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高空惊鸿一瞥, 那个巨大的身影在到处乱窜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停了下来。

就在人类的飞船经过它正上方时。

哪怕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所有人都同时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寒而栗。

就好像……那个巨物仰起头, 正对他们虎视眈眈一样。

它在看什么?

看他们吗?

还是看……他们其中的一个?

它想做的,又是什么?

好在,巨物没有拦截飞船,放任他们加速经过, 在东南角的哨所安全落地。

方才众人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之时, 郁延在PADD标记了它的大致方位。

经过简单的测算, 把部分步行无法翻越的崎岖地形排除以后, 选择了最快接近它的路线。

无论是阿吼还是法拉米, 他都要去见一见。

越野赛除了必须徒步、不能用任何交通工具以外,没什么别的规则。

组队还是单人,赤手空拳还是高科技武器, 凭经验导航还是用上四维地图, 走直角还是绕S形,只有想不到,没有不可以。

郁延在所有人都沿着森林安全边线出发以后, 与他们选择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从一开始他就决定要横穿腹地,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动摇过。

不仅是为了挑战极限、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终点,也为了再次寻找阿吼。

有上一次的经验加持,再加上这些天连日搜集的资料,他对森林的情况尤其是地形有了大致了解, 避开沼泽和有毒植物群;

武器带上了诺厄星能配备的最好的相位枪, 提前调到足以放倒一头冥狼的昏迷模式;

食物以及掩盖气息的喷雾都备齐, 也不会再重演石榴果事件。

人类的勇气不该来自于鲁莽和自大, 而是来自于充足的准备。

掩藏气息的药剂原本是**, 但因为对皮肤比较刺激,才改成了温和一些的喷雾。

郁延想了想,拧开盖子,当沐浴露似的从头到脚浇了一遍。

皮肤上登时如同千根细密密的针在跳舞。

那酸爽,简直不敢相信。

他留了四分之一瓶以防万一,嗅了嗅自己,以人类的鼻子来闻,的确什么味道都没有了。

看来,诺厄星虽然较大部分帝国区域都落后得多,可因为地形制约,也会发展出一些另类的高科技。

唯一不好的是,这种药剂有轻微的副作用,就是他自己的嗅觉也会有短时间的衰退。

他祈祷着听觉和视觉能够陪伴他穿行。

郁延将裤脚扎紧,戴上记录仪眼镜,出发。

此行的目的,除了见到阿吼、找到法拉米以外,还有另一个,就是以亲身实践的方式最快熟悉诺厄森林,以便未来的勘探。

老师说过,陛下对诺厄并非想象中那样完全忽略,相反,相当重视它的资源。

巨龙盘踞于此,守着宝藏。

总要有屠龙勇士来改变一切。

由于森林里没有信号,记录仪只能使用老式的硬件存储。

郁延才走了三个多小时,就快录入满了。

他正在背包里翻找备用的硬盘,忽然捕捉到一阵轻微的呼吸声。

呼哧。

呼哧。

很轻,如同孩童睡梦中的呼吸。

这样险象环生的丛林深处肯定不会有酣睡的小孩子,那就是……别的生物了。

郁延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

记录仪的灵敏度调整到最大,屏幕上来自四面八方的声响汇率成起伏的线条在眼前舞动。

相位枪握在手中,那是每一个战士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伙伴。

呼哧。

呼哧。

不知名的**倏然下坠,正巧滴落在他脚边。

郁延带着不好的预感抬起头,一双……不,是三双绿莹莹、阴森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那滴**,当然就是它们的三尺垂涎。

这三双眼睛,来自三个脑袋。

但这三个脑袋,来自……同一个身体。

郁延立刻认出了它,三头狼——或者用更通俗的名字,冥狼!

两三米的巨大骨架,犬科动物,习性与灰狼相像,属于古生物进化的一脉;又因有三个脑袋,形似传说中的地狱看门犬刻耳柏洛斯,得名“冥狼”。

帝国境内无论母星伴星,每一个孩子成长过程中,都听说过“不听话就让冥狼把你抓走吃掉”的恐吓。

它是儿时的梦魇,是皇帝陛下曾经的心病之一,直到像对付巨龙一样,派遣大量武装力量将人类聚集地的冥狼都驱赶到偏远伴星后,才算解决。

诺厄星,正是它们如此栖息的荒凉星球之一。

好在郁延早就有会遇到它、它们的心理准备。

它们再如何可怖,他也相信人类的力量更胜一筹。

冥狼见猎物也发现了自己,那种如同幼儿呼吸的哼哧声戛然而止。

这是攻击的前兆。

在冥狼向他扑过来的同时,郁延没有闪躲,举起相位枪瞄准——

激光束打偏了。

郁延愣了一下。

他的射击课从来没有低过A,冥狼的目标如此之大,又离得如此之近,怎么可能瞄不准?

他立刻重新装载激光弹,迎接下一轮攻击。

冥狼毫无声息地轻巧跳下树,却没有落在郁延附近,而是离他有一截距离,正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三个脑袋,三双眼睛,竟然流露出相同的……忐忑?

何止是忐忑,那根本就是恐惧!

郁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等到身后大片阴影覆上来时,心里暗叫不妙。

冥狼看的、畏惧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他后面。

人类不确定此时回头是不是个好主意,僵在原地。

他垂下手,手指却偷偷将相位枪的档位调成致死。

高压缩的激光足以轻易地将比冥狼更大的猛兽放倒,或许对付身后这个未知的大家伙同样有效。

问题是,他的反应力能不能超过它?

更要命的是,若这位顶级掠食者联合眼前的冥狼同时发起进攻,他还有没有希望?

身后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和枝叶簌簌颤抖。

若不是那片阴影,郁延都要以为冥狼突如其来的害怕是魔怔了。

在没有声音的这段空白中,野兽们达成了某种郁延不知晓的一致。

那三双莹绿的眼睛移开目光,低下头,狼爪前屈,微微欠身,竟然像是在行礼。

随后,它们,不,是它头也不回狂奔而去,慌不择路,差点撞树上。

冥狼逃跑的模样相当滑稽,三个脑袋各有各的想法,遇到岔路口起争执差点没把脖子扭了。

完全没有纪录片中森林霸主般的威风凛凛。

场面好笑是好笑,幸好人类还没忘记自己的处境。

冥狼是将自己这个猎物,拱手让给了更强的王者。

反正跑也跑不掉,不如殊死一搏。

“贡品”郁延手指放在扳机上,刚要转身,忽然,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伸了过来,箍住他的腰。

郁延睁大了眼睛。

这个动作……阿吼?

他喷了遮蔽自身气味的药剂,副作用致使自我嗅觉同样有所蒙蔽,不然早就闻得到阿吼身上独有的干草似的气味。

他庆幸又犹疑:“阿吼……是你吗?”

那尾巴松开他,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重又缠住他的腰,意欲将他提溜起来。

你的好友在时隔近一个月后,又拍一拍你。

郁延迅速将相位枪关闭,以防走火误伤。

他没有第一时间抬头,而是低下头先瞧瞧这个像小孩子撒娇一样、总缠着他的尾巴。

他总算看清楚了:这条尾巴上覆盖着排列整齐的坚韧、光滑的鳞片,是极为漂亮的黑金色。

既像是黑,在暗处呈现出钛一般银灰,又能在光线下折射出淡淡的金光。

是再如何高超的科技手段,都无法复刻的迷人质感。

自然的造物,终究更胜一筹。

郁延下意识想起那次幻觉中看见的法拉米,深红,丑陋,令人厌恶。

还是他家阿吼帅多了。

他像是在夸耀自家的宠物,不免有些微妙的得意。

不过阿吼究竟是不是穿山甲?

人类被拎到两米多高的地方,心想着这回终于能看清阿吼的全貌了,却猝不及防被扔了下来!

好在下面的草地松软,郁延没有受伤,就是摔得晕头转向。

好不容易止住天旋地转,方才还晴朗的森林,不知何时漫起了弥天大雾,铺天盖地袭来。

像是牛奶罐被突然打翻,整个世界被包裹进浓稠的灰白之中。

这雾气像是有实体的一堵墙,根本看不清阿吼在哪里,甚至于四周什么都是灰蒙蒙的,像很久没擦的毛玻璃。

发生什么了?

阿吼又在哪里?

或许是命运总在捉弄他,和阿吼的三次相遇,第一次双目受伤而失明,第二次中了迷幻剂头晕目眩,第三次身体倒是好好的了,可外界的环境又出了问题。

就好像——郁延微妙地想——就好像另一个世界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总在捆绑着不让他看清阿吼的真实面目。

如果不是当初在洞底就排除了阿吼是龙的可能性,他都要琢磨起自己这么久难道是在与敌人周旋。

郁延忍不住又去设想。

如果阿吼,真的是法拉米……

不,不可能,法拉米喜怒无常,生性残暴。

而他的阿吼只是看起来脾气大点儿,实际上还是个心软的大家伙。

不然谁能容忍自己的猎物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跑,却从不曾伤害他呢。

突然,阿吼那熟悉的雷鸣般的怒吼响彻林间!

这一吼将郁延的思绪拉回来,他迅速判断出它的位置,重新端起相位枪想要靠近,可又有什么东西闯进了迷雾中。

这是……血镰!

郁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种会飞的生物似鸟又似蝙蝠,浑身覆盖着子弹都无法穿透的绒羽,有着细长的喙和尖利的牙齿,喜食血和腐肉。

它们并没有多少高级智慧,却有着低等生物一样简单直白的求生本能——盯住猎物,不死不休。

他第一次和蔺老见面时,后者就告诉过他,恶龙法拉米的地盘有着血镰把守,而驻军的先锋小队仅是在洞口就全军覆没。

原本就是强大的猎手,又有法拉米的力量加持,造就了它们无比的猖狂。

阿吼在雾外,就是和这些东西缠斗吗?

之前PADD显示这里还没有深入森林腹地,附近地形平缓,没有山洞和地下巢穴。

那么,这些血镰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是法拉米派来的?

显然巨龙有着接近人类的智慧程度,法拉米原先就能够控制血镰当自己的“门卫”,操控它们来攻击别人也不是不可能。

很有可能,法拉米和阿吼在争森林之主的位置。

让小弟出手,实在是太阴险了!

郁延来不及细想,那些撞进来的血镰尽管看起来受了伤,飞得歪歪斜斜,却在看到鲜嫩的人类时双眼放光,狰狞着向他冲过来。

他把相位枪重新设定在致死档,果断地抬起手瞄准。

激光弹是没有声音的,那些中枪的血镰竟然也没有发出丝毫鸣叫,只是坠落的姿势显得无比凄惨。

而外面同样在搏斗的阿吼,也听不见动静了。

好安静。

大雾像一个玻璃罐,他被谁放进来,困在其中,与外面真实的世界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尽管他的枪法足够精准,将每一个扑上来的血镰都成功射杀,可它们就像机器设定的无用程序一样,源源不断从“外面”掉进来。

很快,他的双臂感到酸痛,更要命的是,相位枪里剩余的能量也在飞速下降。

他不能在这里把武器耗尽,毕竟还远远没有到可以解除武装的安心地带,他还要走出森林;阿吼眼下自身难保,他更不能等着它来解救。

郁延捕捉到一丝极为压抑和隐忍的低吼,像是、不、就是受伤的野兽才会发出来的声音。

他无法想象雾气外的阿吼,面对着数以万计的血镰的攻击,有多么仓促。

再怎么巨型,再怎么强壮,终究是以一敌百。

相位枪的能量条快要见底了,身边的血镰尸体堆积如山,可其余的血镰却好像根本看不见同伴的处境,毫无畏怯,依旧贪婪地朝他扑来。

郁延的背包里还有一颗便携的炸药,但问题在于,他只能保证自己待在安全范围,却没法判断雾气外面的阿吼究竟在何处。

炸药退却血镰的同时,也很有可能会伤到阿吼。

怎么办,他要如何抉择,如何去赌?

大雾外的声响蓦地重又清晰,郁延听见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咚,咚,像是踏在他的心脏上。

是阿吼吗?

或是……另有其物?

郁延身边的血镰似乎也被这脚步声怔住了,停在了原地。

片刻后,它们如同受到召唤,争先恐后疯了般冲出雾外,冲向未知的深渊。

撕咬、尖叫、咆哮、混战,无休无止。

阿吼倏然发出一声长长的、从未有过的的悲鸣。

像是濒死,像是哀嚎,像是求救。

分贝之高,几乎冲破耳膜。

它遭受了什么?

它有多痛苦?

接着,有什么极重之物倒下了。

脚下摇晃了一阵,仿佛经历了一场山崩地裂,头顶上有大树弯折,断裂的枝杈纷纷坠落。

几只血镰的尸体滑落在他脚边。

郁延的手一抖,差点没握住枪。

……发生了什么?

刚才倒下的,是阿吼吗?

足足一分钟,郁延才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雾似乎淡了些,郁延下意识仰起头,原本蔚蓝的青空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暗了下来。

是天阴了吗?

不对。

郁延仔细一看,那片巨大的阴影并不是乌云,而是振翅而飞的……巨龙!

郁延根本不记得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做了些什么,选择在此刻离去。

只知当下从地面遥望,双翼辽阔如幕,延展十余米,隐天蔽日。

他看不清巨龙的模样,可知应当是飞得很高很高。

就算如此,却依旧巨大。

郁延第一次,打心底感到一种面对强大生物的畏怯与无力。

山林死一样的寂静,连风声都消失了。

郁延听不见自己的心跳,直到法拉米消失在他的视野。

他收回视线,才发觉迷雾已经散去了。

对了,阿吼——

他还记得刚才那声坍塌的方位,跌跌撞撞跑向阿吼倒下的位置。

令他失望的是,并没有他的大家伙,只有比他周围堆得还要高的血镰的尸山,以及成河的鲜血。

不知血镰们的,还是……

满眼刺目的血色,映在视网膜上一片红。

郁延庆幸药剂削减了自己原本灵敏的嗅觉,不然此刻一定会吐出来。

高度戒备已久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松弛下来。

人类膝盖一软,跌倒在血泊中。

世界昏聩如墓。

*

作者有话要说:

奶龙下章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