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你我相称地回了檀弓的洞府。

檀弓沐浴净手,着衣栉发,正叩齿三通,演音咒曰:

“左青童玄灵,右青童玉英,冠带我身,辅佑我形,百邪奔散,鬼贼摧精,敢有犯我天地形灭。上清朱雀,不得动作,勿离吾身,勿受邪恶。四大开朗,天地为常,玄水澡秽,辟除不祥。”

豆大一点的小孩,竟然将这最寻常的咒语念出十二分的圣洁意味。

门口杂役弟子都不自主地放下扫帚,细心聆听,还以为里面人这样的口吻,是在传授什么至真妙道。

卫璇若有所思的样子,撑头看了檀弓一会。直到檀弓说:“我们还有什么余下的事?”

卫璇听他讲话风格忽然迥异,十分别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不用特意将一个字扯成两个字说,原来是什么说话习惯,就按原先的旧样。我读过几天书,能听懂你说话。在这里也没有人敢怪你的。”

檀弓说:“何事未尽。”

卫璇将玉令牙牌给他,说要每天按时去上课。还有一枚功德袋,说攒够了功德,可以去藏经阁换功法秘籍。

他拿出一柄雪白的长剑来,这柄剑名曰“奔逸”。

檀弓修为尚低,用这把玄阶中品的法器刚刚好,不至于器不认主,使时脱手。

法器的品阶从上至下是天、地、玄、黄。

剑约可分三种:重剑、快剑、软剑。重剑和快剑都剑如其名,只有这软剑其实并非真剑,多是绸带、丝线编织而成,并非徒有剑形,亦能为劈、斩、截、撩、挑、钩、刺剑招。

“奔逸”二字听来像是快剑,檀弓掂在手中,很是轻巧灵便,劈出一招,才知此剑原是难得的软剑之属。横手一挥,剑刃便化成了万千飞雪,朵朵雪光大似瓦片。

卫璇预支了六个月的宗门俸禄给他。

另外送了两片软烟罗火给他,浮在脚底,人可以飘起来,不至于走路累着。

问他还缺什么,檀弓摇头。

可是卫璇临走之时,看见门口两个天光峰弟子正探头探脑,便皱眉折了回来。

卫璇道:“这个你也收着,有事随时喊我便是。”

两个铃铛,一金一银。

这是通灵明月铛原与通灵沧海铛。一雄一雌,卫璇檀弓各执一枚,可以互相感应。

卫璇前脚刚走,檀弓后脚就去了藏经阁。

一层二层是一些古籍,可以随意出入。三层往上就是玉简、秘籍了,需要相应功德才能去挑选、兑换。

时已深夜,一个弟子都没有。

檀弓按索引阅读,先看这赤明和阳的历史风物,然后便去找有关魏伯阳的记载了。

三更过后,灯都燃没了。

一片昏黑之中,檀弓抱着厚厚的一沓书,摸索上楼。却在楼梯角,不小心踢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然后是一个惊喜的小小声音:“檀师弟……!”

王含贞揉着眼睛醒了:“你也是被曹先生罚来抄书的吗?”

檀弓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在寒冷的月光照耀下,他的脸上错误地显露出了几分凄苦的味道。

王含贞遂以为天降的难兄难弟,紧紧握着他的手,这就亲密起来了:“我们一起干起来!现在才四更,一定能赶得上明天的早课!”

檀弓本来就是来熟悉历史的,上界很多字的写法和这里也有很大不同,需要练习,便也没有反驳他什么。

可是王含贞就不一样了,一开始斗志昂扬,没写一炷香的功夫,就花样百出起来。

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食盒,他从里面捧出热热的牛乳茶、甜甜的桂花糕、酥酥的蝴蝶饼,让整间书屋都充满了馋人的气味。

但是檀弓毫无和他一齐分享美食的兴趣。

王含贞有点失望,郁闷地独自吃起来。一个不留意,那油茶就滴到了纸上,将墨全糊了。

这是一本挺珍贵的典籍,王含贞大惊自己闯祸,急得眼泪汪汪:“侬要完了……”忙目视檀弓,问他怎么办遮掩才好。

檀弓只是默默写着字,过了一会,写给了他一份不仅内容毫无偏差,连字迹都如出一辙的拓本。

王含贞惊得魂魄当时升天,见檀弓的头脑和他的抄书速度一样非人哉。

惊骇之后,便是突如其来的巨大安全感。

王含贞吃完东西就犯懒,提不动笔,便去翻檀弓放在旁边的纳虚袋,看见一只好漂亮的银铃铛,径自拿来玩了。不多时又沉沉睡着。

檀弓正在看一本《太上三十六部尊经卷之十八》,看得眉头颦蹙。

识海里响起沉重端严之声,天枢说:“下界道书何如?”

檀弓色无喜愠,掩卷道:“片言只字,不关道妙;断简残篇,去题万里。十万道藏流轶散失,无可推校,为人妄加篡改。致使众生不依道源,欲界鬼魔流行。”

天枢道:“下众昧盲。”

檀弓道:“众生不知者何过?”

他想起卫璇今日之所言,便说:“众神知者不授不理,无功而居,只知颠狂乐乱,无异于妖魔众邪。”

天枢平淡道:“道藏传播失散,时常有之。此事宜付大司凡理会。”

檀弓道:“七百年前,南方八天天灾流行,炎毒炽盛。大司凡有在我宫前叩罪八十一天之闲,却无片刻下凡消灾之时。”

“我道‘何不疾去?’其道‘未平天帝之怒,不敢前去’;我道‘我将自去’,其道‘北帝有命,天帝圣体,未可亲赴。’司凡者何尝司凡间疾苦,救民水火?”

檀弓摇头:“所谓察道者帝,通德者圣,我为天帝神圣,只是徒负四字。”

天枢道:“大律如此,汝将如何?”

檀弓说:“我将上禀鸿蒙,愿意脱离天帝身份,入主尘世司凡。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我应了我分内事。”

天枢震怒:“请视其余诸神霄八帝,有置大统于不顾,微末之事关心如汝者?”

檀弓蕴金光于手中,抚平书页褶皱,将拓好的绿漆新本奉回书架之上。上面的内容与上天诵念典籍一般无二,还多了许多行密密匝匝的注解。

檀弓道:“民生无小事。”

正在二人相持不下之时,却见外头来人了,打瞌睡的杂役弟子全都醒来行礼,但是不仅动作松散,神情还有点不屑。

常正一见到王含贞倒在冰冰凉的地下,赶忙抱了起来:“这孩子,怎么睡这里?”让他的掌事嬷嬷忙捧着抱走了。

后面跟着的藏经阁掌司差点尖叫起来——

那本被茶泡了的水,刚刚就躺在王含贞的屁股底下。掌司还以为王含贞尿床了,瞠目结舌地看着常正一。

一本书被毁,左不过是赔钱了事。

但常正一是铁公鸡一个,让他掏钱岂是容易事。

掌司看出他要赖账,苦着脸不让人走。

常正一游目一扫,看见檀弓在角落里一笔一画地不知写什么,喊道:“你过来!”

檀弓还在和天枢讲话,这一抬首,眉宇之间莫名有威严之色,将常正一看得心里一震,暗自发毛,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了。

常正一忙说:“你真不愧是卫璇玑**出来的好弟子,见到本首座,都不知道行半师之礼么?”

檀弓起身。

常正一其实已是金丹大圆满的修为了,可是他年纪略长,容貌也不讨女孩子喜,所以什么评选“太清三英”、“南华双璧”,素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但凡有一点美好的称号,都像和卫璇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别人列选其中,也终究是他的陪衬。

常正一对修为次于他、却风头盖过他一百倍的卫璇颇有嫉妒,极其不满,也是情理中事,便将怒火转嫁到弱小无依的檀弓身上:“不想行礼就别行!”

常正一冷笑说:“我听讲卫璇玑亲自带你造的册,点的灯啊?陪你整整一天,他什么事都不干了,你好大的派头!我们黄师妹当年千请万求,连他一面都见不上!”

想起檀弓让黄亦双蒙羞之事,常正一更生气了,便檀弓身上一摸,将王含贞硬塞进他兜里的苹果糖掏了出来:“你晚饭没吃饱么?在藏经阁偷吃东西,亵渎神明!这里的哪尊大神你得罪的起?”

他手一指旁边供奉的北极大帝诸神。

“你们卫首座这么教你的么?”

常正一将王含贞的食盒踢到檀弓脚边,对掌司说:“这个弟子吃东西脏了书,怎么赔?”

掌司“啊……这……”了一会,然后眉飞色舞地说:“你师兄真的是卫璇玑卫大首座么?”

檀弓称是。

掌司忙笑说:“那不用赔了!你快回去吧!我们还欠卫首座许多哩!”

常正一被这样区别对待,顾着体面,压着怒火:“凭什么他就不要钱了?”

原来卫璇出手豪奢,来购买书籍从来没要过找零,还常常给余钱打赏,金瓜子一把一把得抓,没见他有任何肉疼的表情。

他上下人情关系打点得这样好,众人见了他无不见了活菩萨,又是敬畏又是亲热,连带着檀弓都无限喜爱起来。

掌司还问:“小师弟,卫首座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呢?我告诉别的值班弟子,好提前候着卫首座的光临。”

常正一气得直癫,直接撕破脸了:“滚!滚!大晚上的不好好值夜,在这里发呆!你也是修道之人,一股子铜臭味,真是俗之又俗!”

掌司大觉莫名其妙,但这人好歹是天光峰首座,不好当面发作,转身走了。

他留下一声轻飘飘“哼”的鼻音,反复回**在充满书香和饭香的狭小空间里。

常正一对檀弓的厌恶,一下子暴涨到顶峰:“你!你给我在这里抄书!”

他将王含贞没写完的纸抓起来,大声弹了一下,把檀弓的笔在地下重重一摔:“曹主笔让含贞抄十遍,你给我抄五十遍!一个一个字地写!有勾带连笔都不过关!”

他让身后随行弟子在门口站着,监督檀弓:“你在这等着他写,不够遍数不给他出这个门!”

看见弟子露出“卫首座的师弟啊,咱们有这个权力吗?”的表情,常正一说:“他卫璇玑的人做了错事,我就不能管了?这藏经阁是他卫璇玑一个人开的?姓南华卫吗?”

第二天,檀弓赶到学堂之时,早课已过了一半了。

所谓的曹先生,说的是琴剑阁的主笔曹贤孟。

琴剑阁是当今天下第一大阁,主要一是记录文书,公子榜、美人榜、世家榜、兵器榜、丹药榜云云,都是他们排得最权威。

二是搜集情报。靠着兜售情报,历代阁主无不富可敌国,琴剑阁也成为了一个很庞大的组织。

曹贤孟游历至此,是来给卫璇写传记的,也被邀请来学堂讲课,做十五天的外来先生。

他本人峨冠博带,飘巾雅服,比其一道修羽客,更像是儒门学生,自然也带了一点酸腐气。

他见王含贞上课打瞌睡,就罚他抄书。

但是今日见了他送上来的作业,明显是成人笔迹,可自己到底是寄人篱下,也不好多说什么,索性放过去了。

王含贞又在角落里睡着了。

这还不够气他的,可门口这个新来的小男孩又算什么?

他昨天千叮万嘱过今天有重要内容,各位绝对不能迟到。

檀弓这是睡过了三竿日么?真是不尊师道!

下面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檀弓,自己若是再不管教,脸上何等无光了!

曹贤孟将长长的竹鞭抽了出来:“教不严,师之堕。你手掌伸来!”

檀弓无甚情绪,依言照做。这时却听黄亦双凉凉地开了口:“老师,你敢打他么?”

曹贤孟听她口吻,立马缩回了手,以为这小孩什么显赫背景呢。

黄亦双却说:“我听人家讲,他今天来得迟,原来是早都会了,他说圣贤之书,读来都何用了,老师您教的更全都是废话了。这样博古通今的大能,我们这些无知之辈是断断得罪不起的,老师你怎么敢打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