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义民出差归来,一家四口难得齐聚午餐饭桌。

“阿宇,你上次看中的照片上那个女孩子,见过没有?”

商奶奶用眼神拉拢儿媳桂明珊的支援,“就是你妈妈说感觉你会喜欢的那个?”

事件倒清晰,只是丢失了细节,商宇如实道:“没见。”

商奶奶隐隐亢奋,“正好,明天我有个老姐妹来家里,她孙女陪着,你要没事,也来看看。”

桂明珊欲言又止看着婆婆,立场艰难,站任何一方都会得罪人,无法兼顾全局。

商宇放下碗筷,沉缓开口:“我有合适的结婚对象了。”

餐厅霎时寂然,六道目光凝固到他身上。

商奶奶眼镜险些滑落鼻梁,细亮挂绳颤颤晃晃,“哪家囡囡啊?”

商宇说:“霓霓,元灿霓,生忠爷爷的孙女。”

这附注简直为商奶奶量身定制,她可能不记得元灿霓,但不会忘记起过龃龉的元生忠。

商奶奶果然啊了声,“就是你以前带回家吃饭那个囡囡啊?”

“是那个,我初三她初二。”商宇说。

桂明珊道:“妈,你还记得啊。”

商奶奶撅嘴,“元老头的破事我哪件不记得,那个囡囡的妈以前在元老头的制衣厂上班,元老头不让传捷跟她在一起,不然厂子就没他的份。传捷听话分了,女的开除了。元老头知道那女的怀孕,说是孙子就领回来他帮养,孙女就意思一下。当年闹得传捷差点结不成婚——现在这个闹的,那个囡囡的妈听说也是孤儿,不敢闹,命苦啊。”

“奶奶,怎么以前没听你过说?”

商宇以前有所耳闻,但从未如此全面详尽。

商义民不满母亲的神神叨叨,蹙眉道:“妈,你都听谁说的,不要道听途说乱造谣。”

商奶奶气急道:“邻居们都这么说,还能有假啊。”

商义民审视儿子,凛然道:“婚姻岂能儿戏,医生说你的病情有很大希望,现在重心还是放在康复上。等好起来了,还怕没人毛遂自荐吗?元家条件确实不差,跟我们家摆在一起,不是我商义民自吹自擂,谁也不敢说一句门当户对。”

近年服装业借着电商这股春风,即便没能腾达,分一杯羹总能温饱。元家的制衣厂却跟中了蛊似的,效益一年比一年差。其他家族企业愁找不到合适接班人,元传捷担心是否能交到下一班。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元家还不至于到生死攸关那一刻。

反观商义民家,家业红红火火,命数却全报应在了子女身上。

商义民给予的压力不仅是父亲权威,更是商宇无法匹敌的事业有成。然而他也有痛点,那边是儿子座下这张轮椅,比任何事物还要刺眼。

商宇从餐桌退出一截,令它完整进入商义民的视野。

果然,父亲的目光避开了。

“爸,比起用门当户对的婚姻巩固家业,我认为是你和妈妈大半生的智慧和勤劳,才有我们家今天的好日子。哪怕我变成现在这副样子,还能在这任性妄为。”

也许不是一针见血的话语,而是商宇久违的耐心奏了效,平和的情绪如此珍贵,令商义民一时失语。

桂明姗交替看着父子俩,唏嘘道:“我们家经历了那么多,我对孩子没什么要求。只要能找到一个真心待他,肯踏实过日子,平平安安就好。霓霓又是他的初恋……”

商宇从脸颊到耳根,倏然浮现猛灌一瓶啤酒后的红晕,许久不见转淡。

一只老树皮般的手忽然覆到他额头,商宇错愕一瞬,对上奶奶关切的脸。

商奶奶收回手,“我还以为你又发烧了,脸色那么红。”

桂明姗探询的目光扫来,把那张俊脸漆得越发红艳。

商宇捞过餐桌淡茶,试图降温,却疗效不佳。

商奶奶颤颤巍巍去往边上多宝格,桂明姗问她要找什么,准备起身帮忙。

商奶奶摆手,“你们怎么决定都行啊,但是元生忠真不是个人,以前对囡囡不好,现在又想拿囡囡换彩礼,我听说相了好多家了,都没有满意的。”

商宇耐心融化,焦躁丛生,一锤定音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即使离婚,受挫也不会比这次更严重,就当赌一种新生活吧。”

意外之后,家人第一次听闻类似未来的词眼,均有微妙的动容,哪还会横加阻拦。

结婚一事,便在沉默中尘埃落定。

-

元灿霓收起午休折叠床,刚好收到商宇回复。

“说完了,明晚下班来一下我家。”

进度如此神速,她措手不及:“那么快吗?”

哥哥:“叫人认嫂子。”

元灿霓琢磨通了关系,商宇和许卓泓果然还跟中学时一样,争当老大。

只是以前从来都没人叫她“嫂子”,都是一口一个“商宇他妹”。

那边又补一句:“周末白天见家长。”

周末两天,一家一天,刚好合适。

元灿霓晚上便打算跟尹朝吱一声,没想回到翠屏苑,人已经一脸凝重端坐沙发。

姜婧也在,说是刚好来送一支昨天医院缺货的烫伤药膏。

元灿霓心思敏锐,瞬间了然,拉过布艺墩子坐到他们斜对面,“你们在等我。”

尹朝面带讪讪,摸了把刚冒出的胡茬,“昨晚我说你的那谁不下车,不礼貌,那个……我收回。我不知道他具体情况。”

姜婧的耸肩佐证消息来源。

“我正好想说他,”元灿霓敛一口呼吸,唇角如卷起的玫瑰花瓣,恬静而清丽,“我跟他准备结婚。”

“什么?!”

尹朝表情扭曲而惊诧,如听闻嫌犯自首。

姜婧稍显镇定,可也张了张嘴,难掩讶然。

尹朝堪破她的反应,先跟她计较:“你早知道了?”

姜婧辩解,“听到风声,不是太确定……”

“你们都瞒着我!”

一颗不平的心越发忿忿。

元灿霓说:“之前可能有变数,就没说,不是故意隐瞒。”

“不是,霓霓,”尹朝语无伦次,“迈巴赫,我知道,很多人奋斗一辈子都消费不起。但是他坐轮椅啊,不是轮滑……”

“他叫商宇,”元灿霓拢了下鬓边碎发,“我不提前说就是怕这种情况……”

若不是站起动作幅度大,拉扯到伤口的痂,尹朝早惊跳而起。

他只能猛拍身旁沙发扶手,愤慨万千:“你那么草率,有没有考虑过自己后半生性/福啊!”

元灿霓辩解:“我就是深刻考虑过了。”

“性/福,”尹朝手背着急地打在另一手掌心,霎时脸红,“竖心旁那个……”

别说元灿霓,就连专业人士姜婧也不住尴尬。虽跟他们分享过医院惊奇秘事,这次主题涉及好友,境况非同一般。

尹朝又道:“我不是歧视残疾人,话很难听,你要怨我也没办法,我必须说。退一步讲,你真的不介意跟二便失禁穿纸尿裤的男人过一辈子?”

或许在他心里,商宇真的不算男人,无论多么富有英俊,也只是拖累好友的累赘。

脊背扑来凉意,心底发虚,元灿霓的确不知道人家是否穿纸尿裤。

尹朝误读成她默认一切,恨不能捶胸顿足。

元灿霓幽幽道:“如果我像你们一样有妈妈,可能就不会那么着急想结婚。我就想要一个家。”

不知该夸她狡黠还是真诚,元灿霓的确抬出一个他们无法反驳的事实与缘由。

看着她在油盐不进和百口莫辩间摇摆,尹朝恨得牙痒痒:“难道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我单位优秀男青年多得是啊,为什么,偏偏,哎——!”

“你也知道他是我那谁……”

她推出一个更为无法反驳的解释。

尹朝炮轰元灿霓失败,流火难免伤及姜婧。

“你怎么不劝劝她。”

质问的口吻激发她的傲气,姜婧反诘:“你一个能把嫌犯审到跪地求饶的警察,都没法说服她,你让我上?”

尹朝嘴巴动了动,哑火。

“结婚就是风险投资,跟普通健全男人在一起,也有可能发生家暴、出轨或者意外事故。难道不是考量对方的品行优于一切,有共同话题最重要吗?”姜婧没让他喘气反驳,继续医务人员式直白,甚至掺杂一点不为人知的个人感悟,“截瘫人士怀孕生孩子的不少。这事可以有很多种方式,服务意识优于一切。再说,普通健全男人难道就不会ED,早泄,甚至各种性病啊?”

向来不是学霸对手,尹朝瞠目结舌,侧身将大半后背冲着她,“我说不过你。”

元灿霓交替看着两位好友,本来是要说服她的,竟然互相舌战,把她的尴尬挫干净了。

她喜忧参半,为友情动容,又担心他们闹矛盾。

“你们真的不用担心我。像你们看到的,他都坐轮椅上了,也不能把我怎样。实在过不下去,就再上一趟民政局,把婚离了。”

“现在不许说离婚这种话,”姜婧就近拉过她的手,拍拍手背,“人情世故,冷暖自知,好日子是自己过出来。”

尹朝也别扭地扭头望住她,眼神跟姜婧一个意思。

-

碰面地点在商宇家地下一层的茶室,果真如传言那般,商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外出,也是端坐迈巴赫里,跟座驾一样神秘骄矜。

会议拖了点尾巴,元灿霓跟商宇报备迟到一会。

商宇跟许卓泓对桌品茶。

“我们这个年纪,本应该在外面灯红酒绿,把你拉来陪我装中老年人,委屈你了。”

商宇茶没多饮,主要是给许卓泓沏,宅家多日,这一套功夫早已行云流水,甚至透出点禅意。闲时便把玩一个甜甜圈式硅胶握力器。

许卓泓笑骂,“在外面花天酒地哪能跟兄弟月下品茶来得惬意啊。——忘了,这里没月亮,上回还在中庭花园,一转眼天都冷了,又快过年了。”

那双眸子如无月之夜,黯淡几分,“是啊,都快一年了。”

许卓泓若不是过分开朗,可谓没心没肺,商宇受伤这一年,情绪恐怕早给他侵蚀腐烂。

“这过年别的还好,跟老朋友吃吃喝喝,最烦的就是被三姑六婆催婚,”本是转移话题,一旦提及,许卓泓当真避之不及的烦躁,“过完年我也才27,好男人怎么能英年早婚,起码得玩到三十好几,你说是吧。”

商宇垂眸斟茶,一时寡言。

许卓泓随口道:“这段时间见了多少个,奶奶阿姨还催你吗?”

“嗯,不催了。”商宇声音轻快。

闻言有异,许卓泓抬眸瞥他一眼,只见原本因相亲烦不胜烦的人,唇角竟勾出一抹淡淡的怡然。

“我要结婚了。”

碰上探询的目光,那么怡然化为笑意,商宇自然道。

许卓泓不自觉往圈椅椅背上靠,“不是吧,白映晗回国了?”

商宇反问:“白映晗什么时候回国了?”

“所以问你啊。”许卓泓扬声。

想通其中关节,商宇轻叹道:“跟我结婚的是元灿霓。”

许卓泓的表情精彩纷呈,先是惊诧,再到“怎么又是她的无奈”,最后在心虚中终止——

“说曹操曹操到,霓妹妹来了呀。”

他的目光定在门口。

“卓泓哥。”元灿霓的角色切换迅速,自然而然略过对商宇的问候,横竖要是一家人了。

她自顾自解释:“打车过来的,没想到晚高峰堵车,比坐地铁还慢。”

许卓泓是谁,高中被摔跤的学弟意外扯掉外面的篮球裤,还能开玩笑说“要看直接说,又不是不给你看”,害得学弟三年不敢谈恋爱。

他立刻镇定道:“阿宇你也真是,怎么能让霓妹妹自己打车挤地铁啊,要像以前上学那时出入接送才是。——看看你哥哥,四面透风的保姆车都换成迈巴赫了。”

双腿若是灵活,商宇早在桌底下一脚给他踹过去。

“就你嘴贫。”

元灿霓坐到商宇身旁,淡淡搭腔,“我下班时间不定,不想让他久等。”

“来,以茶代酒,我敬你们一杯。”许卓泓很快跳过前头的尴尬,游刃有余带动气氛。

元灿霓端起商宇递过的茶盏,将那个久违的女名合着香茗一同咽下。

叙了一会家常,商宇撇头掩饰打了一个哈欠,短促却后劲足,双眼泛起困顿的湿润。

许卓泓了然品完手中的茶,便起身告退,照常叮嘱商宇早点休息。

元灿霓要起身相送,许卓泓披上外套婉拒,笑道:“弟妹太客气了,你还不知道我跟阿宇的关系啊。多陪陪他吧。”

商宇纠正道:“你应该叫嫂子。”

许卓泓剜他一眼:“别以为先结婚就是哥,以后你们的小孩还得喊我伯伯。”

茶室只剩二人,话题挂起,一时默然,元灿霓无所事事又抿一口茶。

“少喝点,等会晚上睡不着。”

熟悉的男声便飘来,像一盏放了一会的淡茶,清香而不烫口。

元灿霓还是喝空手里的,轻轻放下,“我也准备回去了。”

“我话还没说完。”

商宇挨着一边扶手,侧身瞅着她,手中“甜甜圈”有意无意握两下。

罗圈椅跟三面包围的轮椅有些相似,但她坐姿不如他惬意舒适。

“哦……”

“我决定不办婚礼。”

茶凉如隔夜。

元灿霓怔怔望住他,“这……还叫结婚吗?”

商宇受不住审视一般,眨了下眼,单手将茶壶里的茶叶磕进垃圾桶。

“你说的‘挂名而已’,领个证应付一下双方家长行了。”

她残存一线希望,“那……婚纱照?”

商宇只是沉默回望一眼,似嫌她多此一举。

以他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状态,别说婚礼当天接受亲友目光洗礼,恐怕看到乌泱泱的人群都要晕厥。

元灿霓撅了撅嘴,唇角更像卷起的玫瑰花边。

“不办就不办,但你也不许给我家彩礼。”

换成商宇讶然。

“甜甜圈”压成橄榄球。

“两件事能相提并论吗?”

元灿霓决然道:“帮你省钱,应该开心。”

商宇坚定盯住她,“彩礼一定程度上显示男方的家庭实力与诚意,懂吗?”

她轻推一把他胳膊,“答应我。”

娇嗔之劲绵绵无力,商宇只是身形微晃,不动不言。

元灿霓怄着一口气,拎包起身,“谢谢你,今晚真的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