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 沈玉不是来和他们搞什么恶俗情节,只是来告诉殷凝,太后让天权令带着她一起去共进晚膳。

当晚的宫宴上, 殷凝坐在侧位, 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高座上那个坐拥全天下的女人,岁月似乎格外偏爱她, 连眼角的细纹看上去都风韵绝伦。

“来,小玉衡, 让哀家看看你。”太后让她上前去。

殷凝攥了攥袖角, 踏着宫阶走上去, 行了一个礼。

“好孩子, 十年前你还只有这样高,”太后伸手比划了一下, 鎏金的护甲划过她的面颊,“现在都差不多可以嫁人了。”

“太后娘娘说笑了,小十还小。”殷凝额上已经冒出些冷汗。

“无妨, 哀家一看见你就喜欢得不行。”太后牵起她的手, 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在身侧,座椅很宽,足够她和殷凝坐在一起。

她用护甲轻轻挑起殷凝的下颌, 声音轻柔而暗藏锋芒:“小玉衡,你说倘若这家国都不在了, 还管什么天命呢?”

“太后娘娘, ”天权令起身, 强调道, “她不过是个孩子。”

“哀家的皇孙也是个孩子, ”太后笑笑, “那些尸侍吃人的时候,可从来不挑食呢。”

殷凝不喜欢被当做威胁天权令的筹码,于是她出声道:“太后娘娘,小十已经与别人私定终身。”

虽然太后不过是想拿她来威胁天权令,但皇家的尊严不会让堂堂太子娶一个和别人有婚约的女子。

她这不过是缓兵之计,情急之下随口一扯,但天权令看上去比太后还要在意,他没有当场戳破她,却也满眼都在逼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和谁?为什么不告诉我?

太后眸色渐深,殷凝缓声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观星台所在小镇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有婚嫁之意,就给对方送龙凤红豆酥,我已经送过了,对方也接受了。”

真是对不起被她救的那个人了,还要被她拿来当挡箭牌。

“好孩子,告诉哀家,那人是谁?”太后轻声慢语。

殷凝尬住,完了,她也不知道啊。

她低头垂着眼睫,看上去倒像是女儿家害羞着不肯说出情郎的模样。

太后也不急着逼她说出来,只是用护甲蹭了蹭她的下颌软肉,像是在逗弄一只不听话的猫咪,“你和天权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就在宫里小住几日,也好好想想,你要嫁给谁。”

夜宴散去,殷凝见到天权令的脸色难看至极,隔着几步走在她身前,背影高瘦挺直。他不和她说话,但她慢下来几步他也会慢下来,就是始终隔着那么几步。

殷凝猜想,是因为太后的原因所以心情不好吗?

引路的宫女带他们穿过狭长宫道,走进一座清幽庭院,然后就被天权令屏退出去。

这座庭院处在背阴处,看着清清冷冷。殷凝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住在冷宫附近。

她看见天权令一声不吭地点灯铺床被,轻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不是生你的气,”他转身,藏在衣袖中的手指稍微蜷缩了一下,轻声问,“我可以抱你吗?”

殷凝主动走近,伸手环住他的腰,轻轻在他怀里蹭了一下。

他慢慢环住她的肩背,低声道:“我是在气我自己没能保护好你。”

如果是秋拒霜在场,她的婚姻大事当然不会被这样任人拿捏,但是他只是一缕残识,也已经给了她最好的一切,在风雪中给了她一个家,让她衣食无忧平安长大。

所以殷凝解散了自己的发髻,跳上去环上他的肩,他也配合地抱起她。

“别气别气,秋秋最好了。”她用毛绒绒的狐耳去蹭他的面颊,将下巴搁在他肩头,笑道,“我还以为你在气我突然多出来的一个情郎。”

他轻笑一声:“一听就是编的。”虽然一开始他听到还是失去了理智。

殷凝眨眨眼,其实也不全是啦。

半晌后她从他身上跳下来,又自己将发髻扎好,问道:“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去看看沈碧为什么会突然得病?”

“她是染了邪祟之气,”天权令道,“妆妃的挽黛宫有问题。”

接下来他们绕开巡夜的宫人到了挽黛宫,这座宫殿整体以青绿为主调,连檐角的装饰都嵌了价值不菲的青玉,足见君王对这位妆妃的恩宠。

殷凝被天权令带上了屋檐,她挨过去小声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妆妃太过得宠,别人妒忌她,所以暗害她。”

“皇帝宠爱她,为什么还让她陷入危机?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不应该好好保护她吗?”天权令貌似对这些勾心斗角不是很能理解。

殷凝想到这人长年在观星台不问世事,这样看来也算正常。于是她说:“因为他是皇帝,所以还有很多别的女人。”

天权令说:“那最多只能说是宠,他不配谈爱。”

殷凝:“好骂,多来几句。”

他轻轻敲了敲她的眉心,“先办正事。”

他拿出一张符纸,将它翻折成一只纸鹤,纸鹤向挽黛宫后院的莲池里飞去,他们也跟了上去。

这一方池塘不大,却开满了莲花,碧叶琼花遮盖了一切。天权令蹲了下去,拿出银针刺进池水中,拿起时那半截入水的银针已经变成了黑色。

“是蛊毒。”他皱眉,“为何皇宫里会有蛊毒?”接下来他似乎想到什么,转头看向了某个方向。

这个时候明明没有风,但殷凝却看见池塘里的几枝莲花动了几下,她瞬间扑过去将天权令撞开。

就在这一瞬间,她感觉背后传来凌厉的破风声,然后她的青鲤发带落下来,尾端已经染上了黑色。

——方才的一瞬间,有个黑影从莲池中爬了上来,并且朝着天权令扑过去。

天权令伸手划断了那截变黑的发带,凤眸一片愠怒之色,他掐着几张纸符走了过去,还不忘嘱咐殷凝:“别看,脏东西。”

殷凝只听见背后传来凄厉低嚎,一转眼又看到前面的角落闪过一个黑影。

她担心错过这个黑影,又不想引得天权令分心,所以没有多想就抬脚追了上去,实在不行还有发簪那边的秋拒霜。

她一跑过去才发现墙角竟然被挖了一个一米高的窟窿,她一矮身就钻了过去,这是一条僻静的宫道,放眼看去一片昏暗。

前方转角处传出声响,殷凝刚想追过去,从背后伸过来的一只手迅速捂住了她的口鼻,手指间的银饰冰凉,又散着奇异的幽香,她觉得眼前一片片发黑,没多久就失去了知觉。

失策了,早知道就不逃天权令的功课了。

从角落走出的一个高挑身影接住了昏迷过去的殷凝,她太大意了,从墙角的窟窿中出来时没留意到旁边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

而前方转角处走出一个黑衣蒙面的人,这是方才殷凝追的人,他单膝下跪道:“属下的疏忽。”

“你自己下去领罚,至于她…”原本墙角的那个少年只是嫌弃一样提着殷凝的后衣领,他看清楚女孩的面容,话语停顿了一下。

他的下属就问道:“殿下是想要将这丫头扔去喂毒虫还是做成尸侍?”

少年冷道:“闭嘴,你领的惩罚翻一倍。”

下属头冒冷汗,不明白自己这是又做错了什么。

殷凝醒来时觉得头脑还有些昏沉,眼前一片黑暗,可能是没点烛火。她觉得有些口渴,就撑着坐起来,掌心触摸到草编的粗糙纹理,她像是睡在一张草席上。

她想起来自己是被人给药昏了,于是赶紧伸手去摸头上的发簪,却只碰到自己毛绒绒的耳朵,双螺髻被拆散了,银簪和其他发饰被拿走了。

完了,她不会遭贼了吧。其他东西倒是没什么,但是这断魂钉可是万万丢不得。

“要喝水吗?”一道沉冷的男声传来。

殷凝循声看去,但实在是太暗了,她看不清。虽然开口跟她说话的人声音听上去有些阴冷,但语气还算缓和,难道是他救了自己?

于是她说:“能把烛火点了吗?”

那人说:“现在是晌午,你暂时看不见。”

殷凝一怔,下意识伸手去触摸自己的眼睛。她没意识到自己头上的毛绒狐耳耷拉了下去,软趴趴的看上去有些委屈。

那人见她这样,就补充道:“今晚你就可以恢复。”其实他没必要说的。

视觉上的黑暗会带来强烈的不安全感,殷凝往床边摸,很快就碰到了熟悉的银簪。

秋拒霜的声音听上去很着急:“你还好吗?断魂钉方才感应到了封魔骨,你现在和谁在一起?”

封魔骨…眼前的人…可是她暂时看不见。而且光是从声音来说,为什么这人的声音这样阴冷沉郁,和雨齐的声线并不相同。

殷凝握紧发簪,对秋拒霜说她没事,然后转头轻声道:“是你救了我吗?谢谢。”难道是太后下的手,表面功夫也不做了,直接把她绑了来逼迫天权令。

那人没应下,听声响好像是起了身,然后是倒水的声音,接下来一杯温热的茶水放到了她手边。

殷凝慢慢摸索着伸手去接,碰到他带着薄茧的手指,体温是正常的,不像雨齐那样冰凉。

他很有耐心地等她用手指完全拢住茶杯拿过去,然后才松开了手。

殷凝捧着茶杯浅浅抿着,小口小口地喝水,像某些小动物,头上的狐耳小幅度地扬起又落下。

她喝了几口然后问道:“这里是哪里?”

那人说:“冷宫附近,不会有什么人来的。”

他主动和她说话:“你是观星台的人,为什么会到皇宫来?”

殷凝想了想说:“宫里有些不太平,我和天权令就过来看看。”

“几个月前妆妃和玉昭仪争风吃醋,妆妃恼了将玉昭仪的贴身侍女杀害沉进莲池里,然后被做成了尸侍。”那人说得淡然,似乎是见惯了这种事情。

尸侍…皇宫里居然有尸侍。

但殷凝更关心一个问题:“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别问。”那人说,“我只会救你一次。”

殷凝没说话了,感觉她要是不小心问了什么要命的问题,对方不会放过她。封魔骨本身就沉积了这个世界的阴毒愁怨,加上没有情根,他不会心软。

于是她对秋拒霜说:“我遇到他了,但是问不出是什么身份。”

“好,”秋拒霜说,“让他动心,等尝尽爱离别求不得之苦,就将断魂钉——”

“等等,”殷凝赶紧打断他,“那我具体要怎么做?”她完全没有一点点经验啊救命。

“也许你什么都不用做。”秋拒霜缓了一下,问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我暂时看不见。”殷凝说。

“怎么会,你受伤了?”秋拒霜惊了一下。

一阵温暖灵流从她握着的银簪传遍全身,殷凝低头眨了眨,发觉自己已经能看见了,她睡的床榻简朴,这一床棉被有些旧。

秋拒霜说:“你体内残留了些蛊毒,我用灵力清掉了。”

蛊毒…她想起了昨晚那阵异香。

殷凝眼神放空,开始四处打量,借机看向坐在屋中另一个人。

玄衣少年身形挺拔,矮桌着实委屈那双长腿,所以他干脆坐在桌上,长发高束,发冠垂下碎银流苏,容颜和雨齐无二,只是眉眼间阴郁了很多,鹰隼般锐利,毒蛇般冷漠。

他在看那个方才殷凝喝完茶还回去的杯盏,手臂上的束袖银饰上环绕着一条花纹艳红的毒蛇,正在嘶嘶地吐着信子。毒蛇张口估计是想将茶杯吞下,尖利的獠牙还没靠近杯沿,一线银光划过,它就被切成两截,黑血流出,被少年手上繁复的银饰吸收干净。

少年修长的手指轻敲桌沿,指甲缝里藏着的银粉落下来些许,然后那两截蛇尸就被腐蚀般消失不见。

殷凝假装看不见,她缓缓将视线飘向别处,藏在被子里的手却攥紧了。

——这多多少少有些恐怖了!这样比毒蛇还毒的美少年真的是可以被攻略的吗,到时他真的不会给她下一些奇奇怪怪的蛊吗?

而且,殷凝看到他手上的银饰,瞬间就想起了昨晚捂住她口鼻的那只手。很有可能他本来是想杀人灭口,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放过她了,还解了她中的蛊毒。

这么想,那个什么玉昭仪的宫女被妆妃害死,很有可能就是被他做成了尸侍。

于是殷凝给秋拒霜形容了一下,然后说:“让他动心可能有亿点点难。”

“并不,”秋拒霜角度清奇,“你看你都不跟他说话,但是他也没有离开。”

殷凝感觉得到,少年杀完那条蛇后,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

“为什么不说话?”少年问她。

怕说了错话你要我命啊。这话殷凝是不敢说的,她只是默默伸手环住自己的膝盖,搭在膝上的下巴尖尖的。她本来就还年幼,这样更是把自己缩成一团,看上去可怜兮兮。

她没说,但他从这副抱紧自己的模样看出了她的想法,于是他挑了一下眉,“不该问的别问就好,我又不会吃了你。”

殷凝抖了抖耳朵,想起秋拒霜的嘱咐,伸手摸索着枕边的发饰,问道:“你能帮我把发髻扎回来吗?我看不见。”

先拉近一点距离吧,主动才有故事。

少年走近,低头咬开了手腕上的暗扣,把自己手上的银饰取了下来。天光透窗斜入,那些繁复神秘的环链美轮美奂,他的手骨修美,但手上有不少伤痕和茧子。

可能是因为他背着光,眉眼的阴戾压过艳丽,殷凝有种他要做什么坏事的错觉。

不,只是帮她梳个发而已。

她很快移开视线,抱着被子挪了挪,背对着他,将睡得有些乱的头发都拨到身后去。

细软青丝自然垂下,在被子与草席上堆卷,像千万朵墨兰绽放。他忽然觉得,这简陋破败的床榻配不上她,她应该被精心养在满是黄金和宝石的宫殿,被包裹在柔软绚烂的绸缎中,每天换一个由各种珍珠美玉雕琢的花冠。

很奇怪,他忽然有种要为她掠夺来这一切的冲动。

是被什么蛊惑了吗?

少年沉默良久,指尖轻轻压上她柔软温暖的狐耳,低声道,“狐狸精。”

——是被蛊惑,而且居然有几分心甘情愿。

殷凝很懵,他是在骂她吧?是吧是吧。

不过他很快移开手,将手指当成梳齿没入她的发丝,从头梳到尾,被一些打结处卡住,他会很轻柔细致地解开。

她的发质很好,散着春阳草木的淡香,颈间露出的肌肤细腻光滑,一看就是从小被养护得极好。他忽然想起密林深处被毒兽环绕窥伺的珍稀花卉,要得到这样的珍宝,当然得足够强大与狠毒。

而殷凝在想:他为什么这么磨蹭?平时她自己三两下就扎好了。

她猜测可能他不会给女孩子梳发髻,就伸手打算手把手教,“我是双发旋,你先顺势把我的头发分成两部分…”

她想抓起自己的头发,不小心抓到了他的手指,指间的薄茧磨着她的手心,让她忍不住蜷缩起手指,无意间却将他的手牵得更紧了。

殷凝有些尴尬地放开手,讪讪地坐好不动了。

他却说:“然后?继续教我吧。”

殷凝只好又抬手,教他如何扎双螺髻,青丝在两人指尖缠绕,手指交错,有意无意间他们十指相扣,又不发一言地放开。

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温暖的阳光才能越过高大的宫墙照进来,浅金色的光芒被窗格切碎,流淌在她周身,发丝和眼睫都染上暖光。

他从来不喜欢白天,黑夜才好藏匿一切罪恶。但当这一刻她微垂的眼睫勾卷着灿金流光,他才发觉,原来午后可以这样温暖美好。

他忽然理解了自己为什么下意识不想她知道他是谁,满是脏污鲜血,一方面对她仰望,一方面又怀中一种将她也拉下来沉沦堕落的隐秘渴望。

“好了。”殷凝将发簪戴上去,有些拘谨道,“谢谢。”

少年也就没有理由再触碰她,他慢慢眯起双眼,像蛰伏在阴影中的兽类准备对猎物出手,一击必杀。

仰望还是强占?他想起自己的血亲指着自己怒骂:“天性恶劣的畜牲!”

对,他当然是,恶劣至极——

殷凝的右手手腕被他从身后扣住,她有些疑惑地轻呼了一声,转头只见少年咬破了自己的指尖,用流出的鲜血在她手腕上勾了一圈。那些鲜血很奇特,沾上的瞬间就渗进她的皮肤,只留下淡红印记,是一条吞吃掉自己尾巴的红蛇。

虽然心中惊讶,但她还是装作看不见,问道:“你放了什么在我手上?”

“赤练蛊,”他俯身凑近她耳廓低语,像是毒蛇嘶嘶吐信,“不准和任何人说起我,知道吗?”

殷凝一脸乖巧地点点头。心中一点都不慌,她有秋拒霜啊,恶毒女配绝对是最大的作弊器。

“你手上这条蛇把自己吃完的时候,蛊毒就会发作,你必须喝我的血。”他的声音低哑阴郁,甚至掺了几分隐秘的兴奋。

——你离不开我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