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灿霓曾经坚定, 商宇寄予她“家”的感觉。

她对“家”的概念与感受全来自妈妈笃定而唯一的爱。

当商宇的爱劈成两爿,不再具有唯一性,“家”的标签不复存在。

因为不曾占有, 无法简单界定为背叛, 但元灿霓朦朦胧胧想归类这份陌生而深刻感触。

有意难平,有震惊,有苦楚,就连五味杂陈不能精准概括它对于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冲击。

如果没有重逢,也不知道她到了商奶奶的年纪,会不会淡忘细节。

商奶奶将眼镜推上头顶, 用手帕悄然印着眼角,依旧抹不走声音中的潮湿。

“我记得妹妹刚走半年多, 有一天阿宇就领了一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回家吃饭, 我的心里啊, 又难过, 又觉得是一种缘分。妹妹跟我们就没有那么多缘分。”

抽噎盖过语气,商奶奶只剩苍老的哽噎,眼镜再度推离鼻梁。

“妈……”桂明珊轻揽商奶奶的肩膀, 用劲握了握,“孩子都是上天奖励的幸运, 妹妹没有那个福气。但是家里现在也多一个妹妹了啊……”

桂明珊的眼神如暖流入心, 元灿霓偶然撞上,有种投入同胞长辈怀里的错觉。

自从妈妈去世以后, 几乎没有长辈再抚摸她的发顶,更遑论拥抱。

芳姨比较传统内敛, 不会口头说爱, 也不会拥抱她。

虽然元灿霓刚从商宇身上填补空缺, 本质全然迥异。

她不可能变成商宇,却有可能变成芳姨、桂明姗或商奶奶。同胞间特有的共同命运感让她倍感亲切,也更具安全感。

她们那般热忱地爱着商宇的妹妹,她近距离感受,难以隐藏乞爱的焦渴。

所以当年她才会那么嫉妒白映晗。

白映晗就是另一个备受家人呵护的妹妹。

“以后妹妹还会以另外的形式回来。”

桂明姗开解道,试图以希望化解悲伤。

商奶奶抽抽搭搭,扭头看向元灿霓和商宇:“你们以后生个女儿最好啦。”

不清楚商宇有几分信任她的病历,元灿霓差点骗倒自己。

她从他人身上找“家”的支援,难以想象自己能给小孩支撑起一个家。

回头便觉得嫉妒白映晗的念头过于促狭。

有些人想寻找好的生活,有些人仅仅想活着。

“奶奶,妹妹要是听见你在她面前还催生,晚上要托梦来抱怨。”

商宇随口调侃一句,刚从死亡边缘重生,寂寥之中析出一丝平和,少了几分哀戚。

只是随意掠了身旁一眼,佳人在侧,几抹哀戚可能很快要给其他情绪替代,勉强够上妹妹弥留之际的嘱咐。

她要家人替她好好活着。

从墓园出来,元灿霓跟商宇回了荔茵嘉园。

家中没有电梯,商宇伤后回来一段时间都住一楼,搬到燕灵湖后房间便腾给同样腿脚不便的商奶奶。

所以就算是住了十几年的自家二楼,商宇上去也尤为麻烦。

他特意让文叔帮背着上去。虽然可以挪步走一小段路,他暂未攻破高抬膝盖的难关。

“你要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拿啊。”

元灿霓跟在后方搬他的轮椅。

“带你看个地方。”

从文叔背上下来,商宇倒比背人的先喘了口气。

“你以前的房间吗?”

按方位看的确是,虽然她也没来过几回,高中的大多时候他们要么约在图书馆写作业,要么直接回校。

商宇却路过以前的房间,开了隔壁的一间的门。

一股沉闷气味铺面而来,几乎冲倒了元灿霓。

商宇扇了扇鼻端,“太久没开过……”

房间窗帘紧闭,昏暗中白布朦胧起伏,看不出家具原有模样。

“开灯,还是开窗?”

元灿霓站在开关边问。

“都开。”

啪的一声,房间内恢复堂亮,展现跟商宇房间差不多的布局。

元灿霓过去拉窗帘开窗,陈旧的味道顿时泄出窗外,穿堂风拂过,带走不少岁月的滞重。

她自然倚窗眺望,意外“咦”一声,指着窗外那棵拔高一截的桂花树。

“你当初就是在这个房间看到我?”

“在妹妹房间抽烟他们不会发现。”

商宇停在蒙布的书桌前,淡笑着掀开一角白布。

房间偶有人打扫,积灰不严重,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密度尚可接受。

他喃喃:“我记得是在这里……”

元灿霓凑过去,“你找什么?”

商宇拉开与胸同高的抽屉,松一口气:“找到了。”

一本泛黄的画画练习册被取出来,递到元灿霓眼底下。

“你妹妹画的?”

她接过摊开,大多是一些日常情景的描摹,吊瓶,无影灯,一些可口饭菜,十几岁小女孩的笔法幼稚而细腻,算不上艺术性,但每一根线条里流淌的热忱才最为珍贵。

“她应该很喜欢画画吧。”

她以前也积累了许多练习册,搬出工厂的宿舍后,不得不丢弃,只允许带一个行李箱跟元传捷来荔茵嘉园。

“消遣而已。你翻到最后一页。”

“身高差”的缘故,商宇只能仰视画册的封面,元灿霓蹲坐在一边脚踝上,手肘顺势搭上他的扶手,勉强缩短高度差,跟他共享页面。

商宇心思一动,喉结滚了滚,“你坐我这。”

手拍了拍微微分开的大腿。

元灿霓神色过于陌生,拒意昭然。

他的眼神不由黯了黯。

“我、怕压到你腿上的神经。”

他的双腿肌肉没有明显萎缩,但还是相对瘦一点,尤其最近刚能走路,她真怕不知轻重压出好歹。

“这幅吗?”她很快岔开话题,画册往他那边让了让,“哎?”

刚没细看,第二眼才真的注意力打岔。

纸上是一幅与前面医院场景不相干的水彩画,一个短发小女孩刚好从树冠探头,就如商宇初见她的模样。

可是落款却是他们初见的一年以前。

“哎。”

元灿霓心中那股微妙的好奇心熄灭大半,原来真的不可能是自己。

画中是芒果树,在落款的季节里缀着沉甸甸的青芒果。

“还是你妹妹画的?”

被婉拒的失落一闪而过,商宇情绪重燃,温声说:“妹妹住院时候看到的一个小女孩。她身体不好,做不了剧烈运动,这是她向往的生活,也是她最后一幅画。”

元灿霓始料未及,原来她的生活也有人羡慕。

商宇拉过她的手,扣紧自然按向他的上腹,像请她完成一个拥抱。

“你不觉得很奇妙吗,妹妹离开后,我竟然看到跟她画中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这也许是一种命运的暗示。

商宇以前不信命,截瘫后不断努力改变与突破,便是完成改命的逆变。

元灿霓合上画册,无意识抚摸边角,岁月在纸张沉淀出一层尘埃感。

机不可失的急迫令她生出几分紧张。

“其实,我一直觉得有个熟人长得有一点点像你的妹妹……”

商宇偏头,注视的目光含着许可与探究。

“就是你们班的那个女生,”刻骨铭心的名字溜到唇边,终被咽下,以免显得念念不忘,“你跟她一起去了美国……”

“白映晗啊,”商宇的恍然不似伪装,“妹妹的眉眼是跟她有两三分相像,但性格更像你。”

“唔?”

明明主语明晰,元灿霓仍担心他讲了病句,把她跟白映晗比较。

“我跟你妹妹性格像吗?”

原来当初享受到他那么多的好,是沾了他胞妹的便利。恐怕他对她也是兄妹情居多,不然何至于一直深藏不露。

久蹲腿麻,元灿霓起身顿顿脚,复原他们的“身高差”。

“对,一样倔。”

商宇清晰感知到自己的无奈与纵容,像根须一样肆无忌惮侵蚀全身。

高三成人礼过后,他原本打算在学校呆到高考,顺便试一下自己在国内的水平。

可事与愿违,他要考驾照和办手续,还要跟着家人探亲访友,时间安排不过来,四月拿到美本offer后,便打算离校,高考视情况回来走过场。

离校前一晚,他把元灿霓叫来高三天台,说要把一些有用参考书给她。

元灿霓这段时间跟他见面次数寥寥,声称要准备毕业会考。

商宇还笑她,宜中的学生保底是宜大——一所非“双一流”但是在省内名列前茅的一本院校——没有人把会考放在眼里。

借口意味太浓。

“不会谈恋爱了吧?”

商宇想到最大且最危险的可能性,心头一紧。这两年元灿霓身上贴着“商宇妹妹”的驱蚊贴,烂桃花挡去一些,依旧不乏蠢蠢欲动的追求者。

“你才谈恋爱吧。”

元灿霓丢下一句,立刻挂断电话,跟他生日那晚回家一般。

宛如在商宇心口挠了一爪,无伤,但会痒。

他找人打听一通,元灿霓并没发展出新关系,明面警报解除。

随着离校日子渐近,商宇的不安化成一股日渐强烈的冲动,从笔端倾泻成一封两页纸的情书。

这当然只是备选项,若真当面说不出口,就把信塞她手里,让她回去看。

没想到他从自己的追求者身上学会这一招。对方没有成功数据,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参考。

元灿霓出现在的天台,开门见山:“书呢?”

商宇两手空空,抄兜挨着备用水池的外壁,口吻轻描淡写,内心慌乱如麻。

“急什么。”

元灿霓扶着栏杆背对他,好像对校园的空气宣布:“你明天就毕业了。”

“只是暂时离校,高考还回来。”

校裤兜里的折叠信封快给他磨毛了边角。

犹豫的原因并不全在自己。

元灿霓白皙得近乎病态的肌肤给她减了起码两岁,看着像个头超常的初中生。再配上习惯性神经质的笑,好听点叫大智若愚,乍一眼看就是一种钝态的幼稚,像小绵羊一样人畜无害。

她看着情窦未开,太过单纯,总让潜在的表白显得罪恶满盈。

如果他的妹妹被同龄男生表白,他会选择做一个棒打鸳鸯的坏哥哥。

同为男生,太明白同胞稚嫩的肩膀承担不起未来的任何风险。

如今和元灿霓即将相隔异国,商宇却无耻地想当远程的牧羊人。

“霓霓……”

裤兜信封又被揉皱一角,不敢想象一会掏出时的“惨况”。

头顶忽然传来拖拉机突突声,元灿霓仰头一指,“直升机。”

告白是最不讲究经验的示爱方式,没有娴熟与生疏,无论第几次,生死攸关的一票决定权始终在对方手里。

商宇是第一次,更多了一份输不起的压力。

混沌中,她简单的三个字形成一种明确的指引,他反射性仰头看天。

直升机似乎跟她被橄榄核噎住那天的没有什么不同,实际已经过了快一年。

还未完全消化,只听元灿霓唤一声“商宇哥哥”,他刚一低头,双唇贴上不算熟悉却也不陌生的温度。

而后转瞬即逝。

元灿霓背着夕光,笑着跟他说:“今天你也从我这里毕业了。”

商宇错愕,喉结滚了滚,声音涩然:“什么意思?”

元灿霓抿着唇,神色颇为坚决,背光的眸子略显暗淡。

“还你了。”

18岁那天的初吻。

商宇竟然能补足潜台词。

“你什么意思!”

疑问升级成质问。

商宇自问除了没给元灿霓缴学费和提供住所,对她比某些所谓的家人还好,恩断义绝的一刀将他劈懵了。

元灿霓的语气含着欠扁的倔强,“就是你想的意思。”

一刀两断。

不复相见。

商宇脑袋只冒出类似词眼。

多年后他当然可以反思,说当时有很多种处理方式,应该刨根问底,应该示弱诱哄,他不够明智,太过冲动,选择最激烈也是最恶劣的一种。

但那股败北的羞辱,早就冲垮他的理智与骄傲,完全主宰了意志。

奶奶说摔得疼便会长记性。

他只想她记住一切。

商宇上前一步,双手扣住她的脑袋,不由分说吻上去。

绵长、深入又有劲,甚至带着疼痛,足以颠覆初吻的印象,成为难以堙灭的记忆。

元灿霓应该在害怕,她温文尔雅的商宇哥哥忽然变成了禽兽。

一直抗拒,一直挣扎,最后可能他悔意陡生,松懈一瞬,元灿霓成功脱困,给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

脸颊火辣辣。

也直接打没了他的暗悔。

商宇盯着那双泛泪的清眸,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卑劣,失控地恶狠狠道:

“是我先甩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