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灿霓次日下班按时“早退”,996只是曾经的辉煌。

“我哥们终于出院了。”

她跟同组同事说了大实话。

姜婧也排到正常白班,三个人约了一顿火锅。

“点酒吗?”元灿霓低头盯着iPad琢磨。

姜婧和尹朝交换一个眼神,异口同声:“不喝。”

元灿霓落寞回过味:“好吧,朝哥还要吃药。”

尹朝的伤口结痂中,还没掉,正处于想挠不敢挠的愈合时期,喝酒误事。

三个人都是普通上班族,要不工资不高,要不规培中,工资最高的那个还负着巨债,平常聚餐轮流请客。

这次轮到庆功宴主角尹朝,在柜台打出纸质小票拉长一瞅,瞠目失声:“我们没点酒啊,怎么多出一瓶。”

姜婧从洗手间出来,凑近确认:“确实没点。”

服务员带他们回餐桌,只见留守营地看包那人,正举着一瓶,啤酒沫儿见了底。

当事人闻声转头,迷瞪着眼,嬉笑:“口渴。”

服务员见怪不怪,笑着打趣道:“小姐姐一定憋久了,终于可以喝上一口。”

元灿霓不至于一瓶放倒,但确实醉态难掩。

好友们一左一右伴着面露恍笑的她,互相埋怨。

“我以为你等我回来才结账。”

“谁知道就差那么两三分钟!”

姜婧无奈一叹,“难怪她推荐公司楼下的店,说什么跟同事来过,一致好评。原来早有预谋。”

元灿霓突然回转身,下巴高扬,隔空交替点点他们,“我都听见了,又没用耳朵喝酒,没聋呢。”

姜婧和尹朝互相翻白眼,然后谁也怨不了谁,默默执勤护卫。

尹朝跟以往一样骑电瓶车过来,今晚同样载元灿霓回去。

待人跨坐后座,姜婧担忧道:“能扶稳的吗,要不要打车?”

尹朝摇头,“容易晕车,会吐。就这样吧,看人家还记得扣好头盔。”

“就是。”元灿霓乖巧抓紧尹朝坐凳后方的扶手。

姜婧只好叮嘱:“到家给我消息。”

元灿霓挥手,“到家给我消息。”

姜婧:“……”

公司和翠屏苑虽只有一站路,但这一站特别长,地铁要跑三分钟,公车要过高架桥,像他们这种两轮就得走伸手不见五指的桥洞。

没有尹朝陪伴,她从来不敢走路回家。

漆黑给予睡觉的错觉,穿过桥洞时,元灿霓的头盔磕到尹朝后背。

“喂喂,”尹朝双肩倏然绷紧,倒抽一口气,旋即不住拱动,摇晃她,怕她睡着摔了,“醒醒,快到家了。”

“唔……”元灿霓迷迷糊糊离开他的背部。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霓霓酒后说话。今天怎么哑巴了?”

翠屏苑进在眼前,尹朝加速冲进去。

她青丝狂飘,脑袋跟着车速摇晃,宛如舞狮新手失控的狮头。

“怎么有出租车跑进我们小区占车位啊。”

人没睡死,尹朝松一口气,“哪里?”

元灿霓颤颤悠悠一指,“上下两个颜色。”

尹朝爆笑:“笨蛋,那是双拼迈巴赫。”

小电车路过威风凛然的迈巴赫,仿佛小屁孩路过绅士,挪不开眼神。

元灿霓懒得扭头,音调摇成波浪,恍如念经:“双拼……叉烧拼烧鸭,烧鸡拼猪脚,肉卷拼卤鹅,腊肠拼腊肉……”

尹朝说:“我看你发烧了。”

路面陡然忽明忽暗,后头有人打双闪灯示意。

尹朝往后扫了眼,一列小汽车只有迈巴赫亮着车灯。

“小声点,迈巴赫抗议了。”

“元小姐,请留步。”

后方传来谦谨的呼唤。

尹朝刹车,背后给狠狠磕了一下。

“干吗不走!”元灿霓双脚仍别在脚踏,手握扶手,缩手缩脚钉在电瓶车后座,像被绑架的烤乳鸽。

呼声的主人追上几步,扬手:“元小姐。”

文叔擅自打的双闪,惊醒浅寐的男人。

小老板双脚还没能踩在草坪上,草坪先铺到他头上。

“小老板等你很久了。”

这话肯定没经过商宇授权,不然就会省去时间词。

尹朝问:“认识吗?”

元灿霓只好掀起眼皮,扭头,脖子一梗,“文叔。”

“谁啊?”尹朝压低声,“‘那边’的人?”

元灿霓扶着尹朝肩头下车,顺势拍拍,“我初恋的司机。”

尹朝想了想,“我等你一会,有情况叫一声,哥哥救你。”

文叔给她开门,还是借口抽根烟离开,和尹朝一前一后盯梢迈巴赫,仿佛车中安着两枚定时炸弹。

元灿霓矮身侧坐,环视全车,看不出哪里能藏病历,只得开口,“你来给我送病历的吗?”

酒气撩人,商宇凝眉,漠然开口:“我看是你给我送惊喜。”

脑子给酒精浸泡,无法消化深奥。元灿霓只迷茫睁着眼,眨巴两下,雀斑像小孩捣蛋的花脸,天真毕现。

商宇又给“气直”,躁意横生,“你喝了几瓶酒?”

元灿霓竖起一根食指,与鼻梁平行,然后双眼渐渐斗鸡。

“你——!”商宇抬了抬手,下意识要按下那根挑衅的指头。

在魔爪降临前,元灿霓直觉发作,骤然收手,望着他吃吃发笑。

商宇干脆问:“那男的又是谁?”

元灿霓有问有答,估计手机密码都能乖乖上供,“芳姨的儿子,初中就认识的,尹朝是个刑警。”

商宇听来是不打自招,“坐电瓶车后座不硌疼?”

相同的关键词激活某些回忆,酒精又让其飘渺,元灿霓眼神失焦,“还是你的车舒服。”

商宇冷笑,“这可是迈巴赫。”

元灿霓点头,“双拼。”

“你喜欢吗?”

“喜欢。”

“送你。”

元灿霓愣了愣,目光似有焦点,“我没有驾照。”

商宇扯了扯嘴角,冷眼看她装疯卖傻。

元灿霓瘪嘴,“你什么时候还我病历?”

“起开。”商宇隔空拂一下她搁在扶手箱上的手肘,掀开盖子,从两块折叠桌板间掏出平平整整的文件袋。

元灿霓先夺后议,抱着说:“你看过了吗?”

商宇只留她一个侧脸,不轻不重盖上扶手箱,“你那么怕我看见吗?”

“有部分是假的——”

“不用跟我说——”

两道声音打架,搅乱了内容。

寂然片刻,商宇靠不沾酒精的些微理智,重夺控制权:“说好的挂名而已,没兴趣研究你的过去。”

他的话语如同一剂高效的醒酒药,元灿霓乍然回神,而后疲惫席卷全身,像抽掉主心骨一样瘫软。

“好,”元灿霓欠身捞过他的右手,双手握住摇了摇,“合作愉快。”

一年多以来,商宇的手经常被人搀扶,不是医生护士就是护工家人,类似触碰早已麻木。

这一瞬陡然回过味,才惊觉不是过去的任何一个人。

神经似被阻断,他没能立刻撤回。

那份心颤还没止住,旋即化为过电般的激动。

只见元灿霓捧起他的手,低头,往手背贴了贴,虔诚印下一个吻部的形状。

温暖,干燥,转瞬即逝。

“晚安。”

元灿霓撒开他的手,脑袋一歪,靠着扶手箱合眼瘫倒。

商宇仿佛高位截瘫,四肢动弹得不。

而后像一场梦,感觉渐渐恢复——当然除了两条腿。

“喂。”

没醒。

“元灿霓。”

呼吸平稳。

夜风梳过的长发异常蓬松,覆盖住大半脸庞,她的嘴唇微微撅起,像松针下冒出的一朵鲜艳蘑菇——那必然有毒。

凝神屏息好一阵,商宇像抵抗毒蘑菇的孢子,然后听见睡眠的规律吐纳。

无论元灿霓醉酒还是入眠,商宇都是第一次碰见,陌生、新奇又具有挑战性。

问题摆在他前面:怎么让元灿霓回家睡觉?

关系确定,商宇本可以直接抱她回去。

单是想象,心海起波,暗涌不定。

然而野心勇猛,双腿羸弱,商宇攥紧拳头,裹住自己的无能,轻砸上扶手箱。

老小区环境安静助眠,生物钟和孤寂压沉了眼皮,才过十来分钟,商宇精力告罄。

“喂。”他轻推她肩膀,无反应。

他撩开几缕头发,轻拍她脸蛋。

不理不睬。

商宇缓了口气,掐了一把她的脸肉——

“啊——!”元灿霓牙疼般,捂着脸颊坐直。

“回家睡觉!”口吻硬邦邦的,像赶顽童回家的家长。

元灿霓茫然四顾,空间密闭,内饰崭新,面庞熟悉。她搓了搓脸,生怕又做了一个梦。

酒意和睡意,不知哪个更为沉重,元灿霓丧尸一样下车,闷头往楼宇门走。

尹朝跟过来,边爬楼梯边问:“谈完了?”

回应的只有元灿霓的气喘吁吁。

“你这初恋,派头还挺大,打招呼还要司机代劳,他是明星、政要,还是大总裁露不了脸啊?”

脚步一顿,元灿霓扭头望着追到并肩的尹朝。

“他……是不太方便。”

尹朝自言自语越过她,“不是我说,霓霓,你初恋这态度不行,有点没礼貌。”

话题重量落在肩头,太阳穴隐隐发胀,此时此刻的元灿霓无力应对,仍是实行拖字诀。

“改天介绍你们认识。”

原来结婚比恋爱麻烦。

元灿霓开始第一段正式恋爱颇为理智,如今窘况冲昏头脑,竟冲动作出决定。

她和商宇,经历过不少“稀里糊涂、不了了之”的关卡,除开分道扬镳那一回,自行车风波也是。

那辆九成新的自行车被迫物归原主。

商宇问及原因,元灿霓挤出僵笑,“爷爷会给我另外一辆。”

元灿霓就是一个装满秘密的蚌,如有耐心撬开,就会发现许多畸形的珍珠。

可惜优秀的人多少有点自我,元灿霓已是商宇关心外界的最大限度。她拒绝过他的刺探,他便知难而返,骄傲的人不愿屡屡受挫,便终止挖掘她的内心世界。

元生忠当真给了她一辆,元进凯锈迹斑斑的淘汰车。

哪怕她用砂纸修磨,也擦不去岁月的污浊。

元灿霓推着自行车见商宇,他的眼神像不认识她。

“原来你喜欢这种。”他踢了一脚她的轮毂,钢条似有变形。

“还能骑……”元灿霓勉强辩解,没到半路就掉链子,商宇帮挂回去,脏了两只手。

下坡时刹车失灵,她一路尖叫,伴着商宇来不及的呼喊,一头栽进绿化带。

幸好只是皮外伤,商宇把她薅出来,骂了一句果断说:“别骑这个破东西,我载你。”

元灿霓默然盯着他光秃秃的后座。

商宇无视她。

次日,商宇还是那辆车,只不过多架了一个后座,看着别扭突兀,还挺结实耐用。

元灿霓便跨坐上去,没有脚踏,两条长腿往后勾,活脱脱一副人肉脚撑。

隔日,脚撑也安上,元灿霓听令在坡底跳下推车,吭哧吭哧,越推越费劲,只见商宇动也不动,活脱脱享受人力车的大爷样。

人家载了她一路,将心比心,她也不好埋怨,竟然真的推上了坡顶。

“看不出来你力气还挺大。”商宇没半点不好意思。

“说不定我可以载你。”元灿霓气喘如牛。

“上车。”

座鞍如王座,商宇绝不容许觊觎。

元灿霓搭完最后一段路,下车时情不自禁揉了揉屁股。

下一日,商宇的后座又多了一块灰不溜秋的软垫。

许卓泓为了追女孩报的午托班,中午不跟他们走,一旦碰见便嚷嚷:“看看,我们宇哥又骑他的保姆车来了。”

哥们俩为此没少互相追猎,彼此称爹。

保姆车运行到次年春末退休,天气渐热,容易出汗,再说也要给毕业生节省体力,元灿霓小心翼翼探问那辆“九成新”的单车,表示也许可以停他家门口,多走回元家。

然后就这样骑到初中毕业。

翌日,元灿霓打着哈欠挤上早高峰地铁,把自己变成真空包装里面的一根辣条。

手机震动两下,施展不开拳脚,生生憋到下地铁。

娴熟地按肌肉记忆低头出站,元灿霓找到震动来源。

消息列表多了一个蓝天白云的头像,以及两条新消息。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一会我通知家里人。”

元灿霓脚步顿滞,险些绊倒后面人。

她备注名字,叠词在列表一众全名里亲昵又特别,升上置顶位置当之无愧。

十四五岁起叫惯的称呼,也许积重难返。

元灿霓回复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