼前微扬下晗,挑着眉,故作矜骄,“秦大人,与本将军成亲可好?”

刚想接花朵的手悬滞在半空,秦清容抬眼与顾震对视着,两人一个神色躲闪一个步步紧逼。

顾震勾唇不由自主地笑了,修长的手指将桃花别入秦清容的发鬓,他指节轻碰着秦清容的额头故作感慨地说:“真奇怪,本来本将军还以为,你发间别花会像个女子。

此时看来却不妖娇,倒像是一潭清池中浮着一朵的粉。”

“顾震。”

仰首看着眉目间满是笑意的人,秦清容脸颊绯红,还沉浸在成亲的这两个字眼里,“两个男子如何成亲?”

顾震笑了,反问道:“哈哈,两个男子如何不能成亲?

本将军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一样不会少了你。

你要是不喜欢盖红盖头,那就不盖。不过洞房花烛一样不能少,呃,枣生桂子那些就算了罢。”

“噗嗤。”

这么多天来,秦清容终于眯着眼睛发自内心地笑了,他摇着脑袋直说:“还是不要成亲,感觉真奇怪。”

“哪里奇怪了?”

顾震把秦清容揽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如今,你终于记起以前种种过往,那为何还要犹豫?

你明明很高兴,却还要说奇怪,你这人总是这么矛盾。”

只觉被顾震勒地喘不上气,秦清容无奈答应道:“好罢,秦某很乐意同顾将军成亲。

顾将军还是快放开我,我要喘不过气了。”

被一朵桃花哄得将自己以身相许,山庄里的人听说这天大的喜事后要么是笑秦公子性子软好说话,要么就偷偷笑自家庄主脸皮厚,成天想着空手套白狼。

“不是本堂主说你啊,你好歹送人家一件定情信物,送朵桃花做什么?酿酒藏起来么?”

华炎边磨着药粉便摇首作叹,不过他心道好在这两人作怪了那么些天终于算是已经和好。

“嘶,定情信物…本将军记得之前有送过他一块玉佩。”

顾震突然发现秦清容已经好久没有戴过那玉佩,心中只道大概是秦清容弄丢了罢?

而待至晚间顾震问起秦清容之时,秦清容这才想起那玉佩早就被他赌气打碎最后收在秦府的书房里。

秦清容朝顾震尴尬一笑,顾震由此笃定那玉佩确实已经被秦清容弄丢,他没再多问而是回之一尴尬笑容。

次日顾震便在书阁之中将那玉佩的模样画下让下人拿去铺子里给现做一块。

不过几日,顾震便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斐玉交还到秦清容手中,秦清容一番竭力赞扬后欲言又止表示还想再要一个差不多的。

“嗯?再打一个给本将军用么?好主意。”

顾震甚感欣慰,觉得秦清容难得有这个为他着想的心,是个好的开始。

“咳…”秦清容低下头,轻声回道:“不是,我记得如安之前好似和我讨要过,我当时答应他说会给他寻个差不多的。”

自知自己这是触及了秦清容的伤心事,顾震故作淡然地点首,“也可,本将军再命人做一个便是。”

于是,又过了几日,秦清容便得到一枚质地相同但工艺不比先前精致的圆佩。

同时,顾震还示意秦清容看向腰间,只见顾震的腰间陡然多出一块同秦清容一模一样的斐玉,顾震说这便算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秦清容将三枚玉佩仔细对比,发现叶如安的那块怎么看都比他们的要差上一些。

不由暗自感慨,嗯,顾震总归是不肯认输的,一向狡猾又傲娇。

而既然决定要成亲,不日两人便拿着自己的生辰八字去道观里找道士合良辰吉日。

怎知那老道士眯眼瞧着两张上书生辰八字的字条后随即拒绝道:“这二人本不该结成连理,且命缺桃花、老来没有子嗣相伴膝下,你们是故意拿这大凶的时辰来煳弄老道的么?”

“诶,太师父,话可不能这么说。”

道观门外突然走进一道长,这道长秦清容看着眼熟,当他陡然记起时不由起身朝那道长浅笑道:“这位道长,我记得你。

那日你让我喝过一碗符水,说是要帮我改命。”

“哈哈哈,你记性倒不差。”

道长将秦清容左右打量了一通随后讶然问说:“看你如今的样子倒是没了当初那股子傻气,怎么?离魂症被治好了么?

你不知道啊,自从你消失后隔壁摊的那位臭郎中可是在我耳旁边念叨你念叨了好一阵子。”

闻言,秦清容转过身与顾震相视一笑,又朝那道长点首说:“劳烦道长挂心,过往之事已然悉数都能记起。”

“等等!”

老道士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拂尘便往那道长头上敲,“给人改命?

你可知,这命能是你乱改的?你怕是要闯下大祸了啊!”

那道长揉着头满脸不服,随后别过脸气闷道:“太师父您知道的,孙徒儿我一向最不服什么天理,他们本就是你情我愿又何必因为一道命格被棒打鸳鸯。”

本是来道观之中求取良辰吉日的顾秦二人,此刻却观赏起老道训徒,他们轻叹一声打算默默离开,再去别家碰碰运气。

而两人刚出门时,便听见那道长在挨打声中大喊道:“你二人的八字我已合好,下月初一即是你们的黄道吉日。记住,可千万要信小道的话啊!”

最终,信了那道长的话的二人,成亲那日遇上了一场连绵阴雨。

当日,大红的花轿在细雨中左摇右晃着前行,其间途径城中街道,出了城门径直往近郊的一处山庄慢慢悠悠地前去。

风吹着花轿的帏帘,百姓们纷纷围至街旁心想着是谁人这般幸福,在天下方方安定些许之际便能嫁的如此风光。

有一小童指着花轿大喊道:“娘,我看见了!轿子里面坐着一个男子。”

妇人闻言忙去打小童的嘴训斥说:“这是人家大喜之日,你可不能乱说话!”

小童有些不服气,他推开自己的娘亲跟着轿子跑想要再看一眼,他很确定里面坐着的就是个男的。

“真没想到,在如今这样的世道里,竟然还有人家能这般阔气。”

酒馆廊下正立着两名男子,其中一名说着话抖落伞上的雨水,其人面若玉冠,眼似星辰。

此人正是张庭羽,而在他身旁站着的那位则为王浩。

他们二人打听多年,最后才从东瀛人的口中得知听风楼座下的山庄的具体方位。他们很好奇这个与他们并肩作战多年的一支义军,其统领到底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于是在来年开春,这二人便远游至此,打算亲自登门拜访这处山庄。

“张大人要是感兴趣,那我们不妨跟着队伍一同去贺喜。”

历经数年的征战,从前总是一副游手好闲、纨绔子弟模样的王浩,现如今身上也染了几分意气,“想来我们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一般人家总不可能连这个面子都不给罢?”

闻言,张庭羽面露沉思。陡然间,见风将花轿的布帘轻轻掀起,他远望着花轿中坐着的那人的背影不由晃神,甚觉熟悉。

此时也不再顾及是否冒犯的问题,张庭羽同王浩一起追上队尾,一路上默默跟随其左右。

当然,他二人的行踪自然是没能逃得过听风楼众人的法眼,不闻追上位于队首的副使提醒说:“禀副使,属下察觉到有人一路上都在跟踪我们。”

“让他们跟。”

听风楼副使语气平静地道:“等到待会儿一进山庄就把他们绑了,交给楼主。”

不闻领命,点首应是。

如果是要将这二人带去见楼主的话,不闻为这两个人感到同情,只怕副使并不想给他们留活路,过了成亲的这日他们便会死于非命。

而待到队伍行进山庄入口后,张庭羽和王浩正犹豫这要不要一同进去,就见一群黑衣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二人慌了神,还未等他们掏出令牌,便两眼一发黑被打晕在地。

不闻将此事禀报向顾震,顾震低眉看了眼躺在地上的两个熟人微挑眉,只觉意外。

手指一指王浩,顾震看向不闻礼貌一笑,“不闻,那是王将军,我们自己人。”

发生这样的事也是怪他,怪他平日里不注重让听风楼的杀手和营帐中的将士建立友好感情。

不闻看看顾震,又看看地上躺的,先是震惊而后有些惭愧。

他连忙解开王浩的穴道随后又看向顾震,有些拿不定主意躺在王浩身边的张庭羽是不是也可以被解穴。

“算了,让他也醒来罢。”

顾震手负于背,满心疑惑,“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找过来的。

看他们千里迢迢来拜喜,请他们吃顿酒席想来也无妨。

不闻,你面前的这位,是现任盐铁司使,张庭羽。”

地上,张庭羽和王浩堪堪睁眼。

当他们看清站在眼前的人是顾震时皆被惊了一跳,王浩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大腿肉感到剧痛后惊唿,“将军,原来你没死!”

而张庭羽上下打量着顾震的一身喜袍,越看心里越觉得不是滋味。

都不用去猜,张庭羽便知道此时新房中坐着的另一位新人定是秦清容。

这些年来,他想过许多假设。

一种假设是顾震和秦清容都已经去世,他与这二人就此天人两隔;一种是秦清容已死,顾震却还在世上,蛰伏着等待回京报仇的机会…

可张庭羽却怎么也没想到,这十多年来,这两个人一直彼此依偎在一处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现如今,他还出现在这二人的喜宴上。

他很认真地仰首端详着顾震如今的神貌,良久他还是不能成功地欺骗过自己。因为他知道不管过去多久,顾震一直都不曾改变过。

光阴没有磨去顾震的棱角,顾震还是他心中所珍藏的那个敢于与命运负隅顽抗的英气少年。

而张庭羽一直深爱着此人,妄想着终有一日他能触碰得到这少年的影子。

可他这份痴嗔,终究被毁于一旦。

“将军,张大人如今性子可变了许多!”

王浩从地上站起身,拍着身上的灰毫不吝啬地朝顾震赞扬张庭羽,“他已经同家里人解开误会,而且这些年来在朝廷中做事尽心尽力。

要不是有他的帮忙,安顿好大宋境内多半的难民,只怕我们敌人没打完,便又要面对百姓的起义。”

王浩对于顾震和张庭羽之间的事并没有多少了解,他此刻极力向顾震推荐张庭羽,主要是基于这么多年来他对张庭羽处事能力的真心认可。

所以,他想要让顾震将张庭羽收作党羽。

一旁张庭羽自是了然王浩的心思,不过他心中的梦既然已经破碎,便不想再就此与顾秦二人多生纠葛,他站起身神色淡然地朝顾震贺喜,“张某祝顾将军与秦大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闻言,王浩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今天是顾震和秦清容的大喜之日。

想到当初,自己醉酒还欲图对秦清容不轨,王浩同顾震对视一眼,只觉不寒而栗。

他挠着头,神色讪讪地亦然随即恭贺说:“张大人不提醒,属下估计到此时也反应不过来。

真是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啊!”

不过又想到自己好歹曾经冒死救过秦清容一命,王浩心绪稍稍平复而后看向顾震和张庭羽活跃气氛道:“既然如此,那今日便不聊旁的,而是要好生为将军和秦大人庆祝一番!

将军,今晚你要是不给我们闹洞房,我王浩第一个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