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一遍又一遍反刍, 总会不自觉加入矫饰和审视的部分。

时隔多年,已经变成独家记忆,不敢作为证据呈现在另一当事人面前。

包厢哄声掀顶, 足以震麻每个人的脑袋。

商宇抿一下唇, 似把那一枚短促的吻咽下肚子,而后笑容泛漫。

元灿霓怔怔低头看一眼仅剩那一口椰子糕,下意识没有再吃,会把吻抹掉似的。

“艹,就完了?那么快,男人怎么能那么快?”

许卓泓犹不知足, DV镜头几乎要怼到商宇脸上。

商宇虚蹬他一脚,扣住他的手腕, 挪开DV, 从镜头外讲:“我们回家, 你们也差不多散了吧。”

许卓泓当然不满, “怎么就散了,还没打烊啊;打烊还有下一场,不到天亮都不许回家。”

商宇满了一杯酒, 拎起豪气一饮而尽。

然后扯过元灿霓的衣袖,在众人嘘声中, 几乎是轻搡她离开包厢。

元灿霓给他拐走, 出到走廊,破天荒吐出一句:

“哥, 我要尿尿……”

她确定说的是叠词,不是文雅的“上厕所/洗手间”。理智仍未归位, 仅剩下本能。

商宇也是头一回听闻, 噗嗤一笑, 似化解不少紧张与尴尬。

“去吧,我在大门口外等你。”

元灿霓真上了一趟洗手间,伶仃立在洗手台的半身镜前。

嘴角果然沾着几粒可笑的椰蓉,她下意识要洗掉,指尖沾水猛然清醒。

像别人补口红似的欠身凑近镜子,用无名指指腹大费周章地一粒一粒沾掉。

女厕门口无声无息多了一道身影,看到她又像没看见她,直接飘进了隔间。

妒火未熄,元灿霓面对白映晗没有任何优越感。

商宇距高中毕业只有不足四个月时间,她委实揣摩不透此举深意。

拨开大门口的“粗粉条帘子”,寒意扑面,脸颊似乎陡然干燥。

商宇挨坐一根粗圆的交通防撞柱,指端多了一根烟,白烟如撒开一种微型渔网,捕获了冬风。

元灿霓心头一凛,莫名觉得他不是在反悔,就是在组织借口。

后来元灿霓跟别人接吻,在对方亲上之前会闭眼,享受情到深处的默契与自然。

她和商宇全然没有这种气氛,他像不闭上眼就亲不下去似的,也不怕亲歪了。

没叫人,元灿霓直接停在他面前。

商宇狠狠吸了两大口,往旁边垃圾桶掐掉,淡淡说“走吧”。

换下校服,酒味弥漫,商宇整个人多了几分成熟与可靠感,足以成为提线木偶的主人。

元灿霓像给他牵走魂魄,躯体只能木愣愣跟着走。

但愿他不要说话。

那一枚吻烫出一个水泡,四个月的时间足以自然消褪,不必忍痛刺破,淌一手脏水。

可能碍于司机在场,商宇在出租车上如她所愿,沉默到底。

在荔茵嘉园门口下车,两人各藏心事,各走各的,元灿霓有时小跑几步,才能与他并肩。

商宇后知后觉,转头扫她一眼,慢下脚步。

“哥……”元灿霓分不清自己结巴还是气喘,追着他,“我刚刚、吃了椰子糕。”

商宇脚步一顿,点头:“看到了。”

“刚刚、吃了椰子糕。”

“……”

商宇拉停脚步,元灿霓带惯性似的,“甩”了半圈,直接与他面对面。

冬风从两人间穿过,留下淡淡酒香,也许还有椰蓉味。

元灿霓往自己唇角点了点,望着他,“你这里,有椰蓉……”

气氛如霜降,尴尬暧昧,冻僵彼此。

商宇把她当镜子,目光不离,抹一下,白点仍在。

也许寒意僵化了理智归位速度,元灿霓挪近一步,情不自禁抬手用无名指指腹轻轻一揩——

椰蓉像冬雪轻盈降落。

十指连心,无名指尤为敏感,类似戴上戒指的轻触。

彼此眼眸中的对方都在微震。

元灿霓扭头,扔下一句“晚安”,撒腿便跑向元生忠家别墅的后门。

她第一次失眠是祭奠猝亡的母亲,第二次失眠,隐隐为无疾而终的吻提前进行了仪式。

周围掌声稀稀拉拉,将元灿霓吵回魂。

病友和家属们的目光有祝福也有艳羡。

康复科就像一个特殊的健身房,病友们目标一致,很容易产生惺惺相惜之感。

元灿霓松开商宇的腰,下意识躲开他的眼神,从脚到头打量他,似要检查他扎根是否稳当。

冬天肌肤自然返白,加上商宇近一年户外活动寥寥,皮肤比以前白皙,两抹红晕越发醒目,连耳根也来凑热闹。

元灿霓估计自己也半斤八两,留心扶稳他:“还要继续练习吗?”

“再走一会。”

商宇由魏医生搀扶,艰难“转身”——实际是绕小圈——然后沿着地上标尺,重复挪步前行。

元灿霓趁空拍了小视频,发到商宇家的五人小群,立刻给“大拇指”刷屏。

她特意说:“前几天能走了,我今天才有空拍下来。以后我让护工每天多拍几个。”

桂明珊很给面子,间接夸了她一通:“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以前他都不肯跟我们吱声,就想一个人呆在医院,现在多亏有你。”

商奶奶更为直接:“你就是他的福气。”

元灿霓招架不住,谦恭几句,熟悉的男声飘过来——

“过来扶我一下。”

魏医生喊中场休息,让商宇歇一会。

“叫人啊。”元灿霓咕哝一句,收起手机过去当扶手。

商宇却跟拳手定住悬吊沙袋似的,又搂住她的腰。

“陪我站一会。”

略带请求的语气易显温柔,软化了她本就不坚定的意志。

伸出双臂充当他的安全带,箍住他的腰。

“我是不是该背对你站,或者站你后面?”

不然摔倒她会叠他身上。

“这样就好……”

商宇的目光撞上她,又弹射开来,比早恋的高中生还闪躲。

“你、为什么老不看我?”

元灿霓有过两段正经恋爱壮胆,脸皮跟充气气垫似的,底气足了就增厚。

商宇垂眸盯着她,语气幽幽:“我怕站不稳。”

气息有意无意拂动她的鬓发,耳根发痒,元灿霓分开双腿与肩同宽,扎稳双足,“你还是别说话吧。”

不然她也脚软。

魏医生回来撞见这一幕,险些以为走错片场。

两个人面对面互相搂腰,旁若无人地用表情对话,一个挤眉弄眼,一个沉默纵容,气氛默契而熟络,如果周围空无一人,怕是就要亲上,密不可分。

“哎呀,明明一只手牵着就站稳,偏要搂搂抱抱,这是故意喂狗粮啊。”

如果拥抱也算狗粮,那一定颗颗空心,徒有其表,短斤缺两,营养不足。

元灿霓感受着隔开几层衣服的温度,被他的“不行”法则冷冻的心,又随着随着开春蠢蠢欲动。

三月开端,除了商宇学会重新走路这件大事,家里还有一个固定已久的传统活动。

元灿霓第一次跟商宇去给胞妹扫墓。

春风柔柔,墓园寂寂。

妹妹的墓地与生前的住宅一样豪华大气,足见家人的重视程度。

商宇本就与煽情无缘,此刻禁锢在轮椅,欠身用湿毛巾擦拭墓碑,半晌才挤出一句:

“这是你嫂子,我们来看你了。”

他跟缺席春节一样,已经四年没有来扫墓。

出生前就形影不离的兄妹,谁能料到阴阳两隔,如果有转世,妹妹已经跟离开的时候一样岁数。

元灿霓强迫自己从遗照上回神,点烛、摆花、烧纸钱。

她用白纸糊了一套精致的小裙子,连同元宝、纸屋和汽车等等逐一送进铁桶。

商宇盯着那套纸裙化为灰烬,“裙子很漂亮,她会喜欢的。”

元灿霓犹豫:“妹妹的身体哪里不舒服?”

“先心。有时我在想,是不是因为在娘胎里我把她的营养抢走了,才会遭到报应。”

商宇有意无意抚摸着轮椅的把手。

元灿霓愣了愣,低声埋怨:“你跟奶奶一个口吻。”

商宇自嘲一笑,“奶奶说得没错啊,结婚后我的确转运了。”

元灿霓笃定道:“一定是妹妹在保佑你。”

青烟袅袅,烈火炎炎,炙热扭曲的空气形成一面厚玻璃,店面遗照上的面庞却没有半分摇晃变形,清晰映进元灿霓的眼底。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商宇妹妹的照片,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妹妹眉眼竟然跟白映晗有几分相似。

元灿霓呛了烟似的,吃味的同时,疑惑迎刃而解,同病相怜一定令他们惺惺相惜。

那一枚饱含疑点的初吻之后,元灿霓迎来高二下学期开学,高三年级的成人礼暨高考百日誓师大会。

据说商宇曾被内定为学生发言代表,但他拒绝了,一个毫无高考压力的人不适合当带头人。白映晗因身体原因,不一定能应对高涨激昂的氛围。姜婧成为当之无愧的人选。

高三学生们盛装打扮,礼裙西服,首饰手表,口红发蜡,离狂欢就差一场学校公开允许的舞会。

庆典还未开始,高三教学楼一片人声鼎沸,打扮的打扮,拍照的拍照。

元灿霓怕散会找不到商宇,悄悄潜入高三教学楼找人,想在庆典开始前留一张影。

她没有一张和商宇的合影。

当然她跟最亲爱的妈妈也没有,正是此事给了她教训。

被好心人提醒人在天台,元灿霓便揣着手机兴冲冲爬楼梯。

如果时间能重来,她宁可提早放弃这份执着。

商宇颀长的背影先映入眼帘,哪怕穿上陌生的西服,元灿霓依旧一眼认出。

但不止他一人。

商宇对面是一袭白裙的白映晗,一字领烘托出脖颈的优美,素净的颜色衬得单眼皮愈发单薄与脆弱。

白映晗当然弱不禁风,站不稳似的,倚进商宇怀里。

或者是商宇先握住白映晗赤-裸的肩头。

总之商宇和白映晗黏在一起,构成一个浑然天成的拥抱。

如果只有视觉冲击,元灿霓过后也许会自欺欺人地美化或删减记忆,直至淡忘,但偏偏商宇为她呈上更为清晰的听觉实证。

商宇跟白映晗说:“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去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