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林剑君朗笑几声:“好小子!在青州我就看你身法不错,小小年纪,可不是谁都能像你这般,敢去插狮子眼睛的!今日一见,你又长进不少,学会相机而动。最重要是你这般宅心仁厚,不为眼前之利欲所蒙。”

卫璇见檀弓眉峰一聚,略略有些困惑神色。

绛林剑君对着其余各峰弟子说道:“如今引渡纳新已经结束了。既然你们师父都不在,这样的好苗子,自然是谁抢到算谁的。你们回去各自复命,就说我老绛林今日要收这个关门弟子。他日这孩子有大出息,只能怪他们无缘今日不在。”

“谁说我不在?谁说我不在?啊?”说话的正是赤书真人。只见他一头散乱花发,满面红光,体态发福,行走间有些跛足,眼神中却精光四射。

“我不在?我不在我徒弟在。卫璇你为什么不帮着师父说话,你这个白眼狼!”

赤书真人衣襟褴褛,只有腰间斜挎着一个光鲜油亮的大红镶金酒葫芦。

卫璇端的是锦衣压饰,此时赤书真人一口酒气扑鼻而来,他也不闪不避,面上仍是笑吟吟的,迎上去回应说:“是弟子的不是。但师父来的却也是时候,师伯虽那样说,小师弟却还不见答复。”

赤书真人是个实在的五短模样,而卫璇身材颀长,此时不得不躬身下来侧耳倾听,赤书真人踮着脚打着手势,时不时眉飞色舞。

绛林剑君见了赤书真人,便转过头去,负手不语。

没成想后头还有两个人。

一个白发老人步履迟缓,口内像在念诵什么。另一个男子则在后搀扶着他。黄亦双见了,虽此刻满腹怨愤委屈,但她心高气傲,只是强装无事喊了一声“师父”和“首座师兄”。

赤书真人急了眼:“玉阙,你早不来晚不来,也要来和我争?”

绛林剑君也轻飘飘地说:“玉阙真人,实不相瞒,这孩子丹田匮缺,不能积攒内丹修炼,何谈以内养外的黄白丹术?”

过了好久,玉阙真人才缓慢地说:“你们多虑了。老朽不过是听得这头动静,才来看看,若是我这女弟子受了委屈,老朽如何与神朝交代。老朽门下记名弟子已满,这一届是不会再收入门墙了。”

黄亦双听得两眼酸酸,泪花直在眼眶打转,就是不肯落下来。

赤书真人松快下来,拍拍玉阙真人道:“我就知道师兄仗义!”玉阙真人被拍得咳嗽连连。

赤书真人拉着檀弓就要走,说道:“绛林啊,我和我徒弟先走了。别送啊。”

绛林剑君道:“赤书,你不要太过了!”赤书真人向绛林剑君摆了个鬼脸。

檀弓开口道:“深谢几位真人青眼。”然后对着玉阙真人行了大礼:“晚辈出身中洲檀氏,从小便志慕黄白丹术,奉魏伯阳所著《悟真篇》为至上圭臬。愿意锻体演武,弥补不足。”

玉阙真人柔声躬腰说道:“孩子,你快起来……”

绛林剑君脸色霎然一冷:“小子,老夫有意赏识你,你却当真不领情?”

黄亦双神色冷硬:“师父,我不要他来!”

檀弓道:“我听闻云牙子魏伯阳曾师承天光峰丹脉,心中仰慕至极,故生此念。天光峰有丹室八千间,所积之厚,非诸峰可比。”

王含贞糯声糯气地说:“是八千零三十间……”

绛林剑君冷笑道:“你丹田匮缺,真元散逸,是被紫绂竹林的玄阴冥水所伤,天下间无药可治。说什么锻体演武,你却当修仙是小孩子过家家。唯有剑修这一条大道,能以锐气弥补不足,杀敌制胜。老夫劝你莫再鼠目寸光,自断锦绣前程!”

卫璇说:“师伯,弟子闻说天下尚有纯阳至精能克玄阴冥水,并非是全乎无药可治。”

绛林剑君听出他话中的拉拢之意,笑容更冷:“卫璇,你太自负聪明了。你可听说‘纯阳至精不下三清天,玄阴冥水不上九鬼都’。此物怎会出现在我赤明和阳!”

卫璇笑道:“绛林师伯教训的是。师伯学识博洽,若是师伯都未曾见过纯阳至精,那便是当真没有了。小师弟你须谋定后动。”

赤书真人咂咂嘴,竟盘腿坐在了地上,指着绛林剑君鼻子说:“我说你啊,就是性子太急了。动辄说什么生啊死啊打啊杀啊,怪不得有人叫你绛林剑魔,我看也不假。”

绛林剑君听了这话,怒发千丈,捡起那截戚速断剑:“我昆吾峰有一座剑冢,难道不比过他天光峰几间破陋丹室?一千八百柄全是名家打造的宝剑,制作何其精绝,不好过你拿的这把一用就断的剑?赤书,你在剑道上未曾入过半个时辰的门,就不要对我指手画脚。”

赤书真人不以为然:“你看你,还真是一句都说不得了,夹枪带棒地做什么?那些个陈年宿货也好意思摆上高台盘?”

玉阙真人一字一喘地调停:“这个孩子苗子虽好,我却是有心无力……孩子,我对你不起,你对丹道一片赤诚,这是很好很好的,其实昆吾峰和雁行峰也都是很好很好的……”

赤书真人把头一偏,不领情道:“哎玉阙哟,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老了,回去歇着吧。”

却看见卫璇手捧断剑,一脸的局促不安:“师父,玉阙师伯教训的原不是没有道理的。弟子年轻莽撞,千不该万不该将您的佩剑折断了。”

赤书真人停滞了一息,茫然间观乎卫璇脸色。

什么佩剑,他给过卫璇什么剑么?

他没反应过来卫璇唱的哪一出,便高声问身后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姚云比一板一眼地答道:“首座师兄将佩剑借给了檀师弟,和黄师妹比试中,剑便折断了。”他多看了那戚速剑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卫璇道:“戚速剑是您赐下的峰主佩剑,弟子不该如此草率假借他人……”

黄亦双一听是峰主佩剑便慌了神,说道:“卫师兄,那是你的峰主佩剑?莫不是…莫不是…师叔要将峰主之位传位于你才赐给你的?”

搀扶着玉阙真人的首座弟子名唤常正一,他闻言不由抢了话头说:“卫璇玑,你入道区区二十年就越了秩次坐上首座,如今又肖想当上什么峰主?别做你的千秋大梦了!正经师父面前都敢这么扯谎。”

赤书真人喝道:“怎么了?我就是欢喜卫璇这孩子,就是要把峰主之位传给他,你不同意啊?”

常正一白讨个臊,忙说:“不敢不敢。”

黄亦双哭得梨花带雨:“卫师兄,我不是有意的……”

卫璇状似有些不忍,吐字清晰地重复一遍那剑的高贵来历:“师妹,折断了师父赐我的峰主佩剑并非你的错失,只是我担待不了如此大罪,也不知如何让师父宽慰。”

赤书真人彻底明白过来了,连忙一摆手说道:“不怪你,不怪你!玉阙,你怎么办吧你看看,你弟子闯了大祸了。我那剑可也是鼎鼎大名的上仙传下来的。你不赔给我一座山头我都不依。”

绛林剑君瞥了一眼地上跷起腿的赤书真人,对他们师徒的一唱一和不屑一顾:“装疯卖傻,你可知这剑姓甚名甚就胡乱认亲?”

玉阙真人长叹一口气:“赤书师弟,是我管教无方。不如你看这样可好?既然这孩子如此乐衷丹道,我便将我峰中八千丹室借给他观想十年,当作我弟子折断你峰主佩剑的赔罪了,也不枉这孩子痴心一片了。”

赤书真人利落站起,掸掸袍子,又凑近了替玉阙真人捋捋胡须,笑着说道:“还是玉阙师兄好啊!”

绛林剑君胸中一窒,看得出来檀弓对自己和赤书无甚意思,只是喜欢那些丹室,便道:“玉阙你未免太草率行事!八千丹室乃天光峰无上至宝,怎可轻易假手外人?”

玉阙真人说道:“你我与赤书皆一门所出,都是太清仙宗弟子,何来外人一说?红莲白藕,原本一家。”

他慈眉看向檀弓:“孩子,我盼你尽早回头,另求缘法修道成圣,毕竟丹田匮缺者着实不易垒丹求道啊!丹道路上,折戟者若恒河沙,不可计数。你在丹室里待上不足月余,静参玄秘,便会通透了。”

绛林剑君看着玉阙和赤书真人冷哼两声,对檀弓说道:“你若回心转意,再来找我。”当即袍袖一拂,扬长而去。

玉阙真人说:“但老朽还有一事要求,请赤书师弟容我和这孩子说两句话。”

赤书真人喜不自胜:“你说,尽管说。”

玉阙真人坐在花坛边沿,压低了身子与檀弓齐平,和缓而苍老地说:“孩子,这里人多口杂。我这女弟子身份特殊,你若能缓她几日,再令她兑现承诺,莫不是给她留足情面,当真是仁厚了。含贞亦是我门中弟子,此番……咳咳,多谢你如此维护。”

黄亦双听了,终于止不住地扑到玉阙真人膝下,哭花了一张小脸。

赤书真人乐颠颠地过来,生怕玉阙真人反悔,拉住檀弓就要走:“不赔礼不赔礼了,小孩子打打闹闹哪有那么娇气?檀弓,怎么?你不走?他又不要你。你卫师兄不是把丹室都给你借来了么?别听绛林老儿胡掰扯,他今天恼了,这仇可得记八百年呢?你呀是和昆吾峰缘分断得干干净净咯。香花不一定好看,可把他丢在脖子后头吧!”

檀弓说:“峰主少待片刻。”

他在众目睽睽下走向王含贞。

王含贞看他步步紧逼,手足无措,口内说道:“啊,我忘了谢谢你……多谢多谢!”

他乃王氏嫡子,卫璇是他表兄,幽兰剑派玄静师太是他堂姑。论理他决计不会深惧一同岁孩童,却唯独对檀弓有股无名敬畏之心,这时止不住地自惊自怪。

见檀弓仍是容色不改,不知来意。王含贞又赶紧挥手说:“是啊是啊,我不要她给我赔礼了。八千丹室多好啊,都借给你玩,多好啊……你可别再瞎改了。”

檀弓走到面前了。

王含贞紧闭双眼,心里突突地往上撞,仓仓惶惶地高声说:“我错了!我真真不是有意消遣你的!”他承认自己是为一时显摆,才将檀弓救他于兽口的场景说成恍如神明降世一般。

好久没有动静,王含贞几乎以为檀弓会出手打他,毕竟自己令他遭这无妄之灾,平白得罪许多人。

王含贞小心地睁开一条缝看去——

檀弓把抹额解下,露出一块雪白光洁的额头。

“请你看清,我的额上并无金印莲花。”

“师父,走罢。”

许多年后,王含贞甚至记不清檀弓当时眉心有无异物,只记得他的一双眼眸如此清正安然,意气自若。

回过神来时,檀弓早已不见踪迹。而自己的手中却紧紧攥着他的银鼠抹额,像已过了千载万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