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开始回忆过往的丰功伟绩, 就说明眼下生活没有拿得出手的荣耀。

商宇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状态。

截瘫之后,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可跟元灿霓过去纠缠太多, 实在不得不旧事重提。

当初商宇怀疑自己最后一个听到“天台打野战”的传闻。

周围的人有意无意避着他议论, 也许怕他发难,寻根究底;也许原始版本里有他的参与,怕惹祸上身悄悄剔除他的角色。

等商宇从许卓泓口中听到消息,主语只剩下一个。

“有人说你家霓妹妹在‘天台打野战’?”

许卓泓跟喜欢当他口头上的爹一样,喜欢乱点鸳鸯谱,有“霓妹妹”就一定有“晗姐姐”, 怎样肉麻就怎样打趣他。

商宇次次不落地反驳后一种,“滚, 什么我家的, 你活腻了。”

至于前一种, 商宇从初三开始就默认, 已经不叫打趣,而是变成许卓泓的口癖,积习难改。

传闻太过荒唐与保守都无法长久存活, 前者缺乏真实感,后者少了趣味性。

商宇第一反应当然是不信, 转向狙击造谣者。

“谁传出来的?”

许卓泓无愧为花蝴蝶, 只要稍微在他莺莺燕燕的关系网顺藤摸瓜,很快找到这位不要命的“瓜农”。

商宇用别人的名头把人约到监控死角, 揍了一顿。

许卓泓帮把风,时不时回头让他留口气。

大概对人体和医学略懂皮毛, 商宇打架有种无师自通的“监狱风”, 避开要害, 不留明显伤痕,又能将对方狠狠收拾一顿。

那次元进凯说了一句话,直接让商宇的无奈与愤怒飙到极限。

他说:“你就现在还能护着她,等你出国就屁事管不了了。”

商宇一拳将他揍成口腔溃疡,鼻子暴血,还想再打,要不是白映晗突然冲进来,恐怕元进凯门牙不保。

最后,商宇掐着元进凯的下颌,居高临下看着血污的脸庞在他的虎口里扭曲,甩出一句警告:“你敢让她知道就死定了。”

商宇根本不怕元进凯向老师家长告状,元进凯丢不起这个面子。

他只担心元灿霓。

既怕她不知道罪魁祸首被收拾,又怕她知道是他动的手,会拒斥他。

她眼中的商宇应该是温文尔雅的哥哥,而不是拳头不长眼的暴力分子。

商宇没直接跟许卓泓和白映晗回高二教学楼,而是拐去高一,从元灿霓窗口瞄了眼。

元灿霓在跟同学说笑,表情和动作有些夸张,显得神经质,毫无美女的形象压力。

比初见那会开朗许多。

但细看时,那双眸子还是难掩心事重重的深邃与狡黠。

待临窗的学弟准备问他要找谁时,商宇扭头便走了。

此时此刻,元灿霓正用类似眼神注视他,“你还会打人?”

商宇心头一凛,别开眼,“现在不会。”

她的目光不自觉从他的双腿掠过。

商宇更显烦躁,嗒嗒嗒,两指无声敲着扶手。

元灿霓呓语般哼一声,“我还以为你是三好学生,原来跟我一样。”

那股暗幽幽的同盟感拥抱了他,商宇稍为松快,“你也打过他?”

“那时候丢钱,”元灿霓有意无意抚摸橄榄罐子,跟揽着爱人的头颅似的,“原来是他偷的。我还因此被关了两天。”

商宇隐隐约约补足回忆,“动物园放我鸽子那一次?”

“嗯……”

橄榄那股回甘的后劲,终于给她品尝到了。

“你怎么没跟我说?”

他那时真以为她家里临时有事,不告而吹。

传回元生忠耳朵里,大概变成家丑外扬。

元灿霓不太习惯跟他促膝详谈,隐隐害怕第二个真相,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往事充满太多无法更改的遗憾。

她不自觉岔话题,“别人怎么传你打架是跟元进凯争风吃醋?”

“我至于吗。”

那会准备考雅思出国,还没正面跟她坦诚,但周围几乎无人不知。

商宇也存在回避心里,仿佛延迟告诉一天,平和的关系就能多维系一天。

内心纠结,便懒得理会流言蜚语,反正跟她毫无关系。

处理方式便跟现在一样随意,半点不放在眼里。

元灿霓含糊应一声。

是啊,商宇应该不至于。

他和元进凯一起摆在白映晗面前,是个人都知道要选哪一个,根本用不着竞争。

她盖好罐子,欠身摆回茶几,用湿巾擦了手,起身说:“明天就要上班了,我陪你锻炼一会吧。”

回到医院,商宇恢复系统的训练,生活回到年前的秩序,安稳给予了一层难能可贵的安全感,对康复又多一份信心。

每天项目大同小异,平躺着练习开胯、屈膝和抬腿,尽量主动,必要时由魏医生辅助。

现在可以脱离辅助扶杆站立,便开始练习原地踏步。

天轨系统必不可少,悬吊着尝试平地走路。

元灿霓领了开工红包,又开始985的打工日子,忙碌起来甚至觉得完全忘却那些陈年往事,只关心商宇的伤情便足够。

以前没有深究“商宇一怒为红颜”的传言,大概因为传言更新迭代太快,严重程度也史无前例。

商宇打算出国读本科。

其实她应该不意外,荔茵嘉园很多二代出国镀金,名校和“野鸡系”参半。就连妈妈的同事飞燕阿姨,普通职员,也扬言研究生只要女儿能申请上,砸锅卖铁都会支持。

这类有理有据的传言总不会空穴来风。

元进凯偶然在校园跟她擦肩而过,还吓唬她一句:“商宇要出国了,看你以后怎么办。”

妈妈的猝然离世并没教会她接受告别,相反,她得花一生的时间去一点一滴消化失去母亲的苦痛。

元灿霓不敢跟商宇确认真假,更遑论日期。

那些高三保送国内大学的学姐学长,通常寒假前就解脱,鲜少有留校参加高考,她不知道商宇是否一样。

她只能紧张地珍惜,矛盾地祝福,不再计较绯闻。

两人关系进入离别的微妙。

开年没几天,元进凯也盼着酒吧早日开业,忍辱负重打来电话,要求跟元灿霓见一面。

“有什么事你还是电话里说吧,大家都挺忙,碰一次面不容易。”

元灿霓起初没想起商宇曾经开出的条件,只有她接受元进凯的道歉,他才会考虑投资酒吧。

元进凯“姐不离口”,让人听去容易误会她是手握重权的富婆。

“就是见一次面不容易,这一面才要非见不可啊姐。”

据闻元进凯喜欢找比自己大的女伴,不知有何深层孽缘。

元进凯哀嚎:“姐夫好不容易给我一次机会,你就让我重新做人吧。”

健身房另一边的男人正在专心用康复单车,似乎竖起屏障。

元灿霓看了一眼,回到电话:“你姐夫让你来找我的?”

元进凯嗅到机会,立刻道:“是我主动想找你。姐,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也没心平气和坐下来好好聊过,说出去别人都不相信是姐弟啊。”

姐弟情恐怕早在初中被他围猎时,跟着汗水一起蒸发。

但她不能不给商宇面子,便说:“行吧,我先看一下时间,有空档就告诉你。”

挂断电话,元灿霓伏在动感单车上,扬声问另一位“车友”。

“你真的要给元进凯钱吗?”

商宇依旧走被动模式,不紧不慢道:“跟谁说话,叫人。”

“……”

元灿霓倒是从来没正式呼唤过他。

“我让他来家里谈。”

来日方长,商宇也不强求,“但我不能在现场。”

“知道。”

这属于“姐弟”间的私人恩怨。

元灿霓依然不确定,这是纵容她任性,还是走过场。

“你给我透个底吧,到底倾向于投还是不投。”

商宇将单车改成主动模式,降低阻力,吭哧吭哧喘着大气,一节一节地踩动。

偏头看她的眼神带着趣味的光芒,“投,我就是好姐夫;不投,我就是坏姐夫。你来决定我是好丈夫还是坏丈夫,嗯?”

元灿霓险些给绕晕,按停单车,扶把下鞍,瞪他一眼:“你可别怪我任性。——我上去洗洗睡了。”

等爬楼梯的脚步声远去,商宇费劲踩着单车,不知不觉走了神,喃喃自语:“我是想让你开心。”

次日晚上,正巧任务不多,元灿霓同比提早回到燕灵湖。

元进凯早恭候已久,不知道又跟商宇拉扯了什么。

商宇称有事回书房,把客厅留给他们。

元灿霓有种强烈的直觉,商宇一定会通过监控参与“视频会议”。

她选择家中见面,无非怕家丑外扬,元进凯作出过激举动。

万一他想行日式道歉礼“土下座”,她可丢不起脸。

眼前的元进凯看着势在必得。

同父异母的姐弟,一个坐主位,一个在客位,隔着半张茶几的距离,说远却在同一屋檐,说近又没半分熟络。

不尴不尬半晌,有事相求那位清了清嗓子,准备展现一个大丈夫的能屈能伸。

“姐,我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对你有偏见,经常针对你,是我的错。我现在跟你诚心道歉。”

他流利地低下脑袋,却压不住臭名昭著的跋扈作风。

“希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能原谅我这个不成才的弟弟。”

比起过期道歉,元进凯折腰五斗的模样更令她微妙。

“原来我当年不配得到道歉,是因为不够钱。”

元进凯脑袋继续往下压了压,盖在膝头的手不自觉扣了扣,不知是忍辱还是隐怒。

“真的对不起。”

不知道元生忠看到宝贝孙子向他最看不起的孙女低头,是否会气得翘辫子,元传捷会不会怒骂孬种。

元灿霓善根未断,虽有小小痛快,但烦躁更烈。

也不想再说“本来姐弟可以相亲相爱”“以后和气相处”这些伪善的场面话。

“好,你的道歉,我收到了。但是我不接受。”

“你、你不能……”

元进凯诧然抬头,瞠目结舌。

“我就是这么小心眼。”

一个安全感差的人如何敢大气,难道放任机会让别人再伤害自己一次。

她噌地起身,准备离开客厅,客也不屑送。

“我跟爸爸的看法一致,你如果想做生意,还是听他的话,先进家里公司积累经验吧。”

元进凯的确资质平庸,没什么生意头脑,所以元生忠和元传捷面对唯一的继承人,不是后悔没多生几个备选男丁,就是记恨元灿霓不懂韬光养晦。

元进凯恼羞成怒,抡起的拳头无处发泄。

除了摄像头,文叔保镖似的在花园来回巡视,不着痕迹盯视着落地窗里的一切。

元进凯面对的不再是住在保姆间过道的同父异母姐姐,而是商宇的合法太太。

元进凯被迫体会投鼠忌器的憋屈,暗暗咒骂贱人和残废,拔足离开燕灵湖。

商宇大概在洗澡,书房空无一人,他的书桌上摆着酒吧的项目说明书,元灿霓随手拿起翻开。

上面仔细标注了各处疑问,一如他当年的笔记一目了然。

如果商宇是在考验元进凯的毅力,顺便给她出口气,她对他的决定无任何异议。

说明书里附上酒吧环境的照片,灯光开足,房间的布景和设计略显萧条,一旦在心里补足灯红酒绿的滤镜,人间烟火的热闹便扑面而来。

商宇的18岁生日就在酒吧庆祝。

当然家里自有更隆重的排场,过的是农历生日,在阳历生日之后,据说签署了一堆房车股票之类的受赠合同。

酒吧来的都是相熟好友。

元灿霓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未成年人,只能巴巴看着商宇当众光明正大喝下成年的第一口酒。

当然,私下肯定早已破戒。

他在好友中基本算最小,在场的人参加了数次成年生日局,早积累了不少整蛊寿星的经验。

每当有人递上礼物,众人就起哄:“拆开,拆开,拆开!”

这是传统项目,他们敢起哄,自然有备而来。

自持给酒精冲淡,商宇入乡随俗,分别拆出了**和情趣**。

许卓泓呜呼一声,勇敢认领:“哥送的!哥多有眼光!”

商宇笑骂:“滚,你要用还送给我?!”

许卓泓同样卸下高考压力,早喝高了,亲昵搂着商宇肩头,跟他使劲碰了碰。

“兄弟有福同享,有难我就帮你当了。”

说罢昂首畅饮,都不忘费心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当白映晗递上礼物时,起哄声飙上高-潮。

“小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巴掌大小的盒子,饰以深邃蓝的包装,熟悉的形状令元灿霓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商宇单独确认:“我一定要现在拆开吗?”

“拆开,拆开,拆开!”

众人依旧看热闹不嫌事大。

但商宇要的不是他们的答案。

白映晗笑着点头。

商宇便拆下粉色蝴蝶结,寻到粘合口才小心展开包装纸。

盒子露出精致的本体,商宇用同样富有艺术感的双手打开,一支价格不菲的钢笔承载了一屋子的灯光与目光。

“谢谢,我很喜欢。”

元灿霓分辨不出商宇客气还是真心,毕竟前面不曾跟许卓泓说过同样的台词。

她的注意力全在白映晗并不陌生的礼物上,垮了肩膀,心中出现坍塌感。

白映晗的愉悦更为直白,捋了一下掉落的碎发,“你喜欢就好。”

商宇又拆了几个,终于只剩下她。

许卓泓举着DV,镜头一定聚焦在她神色怪异的脸上,酒后的调侃更显轻佻,“我们来看看霓妹妹为她哥哥准备了什么大礼?是爱的亲——”

商宇抬肘轻轻撞停许卓泓,手撑在她身旁沙发,似乎同样期待。

元灿霓本该圆滑,说忘记带了,过后补上,巧妙化解尴尬。

可心头涌现一股赌气的耿直,自我惩罚的执拗,脱口而出:“我没准备……”

商宇愣了愣,似有失落。

众人随之静然一瞬,就连最活络的许卓泓,举着DV一动不动,像忘了台词。

元灿霓似乎跟外界有隔阂,还状似淡定咬了一口沾满椰蓉的椰子糕。

另一手紧紧揣着衣兜里的盒子,怕人抢劫似的。

她的礼物跟白映晗的一模一样,意外也不意外,毕竟她们还看上同一个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