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

商宇匆忙的嗓音如同秤砣,坠缓元灿霓的脚步。

但人依然站着。

“坐下再说。”他放柔了口吻,甚至略带妥协。

袖肘给扯了扯,元灿霓只能顺势坐下。

椅子还暖着。

那张香茗染红艳的樱唇,撅得能挂油壶,商宇多瞅她几眼,被逗乐了。

元灿霓转头狠狠瞪视。

商宇又玩上握力器,松弛在轮椅里,语调悠悠:“别人嫁女儿,巴不得彩礼越高越好,你说你,怎么想着做赔本买卖?”

元灿霓气鼓鼓盯着对面墙壁,两手还抓着挎包,像被迫黏在椅上,动弹不得。

“又不是给到我手上,就想让他们赔本。”

结合奶奶提及的传言,元灿霓对元家想必旧怨不小,商宇琢磨出一个大概,开导道:“彩礼本来就是给女方父母,有彩礼就有嫁妆,嫁妆给到你手上,难道我还跟你抢?”

元灿霓扭头,目光如炬,像无声骂了句“拉倒吧”。

就算大部分父母不会拿走彩礼,并让新娘带回小家,但元传捷哪会分文不取。

“彩礼就算给出一辆车,嫁妆也只会有一个轮子,到底谁做赔本买卖?”

“甜甜圈”压成椭圆,商宇脸上还挂着笑,似乎对力量恢复程度颇为自得。

“这么快就心疼我的钱了?”

双手握拳,瞪视成为她半永久性表情。

商宇轻快如吟唱,“我不赔本,他们把女儿给我了啊。”

“挂名而已,你想得美。”

元灿霓气结扬声,不过商宇家里家大业大,娶媳妇不给彩礼,说出去的确让人笑话。

一番口舌归于徒然,茶室寂然半晌。

商宇敛了笑,“我家车不少,让出一辆损失不大,这事你不用操心,跟我结婚,经济上不会亏待你。”

觑着她倔强的小表情,不得不补一句:“我知道你自己能挣钱,两码事,好吗?”

元灿霓好一阵不说话,反复打腹稿。

“先跟你坦白,我还有25万的外债,要不,哥……你先借我钱一次性还清,可以写借条,我每个月可以还你5千左右,年底发年终多一些,大概三年可以还完。”

商宇可以送她一个“轮子”,不代表平白无故被抠掉一个而无动于衷。

“你哪欠那么多钱?”

她浑身上下就手机最值钱,但还是去年的款式。

“18岁之后的学费和生活费,研究生学费是大头,两年用了快25万。”

几乎不用怎么合计,商宇便能推翻前面定义,“学费25万,欠债25万,生活费去哪了,就这点钱,你不吃不喝吗?”

债务是她的焦躁根源,元灿霓口吻冷硬,抬杠似的:“我上学有打工啊,读研有点补贴,工作一年也还了不少。”

信息差无时不刻提醒分别数年的存在。

商宇心乱如麻,深呼吸静了静,才发现自己绕进去了。

“你欠谁的钱,读书不是你爸出钱吗?”

元灿霓鼻头发涩,扬起下巴更像憋住眼眶里湿润的委屈。

“他以前连一辆自行车都舍不得买给我,我家的情况又办不下助学贷款,他们不会签字的。”

往事浮现,节点打通,谜底隐现。

商宇早忘记握力球,重复:“你到底欠谁的钱?”

“元进凯。”

商宇怔了怔,事情虽匪夷所思,好歹解决了前面的一些疑问,难怪她一直不想给元家“占便宜”。

“你流水线一样相亲,就是为了找个男人替你还债,跟家里两清?”

她的种种行为与言论早已向商宇表明结婚的缘由,元灿霓懒得辩解,索性破罐破摔。

苦笑令唇角如枯萎的玫瑰花边,“是啊,我就想25万把自己卖给你了。不借就不借,你又不亏。”

一时无话,商宇不知斟酌利弊,还是陷入某种情绪。

沉默给予肩膀坠重感,她站起身,淡淡地说:“太晚了,我先回去。”

商宇眼中有话,但只吐出一句:“我让文叔送你。”

元灿霓没拒绝。

这并非第一次向商宇开口借钱。

以前住爷爷家,芳姨急事请假回老家一周,家中无人做饭,元生忠便携老伴上儿子家吃。半路孙女是儿媳的眼中钉,元生忠便没带她,塞给她100块,让她随便在哪解决一周伙食。

元灿霓比较倒霉,第一天没到中午钱便丢了。

她照旧跟商宇一车回家,一路紧盯路面,若是真掉路上,估计早给人拾去。

元生忠既打发她外食,懒得赶回家开门供她午休。

元灿霓打着哈欠在外面晃**一中午,只记得那天秋阳罕见地刺目。

然后临近上学时间,她回到元生忠的别墅后门,像往常一样等商宇的保姆车。

熬了一天,元灿霓差点没能把商宇推上坡,手脚发软,声音发虚,喊了一声哥哥。

“你能不能借我几块钱,我要买东西?”

“不行。”

那好像是商宇给予她初次也是最绝望的否定。

元灿霓张开嘴巴,啊的一声像幻听。

商宇说:“但是你要买什么,我可以给你买。”

元灿霓饥肠辘辘,体会不出转折,立刻接受结果。

目光就近扫描,定格在小超市门口,“那个,蜂蜜小面包,硬硬的那一层底好吃。”

商宇掏出现金,“快吃晚饭了,还要吃零食?”

她口舌生津,咽了口口水,“那是我的晚饭。”

商宇诧然问:“家里没饭吃?”

元灿霓还舍不得从一方托的蜂蜜小面包里回神,“阿姨回老家了,没人做饭。”

“没给你饭钱?”

她两手塞进空空如也的裤兜,无所事事往外张了张,“突然丢了……”

商宇眉心越发拧紧,“你中午吃的什么?”

元灿霓随手比划一个大概方位,“去那边两层楼的大超市,有试吃……”

商宇似乎动怒,“你还挺聪明,怎么不知道早上问我要?”

她瘪瘪嘴,“我以为能找回来。”

明明纸币序号上面每一个圈涂成实心。

“面包不买了,你跟我回家吃饭。”

商宇扭头折向家中的巷道,见人没跟上,便扯着她后衣领一起走。

“走吧,不缺你这双筷子。”

饭桌只有商奶奶一个大人,商宇父母出差,元灿霓挺怕饭不够吃,让主人家饿肚子,起初还拘谨地小口磨蹭。

等饭粒在口腔回甘,菜香扑鼻,她食指大动,到底还是忍不住扒了足足两碗饭。

商宇还要给她添饭,商奶奶拦住了,说她吃饭太快太多,晚上容易积食,让她缓缓,一会还有小点心。

元灿霓饥饿过头,放下饭碗才后知后觉肚胀,早吃饱了。

商奶奶从旁边多宝格端来一罐甘草橄榄,让她吃着解闷,然后手背印了印眼角。

角度关系,元灿霓坐着可以捕捉到商奶奶通红的眼眶,吓得不敢动弹。

商宇关切,“奶奶,怎么了?”

“没事,你们吃,”商奶奶撇过头,缓步离开餐厅,明显抽了下鼻子,“就是想我们家妹妹了……”

商宇低眉敛目,感染了奶奶的几分悲戚凝重,但还不忘劝元灿霓吃甘草橄榄。

元灿霓取了一个,甘味缓和了饭菜的油香,却没心思再吃下一个。

回校上晚自习的路上,元灿霓按耐不住疑惑,“你还有一个妹妹。”

“以前有。”商宇罕见地言简意赅。

元灿霓之前有同学家里为了要一个弟弟,会把中间的妹妹送走,再生一个。妹妹就变成了以前的妹妹。

“比我大还是小?”

商宇抬头迎接次第亮起的路灯,“以前比你大,以后比你小。我们是双胞胎。”

元灿霓也不禁仰头。

城市的夜空灰扑扑,星星单薄晦暗,也许有一颗是她妈妈,有一颗是他妹妹。

-

元灿霓加上商宇微信后,每天唯一能看到变化的就是他的步数。虽然少,但也有几百步,跟她周末宅在家差不多。

看来划轮椅也会记步数,她还想着划办公椅检验一下,工位不大,施展不开,只能作罢。

商宇准备好两家的见面礼,周末直接接元灿霓到荔茵嘉园。

元灿霓上一次见商宇家人比见他还久远,岁月没有优待任何人,同样在他们身上留下不少痕迹,她也比当年多了几分紧张。

三位家人都和和气气,她分别打了招呼。

桂明珊听她叫伯母,温和地笑,欣慰道:“时间过得真快,看着你一下子长那么大,马上要成为一家人,都快要改口叫人了。”

十几年没启用的称呼,如今准备安到另一个人头上,元灿霓五味杂陈。也许回头得先跟商宇透个气,她需要一段时间习惯。

“妈,”商宇打岔道,“你太心急想升级了吧。”

桂明珊后知后觉,不着痕迹揭过这一页,“我不着急,你们年轻人按自己的节奏。家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

元灿霓回过味,反而更为尴尬,这算哪门子解围。

不过也算为以后催生打下基础,迟早得适应。

商义民较为冷静,问:“听说你在互联网公司上班,做的是什么工作啊?”

如果她的生活还有什么亮色,那一定是工作。元灿霓整个人松弛不少,报出那家互联网巨头的名字,“我现在做App的交互设计。”

隔行如隔山,桂明珊便问:“是类似美术方面的吗?”

“不是,”元灿霓受母亲影响,有点艺术天赋,一直上美术兴趣班,可惜来元家之后就荒废了,“我本科学心理学,研究生学用户体验。”

商义民第一次表示肯定,“你们学校的心理学在国内的确牛。”

“跟策划有什么区别?”

提问的商宇,大家都有点意外,怎么把自己人问上了。

元灿霓说:“策划完成一个新需求的功能和规则,交互设计要判断需求是否合理,和基于需求改善用户体验,两个立足点不一样。”

商义民大概听明白,又问起元灿霓所在部门的营收之类的大方向,她对答如流,可见不是埋头打工,宏观与细节都有所关注。

“我听不懂你们说这些。”商奶奶虽没元生忠那边老态龙钟,背已经开始挺不直。

她抱着一个玻璃罐黑乎乎的东西,轻撴到茶几上,“霓霓,吃这个甘草橄榄,很甘甜的。”

秋天是橄榄收成时机,也是回忆的季节。往事和着果干入口更开胃。

元灿霓笑着取出一枚,“我在外地上学还在网上买过这个橄榄,都没有这个好吃。——唔,还是以前的味道。”

“当然,奶奶的配方,独此一家,”商宇把罐子往她那边轻推,“一会都带回去吃。”

商奶奶扶好眼镜前从上方瞄了眼他们,口吻带着一种神婆式的神神叨叨:“我给你们算过八字了,正好合适。阿宇以前还说想认你做妹妹,让他妈妈收养你,现在也算如愿变成一家人了。”

橄榄核险些卡在喉咙,元灿霓惊诧望向当事人。

“我没说。”商宇抢着说,双手扣紧扶手,面色泛红,更像被卡喉咙那一个。

桂明姗将笑未笑,交替看着两个孩子,那股慈和终于是憋不住,朗笑道:“是有这一回事,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