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记忆还未淡去, 便迎来商宇27岁生日,也是西方传统情人节。

周围同事默契没有加班,个个脚底抹油开溜, 六点的园区大门迎来正常的晚高峰。

出租车和私家车挤一团, 惊动了交警,有同事排队半小时还没离开地库,猛拍喇叭,不得不折回停车位。

共享单车分外抢手,附近停车区空空如也。

地铁自不必说。

有车没车一样过节。

商宇就算开劳斯莱斯也杀不出一条生路,除非动用直升机。

元灿霓当然不主张铺张浪费, 便让商宇在约莫一个地铁站外等她,走路半个小时左右, 刚好完成今天的运动量。

跟第一任前男友虽然在情人节前确定关系, 寒假里只能异地让跑腿代劳送礼, 并无太大的节日喜感。

街头多了一对对黏唧唧的情侣, 步履或匆匆或悠闲,并肩相伴的简单幸福,对她和商宇来说竟要大费周折。

宜市属于高速发展的城市, 无障碍化程度在国内名列前茅,可街上依然很少能看到特殊人群的身影。

商宇即使有司机和座驾如影随形, 也多有不便, 更遑论需要乘坐公共交通的特殊人群。

在他之前,元灿霓只在翠屏苑附近见过唯一一对老年夫妻在路边卖艺, 妻子呆坐轮椅,丈夫坐边上拉二胡。没多久就被城管请离, 因为影响城市的文明风貌。

难得工作日能够共进晚餐, 商宇请了西餐厨师来家中, 用临湖的烛光晚餐与她庆祝婚后第一个情人节。

元灿霓捧着一大束红玫瑰,识趣地没去数数量,只低头轻嗅,沉醉在花香。

“还懂送花……”她低声喃喃。

商宇已然忘记领证时许卓泓救急的那一束,跟第一次送花一般,略显不好意思。

“助理订的。”

“你还有助理?”

但是她从未听他提及,以为所有杂事均由文叔代劳。

“助理平常跟着许卓泓。刚好许卓泓要定,就一起定了。”

原来这对发小的情人节花束还要拼团。

助理竟然得操心老板的私生活,若是老板的内眷不止单数,岂不跟项目经理似的,拉出排期表格,防止内部混乱。

“想什么呢。”商宇冷不防开口。

元灿霓忙摇头,才不会说想知道一共订了几束。

助理应该平时没少给客户订花,还挺了解老板的品味。

商宇从桌底下抽出一个砧板大小的盒子,约莫一指高,包装精美毋庸赘述。他单手递来,从手腕与手指弯曲的角度来看,分量不轻。

应该不是珠宝。

元灿霓略松一口气,手上钻戒足够重量,她可不想装点成首饰架,每天叮叮当当去上班。

自从那一次在荔茵嘉园推他上下坡,高跟鞋颇为费劲,险些刹不住,她已尽可能改成平底鞋,否则今晚不至于一口气步行半小时。

元灿霓欠身双手接过,收礼的第一反应自然是一探究竟,脱口而出:“我能现在拆开吗?”

“当然,现在东西属于你。”

商宇虚靠椅背,也许为了视觉统一,刚才特意从轮椅挪上餐椅。

元灿霓珍而重之寻到包装纸的粘贴口,边拆边随口问:“又是助理准备的?”

商宇慢条斯理接茬:“行啊,我成你助理了。”

元灿霓敛起下巴嘿嘿一笑,剥开包装纸,露出电子产品包装的一角,以为是街机MacBook,等全部展开,竟是Surface Laptop Studio。

她平常上班多用Axure,这台笔记本算是大材小用,不过同为Windows系统,跟办公电脑兼容性好,非常之实用。想必商宇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元灿霓启开盒盖,撕开塑封,前抚后摸,抱在怀里。

她的双眼比Microsoft的图标还能反光,承载着烛光与快乐的份量。

商宇莫名吃味,丈夫的待遇竟不如一台笔电、一只“**鲨鱼”,不曾享受过妻子的一个拥抱。

“我也有礼物给你,不过很小很小。”

元灿霓捧出的也是一个盒子,比商宇的宽和厚,较为沉手。

目测无法隔着桌子递过去,便起身走到他身旁。

“你对‘很小’的定义跟大众不一样啊。”

商宇双手接过,餐桌边缘不够位置,又无法挪出椅子搁大腿上,只能放到旁边的椅子。

那双富有艺术感的双手徐徐拆开,包装纸下是原色纸箱,朴素至极。

“是什么……”

元灿霓在旁兜着双手,即便有备而来,依然比当年送不出礼物还紧张。

他当年拆别人的礼物可没那么多话。

“你拆就知道了。”

商宇掀开纸盖,里头嵌着一只多格泡沫箱,每一个分装不同零件,对角线一格的最大。

乍一看,宛如送给维修工的礼物。

原名叫“肢体残疾人驾驶汽车操纵辅助装置”,把常规的油门和刹车从脚踩改成用手控制。

元灿霓特意把印着类似字眼的说明书拿走,替换上一张C5驾照报名券。

商宇的表情埋在低头的阴影里,元灿霓看不明晰。

“我正好要去考驾照,要不你跟我一起学车吧。你以前开过车,应该学得很快,等拿到证,我们就可以一起开车去兜风。”

元灿霓想得更远,如果以后想在车里亲亲抱抱,没外人在场总自然一些。

商宇倏然抬头,臭着一张脸,吓元灿霓一跳。

冷声反诘:“你是不是觉得我会一直焊在轮椅上,残疾一辈子?”

“当然不是!”

元灿霓忙说,幸好没有异想天开,说希望他开车来接她下班。

“我只是想着,万一哪天文叔没空,我又不在家,你急用车就不用特意叫代驾。开车跟坐车的感觉不一样,就像我以前搭你的后座和自己骑单车,自由掌控速度的感觉……”

商宇脸色越发不善,好像过的不是生日,而是忌日;不是情人节,而是愚人节。

元灿霓一颗心揪紧揪紧,胸口堵了糖棉花,又黏又闷。

一半因他不领情,一半因他的伤情。他稳定的情绪她给予多少安慰,失控时便回馈同等的烦躁。

她仍不甘心,哄小孩吃药一般小心翼翼试探:“那、轮椅牵引头?”

她骑单车,他开轮椅,四舍五入也算一起兜风。

之前他宣称自己划轮椅是为了锻炼臂力,现在她早看破,他双手肌力早已恢复,只是不想独自去远一点的地方。

商宇眼神陡然犀利,如剑削了她一道。

元灿霓立刻抱回辅助装置的盒子,“只是说说,我没有买。”

不等商宇反应,元灿霓丢下一句“等会”,搂着盒子跑楼梯上楼,没一会又换下另一个鞋盒大小的礼物盒。

商宇僵了僵,刚刚她消失的几分钟,已经陷入自责,算来是元灿霓第一次正式送礼物,竟然半点不给面子。

这会人家还以德报怨,送上第二份礼物。

“喏,如果你也不喜欢……”

递东西时稍弯腰,发丝滑落,元灿霓烦恼地别回耳背,撅了撅嘴。

“那我再想想办法。”

“……”

商宇合理怀疑,这应该是第三份礼物,第二份的轮椅牵引头,她只等他首肯,就能大变礼物。

这一份是一双轻便简约的运动鞋,跟他平常选择的款式差不多。

元灿霓“偷偷”潜入他的衣帽间做过调查,又询问过魏医生的专业意见。

以商宇现在下肢的肌力,厚底、高帮、会增加额外重量的花哨款式都不适合,越轻盈越好,回归鞋子的本质:既保护足部,又能感受到路面的变化。

商宇有时还光脚训练,刺激脚底相应神经。

她的“保底”礼物实用高效,商宇若还不满意——

明年就不送了。

元灿霓清了清嗓子,“我买了情侣款,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商宇从盒子掏出鞋子,拔出脚撑,弯腰轻置脚边。

“都可以进同一个户口本,介意什么。”

商宇可以主动把脚挪到地面,抬起穿鞋还需一点辅助,动作利索穿好一对。

“你的呢?”他做回去问。

“什么我的?”元灿霓略显困惑,怎么不是说“我很喜欢”?

商宇挑眉,双足随意置于地面,膝盖自然打开,双腿比搁脚踏时修长,“情侣款的鞋子啊,穿上让我看看。”

元灿霓懵懵懂懂回房换好鞋子,款式一模一样,只不过鞋码有差别。

导购员压根没说是情侣款,她自作主张的。

“看吧。”

元灿霓故意站到他双足之间,让两双鞋子并排,给他瞧清楚。

也许他们伪装兄妹太久,又是新手夫妻,情侣款鞋子的确没有情侣的感觉,倒跟上学一起穿白鞋子似的,集体感多于亲昵。

当他们一齐从鞋子抬头,四目相撞,元灿霓又颠覆刚才的想法。

也许还是存在零星暧昧。

只要他稍微欠身,张臂就能抱住她的腰,用脸颊贴上她柔软的腹部,也或者偏上一点,埋到更软绵的波谷。

肚脐以下蹿过一阵酥暖,潮润而黏糊。

商宇眼神稍变,仿佛能洞穿她心。

元灿霓眼皮一跳,下意识后撤,呼吸平复一瞬,才理清这潜意识从何而来。

她怕又听见“不行”。

“礼物,你喜欢吗?”

“你说呢?”

商宇指端又轻敲两下扶手,泄露心底躁意。

她不知哪里又惹毛他,来不及细察,自己的焦躁都无法压抑。

“我很喜欢你送我的。”

声音异常急切,宣誓似的。

商宇微仰头,望住她,“明天你就穿这双去上班,不许换其他。”

她反问:“那你穿吗?”

“除了睡觉洗澡不穿。”

他的掌心轻砸扶手,连带抚摸,双眸幽幽盯着她,下定决心似的。

元灿霓竟然读出别样的柔情,有些受不住,别开眼。

也暗暗放弃跟往事较劲,真要收获一个同等的“很喜欢”,估计更加气结。

“吃饱了,去运动一下,走。”

商宇划着轮椅去往电梯望向。

什么走?

她可没答应走。

“今天可是你生日。”

元灿霓追上前。

直觉警告她,还是不提情人节为妙,默契过节是一回事,开诚布公说不定有人嘴硬。

原本还计划一起在家庭影院看电影,伸手不见五指,闭眼不要三观,她还能顺水推舟抱一下人,体会情人节的奥义。

商宇听着电梯门前,扭头看着她,“你上班坐了一天,该运动一下。”

元灿霓:“……”

这人竟然忘记她下班走了半小时的路。

他的目光撤回到半路,不经意扫一眼她的腹部,“小肚子都坐出来了。”

“哪有!”

元灿霓不见外地反手束起毛衣的腰身,一时间曲线毕现。

“好像有一点……”

上一次腹部增大,她误以为长胖,没太在意,结果查出卵巢畸胎瘤。

这个东西可能复发也可能长在另一侧,她得趁早做个复查。

她上面的曲线太过丰润圆满,商宇怔了怔,没在意下面的,登时尴尬挪开眼。

“开玩笑,别当真。”

他稍低头,便能藏住脸上全部情绪,勉强体会到轮椅“身高差”的唯一好处。

“我去试试鞋子。”

他划进电梯,自言自语。

元灿霓趁热打铁说正事:“我听说元进凯的酒吧趁着情人节开业了。”

商宇早有耳闻,“他只是一个小股东,没什么话语权,估计还在怄气。”

“我让尹朝帮盯着点,免得那天被扫黄打非。你知道尹朝说什么吗,他说担心元进凯卖药,就是那种‘快乐水’之类。”

电梯旋即抵达负二层,元灿霓和商宇边行边聊。

商宇沉吟道:“酒吧这地方鱼龙混杂,要真卖了也不是什么新闻。”

起先没想到他真的会根据她的回应做抉择,等他真的落实,元灿霓又在担心自己影响他的决策。

她人微言轻,从来没干扰过谁的决定,影响谁的人生进程,无法置信这份红颜误事的偏袒。

“如果,我是说如果,往酒吧投了钱,回不了本怎么办?”

商宇的反应跟涉及残疾时在两个极端,语气和表情有股老僧入定的淡然。

“无所谓,这点钱还亏得起,没有投资是稳赚不亏。”

结婚才是他最冒进的投资,也最亏不起。

他望向她,反而勾起她的好奇,以为还有大道理,作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哪知他只吐出一句:“只要你开心就好。”

从诧然到心动,元灿霓仿佛断片,记不清情绪产生的缘由,只顾着徜徉其中。

而后便是怀疑。

怀疑幻听,怀疑幻视,怀疑一切。

商宇不知道在补足未完成的坦白,还是察觉出她需要他的强调才能踏实,又说一句:

“钱什么的,自从出了意外就看淡了。”

元灿霓弯腰捞起他的手,也是第一次以“身高差”拉住他,真真正正抚摸到肌肤的温度与质感,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理智恢复几分,元灿霓改成正经握手,摇了摇,严肃而深情,但总摆脱不了那股大智若愚的娇憨:

“相信我,你一定能重新走路。加油!”

元灿霓大概获得点石成金的天赋,接下去的那个周六,正打算约姜婧去按摩,魏医生忽然来电,让她有空来医院,可以看到大惊喜。

“难道商宇能走了?”

心跳扑通扑通,敲疼了她的胸腔。

可是商宇为什么不亲口通知,反而要如此周折?

魏医生关子卖到底,“你来了就知道。”

去医院的路上,元灿霓忽然又想通了关系,魏医生以前反应,除她以外,商宇连家人都不让探视,大概想憋大招才放给她看。

如果走路是外人对他的期许,他起码跑起来才肯跟人透气。

典型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王者作风。

匆匆赶赴康复科,只见商宇站在平常练习用的地板标线起点,魏医生忽然说了句“你看谁来了”——

商宇从标线收回眼神,抬头,明显缓了一口气,双拳紧张握了握。

他没有用天轨系统,没有用下肢支具,没有任何辅助,就穿着自己的衣服,和她送的鞋子,好端端站着,几乎挡住背后的魏医生。

元灿霓以为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真正看到他甩开所有束缚那一刻,还是脑袋一片空白。

仿佛这才是久别重逢的第一面。

他像个普通人站在她面前,比坐轮椅上更具魅力。

“走吧,走向你心爱的太太。”

魏医生张开双臂虚虚护着商宇身侧。

受伤后的一年零两个月二十七天,商宇终于迈开重生后的第一步,缓缓向她走来。

他的步长很短,只有半个脚长。脚抬得不高,一步一顿,像磨蹭而行。

但走得相对稳当,也紧绷,垂在身侧的双手虚握拳,偶尔足尖翘起快失衡时,双拳倏然握紧,噌地来了力量将身体定住。

商宇一直注视元灿霓,眼神平淡而坚毅。

短短三米之距,他花了堪比马拉松的力气和信念,终于把他们的距离缩短。

元灿霓全然忘记举起手机记录,最珍贵的回忆,也往往只存储在脑袋里。

原以为欣喜若狂,但她颇为镇定接受了这一刻。

她早已设想了无数遍,分不清愿望与现实。

而这就是商宇原本该有的样子。

“你先生前两天就能走了,一直憋着不让告诉你,想能走稳一点再说。我看今天周六,正好让你来检验和鼓励一下。”

魏医生略显困惑交替看着这对新婚夫妻,旋即抱住自己。

“现在不是应该来一个爱的‘涌抱’吗?”

商宇鼓足劲再走两步,张开双臂揽她入怀,间接得到了依靠,终于舒出一口气。

元灿霓第一次靠进他的肩窝,额头不小心擦蹭过他的唇,柔软又略显干燥,像一个仓促的吻。

她搂紧他的腰,贴着他的心跳,嗅着混合洗衣液和体香的属于他的味道,好似回到了初吻时的心慌与惊喜。

没送出礼物的她像个厚脸皮的疯子,坐定在18岁的商宇面前,脸上看不出一丝慌乱。

有人看不过去,讥嘲:“今天是情人节,可不是愚人节。”

商宇蹙了蹙眉,应该是不满嘲讽,后面的话明显帮她找台阶下。

“喝了酒差点忘记,礼物,她前几天给过我了,”然后笑着虚点一圈起哄的人,“就是不想给你们看。”

许卓泓嚷嚷:“我去!这怎么行,送了什么好东西?我也要饱饱眼福。”

“去你的,什么你都想看!”

商宇往他胸膛推一把,下手的劲头看不出真醉,还是收着力气。

“那当然,”许卓泓端稳DV,“我还想看你亲霓妹妹,你们是不是?”

包厢安静一瞬,多年后元灿霓不禁怀疑,说不定许卓泓酒精冲脑,错把“晗姐姐”说成“霓妹妹”,而某个人将错就错。

而后,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许卓泓鼓掌打拍子起哄:“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声音震耳欲聋,直教人骑虎难下。

“亲就亲。”

商宇笑了笑,酒精析出了罕见的玩世不恭。

单手撑在她身侧,沙发下凹一块,令她腿部似要滑陷,看向她的眼神却一如往日温柔。

包厢灯光昏昧,睹物不明,元灿霓依旧清晰记得他凑近的立体五官,鼻尖不知有意还是无心的轻触,倏然闭上的而显深情的双眼。

而她一手抄兜,一手滑稽地握着还剩一口的椰子糕,也许唇角沾着椰蓉,万幸嘴里的早已吞下,不忘死死睁眼。

咚咚咚咚,心跳异位,堵住喉咙与耳朵;呼吸交错,扑暖了唇周,却没淡化商宇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元灿霓不知道别人的初吻是否都绵长、深入又有劲,但她愿意把商宇给予的这一枚短促、干燥又轻淡的印触,称为她的初吻。

不完美,却是第一次,足以成为以后每一次的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