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弓顺理成章地当了卫璇的小师弟。一行人方在雁行峰落足,赤书真人便把卫璇拉走了。

“徒弟徒弟,你说这小子有什么真本事没有,别是看错了。”

卫璇惊奇道:“师父想反悔了不成?”

赤书真人一拍大腿:“那倒不是。只是我来的晚,没见着他有什么稀奇之处。倒是我看那老剑魔急得火烧眉毛,恨不得一口吃了这小子,我跟在后头来了,就知道他铁定不错。只现在有些心虚得慌,你快说说教我心安些。这小子到底是不是修仙的料?心性又怎样说?”

卫璇发自内心地笑了一声:“他好极了。”

“哪里好?”

卫璇就只是笑:“就是好。”

“好在哪?”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说好?”

赤书真人急了眼,直接给选择题:“你是从前认得他,还是听人讲过这小子什么事迹么?”

卫璇“嗯”了一下。他说的不知道,是不知道心中这股轻飘飘的追思之感从何而来:“大抵从前见过,很久之前了。”

卫璇以前夸起人来,哪次不是张口就来滔滔不绝,这次干巴巴的颠三倒四的怎么回事?

赤书真人十分不悦了,卫璇才说出了和往常一样的得体言语来:“师父,我又不是神仙。怎么桩桩都该我知道?咱们与小师弟相识不过个把天数,若能知道他根本,拿捏得准,还要看以后。况且就算他非此道中的人,师父今日煞了绛林师伯的锐气,又白得了天光峰八千丹室,也不是一笔亏本买卖;若他是条真龙,莫不是师父您白捡的福气。况绛林师伯他求才若渴,能得他如此青眼的弟子少之又少,他总不会错,师父你莫多虑了。”

赤书真人朗笑几声,这一席滴水不漏的话熨到了他的心尖儿上,说道:“不错!你看到了没有,今天老剑魔的鼻子都气歪了,哈哈哈哈!”

两人正说着笑着,姚云比便带换好太清道服的檀弓出来了。

赤书真人偷偷摸摸地和卫璇嘱咐道:“十年以后宗门大比你知道吧?若是这孩子失了手,我岂不被老剑魔笑了个死。我不管,他就是根朽木你也得帮我雕活咯!”

卫璇说:“师父真把我当活神仙了。”

赤书真人笑说:“你替我多关照就是。打小你就精怪,像你爹,有股子邪性,能把死人给说活咯。如今这小子丹田匮缺,炼丹的确是死路一条。你给我好好劝劝他,心眼别那么实。老剑魔不是笑我剑道不入流吗?那你带着他练剑去吧。等到宗门大比的时候,把他座下那几个得意弟子打得落花流水,叫他看看,天下还有厉害的剑修不姓他绛林!”

卫璇说:“修不成剑了。您的峰主佩剑都折了。弟子哪里还有外财养师弟?”

赤书真人反应了好一大会才说:“你还敢消遣你师父!若不是我脑子转得快,早给老剑魔笑死!”

这时姚云比上前回复道:“师父,首座师兄,是否现就带小师弟去造册燃灯?”

卫璇笑道:“我来吧。”说着就走过去了。

赤书真人大口饮酒,衣袖揩了嘴,用那酒葫芦敲敲卫璇,然后一瘸一拐地隐匿在绿竹林之间。

卫璇领着檀弓行至山崖处的一处驿站。几个杂役弟子见到是卫璇的真人,又是惊喜、又是狂热、又是慌忙,手忙脚乱折腾了大半天,才牵引来一只坐骑白鹤。

卫璇先上,伸手要来拉檀弓。

檀弓犹疑:“可否不驾鹤而行?”

卫璇乍一听“嗯?”了一声。但也没有多问为何,他看那白鹤红喙金爪,身形高大,眼风凶狠,有些金刚怒目的意味。

它这番尊容吓坏了不少初窥仙门的师弟师妹,但檀弓是为什么呢?

“好,中枢畿离雁行峰也没有什么艰险山道。那我们步行去可好?只是到那儿恐怕得是午后了。师弟若嫌慢,我们还可御剑前去。”

檀弓答道:“你若午后无事,我亦可徒步前去。”

那白鹤闻言引亢尖啸,飞了。

“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一个闲之又闲的人罢了。”卫璇云淡风轻地笑了。

这时姚云比来找卫璇,峰内有许多机务需要他这个首座来处理。卫璇却在远处无声地对他摇了摇头,姚云比正在惑然,却听见檀弓在前面喊了一声“卫璇”。

姚云比五雷轰顶,忙抢上去说:“檀师弟,你怎么能……”却被卫璇无言制止。

中枢畿地处正中,岚峰环抱,花木扶疏,竹海滴翠,旷远清幽。东面延伸到海外诸岛礁,向南眺望则可见数座雪山雪线渐深,寒气逼人。

檀弓一路处处留心,太清仙宗的地形已然了然胸中。

卫璇带着檀弓抄小道进来。拨开竹林,只见六七个弟子正在那行三礼九叩,两边各立四名执事,手持三清铃、天蓬尺。中央坛布垂下四角,可见“道气长存”字样,正上方高悬三枚古字“中枢畿”,任哪个方向看去都是如牌匾一样端正。

二人正在道馆侧边,卫璇看了一眼跪拜的弟子,低声说:”等八个人手中都换了印,我们就进去。步履要轻灵些。”

“中枢道馆中有一些亡魂英灵,每逢新点魂灯总要祭奠一番。这些太繁冗了,一件不落地做下来恐怕真要到正午了。师弟,早晚经课上说的也不能全然信之吧?”

卫璇是这般潇洒英俊的男子,说的话自然也就正大光明地让人信服。

这一番几近于大逆不道的言论,怎么偏他说出来,就这般令人如沐春风。

他向左一指,排队的长龙绕了好几个迂回,小弟子们脸上无一不是苦哈哈的。

卫璇爽朗笑笑,示意檀弓自己决定。

檀弓神情肃穆,还是微颌了首。他平常极守礼规,一点就透,其实并不迂腐固板,这时跟着卫璇抄小道,灵活得很。

行拜礼的弟子纹丝不动,两边执事宝相庄严。卫璇掐了个法诀,身形迅猛,带着檀弓一闪而过。

卫璇说着闲话:“师弟若好奇斋醮科仪,每逢三清三元,诸神圣诞都可前来中枢畿。只是宗门之人届时多有闭关的,人不一定来得全。”

他言罢用扇向上一指,檀弓来时就已看到了,是一座浮空道场。

檀弓疑惑:“上界有三千诸神。”

卫璇道:“当然只捡要紧的过了。三清四御九高真,这是铁定要过的。”

檀弓因询:“魏伯阳的圣诞是否侍奉?”

卫璇摇头:“魏伯阳是凡人修上去的神仙,对普通人来说就没什么神秘感了,自然不过他生日的。不知道天上的神明怎么想,大抵也觉得先天神比后天神高贵一些?”

卫璇看着檀弓淡然的双眼,就忽然很想对他说一些真心话:“其实师兄冷眼看去,这二者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先天大神倒像吃的是天饷,靠的是祖荫,不见他们对世人有多大的恩德,世人就要对他们铭感五内,这道理原来不通的。可是凡间修士历尽劫难,证道求真。他们不少人成仙之后,仍回到凡间渡化破劫的。可是却不过他们这些做实事的人的生日,岂不是本末倒置么?”

卫璇笑说:“师弟总不会到人面前告我一个大不敬吧?”

檀弓摇头,然后点头:“卫璇,你此话甚为得之,大振我之聋聩。”

海晏青也带着弟子来造册,路过大惊:“哟呵,这就直呼其名起来了!臭小子我没看错你,你是头一个辖制住我们卫大首座的人!”

卫璇挑眉看了他一眼,海晏青立马闭嘴了。

道馆内烛火耿耿。

再上一层楼,壁上遍布的就是魂灯了,竟比宗门的玉令还小些。

光火色泽和灯身材质都各有不同,排布开来,少说也有万盏。分明是密不透风的室内,但总有一股阴冷的风四处飘**。

檀弓所看的那盏灯灯芯忽就断了,一道幽光逸出,倏尔不见。

“人死灯灭。”卫璇示意他去那些一字排列的灯座旁挑选一个:“修士云游在外总有些生死难关。人死灯灭,各峰执事便能知会除籍了。师弟只需内观放松,神识敛收,牵引三魂出来,点燃魂灯。这就算正式拜入仙宗门下了。”

檀弓转身进了里屋。

海晏青跟卫璇说什么妖兽暴动,镇压不住,我兄长愁得清减了许多,什么卫大首座你可出出计策么?卫璇等着檀弓,心不在焉,直接回复:“你教他多吃些荤便是了。”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檀弓带着一盏博古纹蜜蜡的魂灯回来了,灯芯闪烁着金色的幽光。

卫璇正要带他离开,却听檀弓说:“卫师兄,方才斥尔姓名,实我之过也。”

檀弓长久居于三界至尊之位,不知下界直呼对方的姓名就是大不敬。他问了同行的一个小孩,这才恍然大悟。

卫璇却笑,他起初觉得新奇,现在更觉有趣了:“什么过?我都不觉得有什么,你这就过起来了?”蹲了下来,和他视线齐平:“你且就这么喊,我欢喜得很。”

你你我我之间,刻意省略了师兄师弟的称呼。

卫璇说:“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你将我当一个你要好的平辈朋友来看,叫得顺口、叫得开心便是。”

他没说的是,平辈之间也只能称呼表字的。

檀弓道:“呼尔姓名,岂是为人师弟之礼。”

“那我带你偷跑进来,难道就像一个师兄该有的礼么?咱们两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都干了这样天大的坏事了,早就是同生共死的朋友,你叫我个名字算得了什么?”

卫璇看出来他之前要步行过来,是想弄清具体地形了,现在估计一个人回去也不成问题。

但檀弓还不知自己所住洞府在哪,就只能跟着卫璇走。

卫璇便赖在椅子上不肯挪,直到檀弓良久才道:“卫师兄,可否引路回府?”

卫璇装作没听见,拿了一个竹挑子,在香灰炉子里慢慢地拨。

“卫师兄。”

卫璇一手撑着下巴,淡淡地看门口的一株桃树,上面的草叶子随着风悠悠地摇。

“卫璇。”

他心里堆满的笑终于溢了出来,空气像融开的蜡脂一样暖暖的:“来,这就带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