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璇。”檀弓说道。

“嗯?”卫璇笑问,然后飞速地接了下去:“你看这底下,我们约莫是到兴州了。你闭关那会,我来过一趟兴州,这里头有个成云镇,我就只记得一件,他们这儿的翡翠水晶包可鲜了。要不下回带你来这吃……罢了,何必下回?咱们现在就去。等会,你是不是修无谷道的?可惜了可惜了。”

卫璇坐在鹤背之上,檀弓之后,对着下面指指点点,有说有笑,似乎已是全然不感伤悲,也不像伤重危急性命的样子。

卫璇拍拍扶摇:“扶摇,你慢些飞。这里到了个宜曲村,这村如其名,我还打算改天过来拉个大戏台呢。你也来,到时候把清雅全都丢开。”

“卫璇。”檀弓再次喊了他。

但这并不妨碍卫璇继续自说自话。

卫璇怕自己若忽然停了下来,就是止不住做出、说出什么,他不想停下来。

忽觉手上一凉,檀弓止住了他的滔滔不绝。

檀弓在那样间不容发的危急关头,竟还帮他捡回了有墨骊兽头的断剑。

卫璇脸色怔忡,尔后一笑,避开檀弓的眼色:“你捡这做什么?他不要了,我也不要了。”

檀弓目视前方,看不见他的脸色如何:“你二人囿于时局,受制于人,所作所为都并非本心所向。何必当真与他气恨寒盟。待到冰释前嫌之时,再寻此物,岂复有之?”

卫璇久久没回答,檀弓极为罕见地继续先行开口:“你天姿卓然,仙途不可限量。何必自弃,一至于此?”

卫璇心如槁木,苦笑着半晌才说:“我岂止负他一人。”

他两眼空洞,徒然望天:“你是极聪明的人。今日所见,旧日所闻,我是何等处境,我父亲督促我和你一行又是何思量,想必一目了然。你既问我何必自弃,我便问你何必不弃?”

卫璇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闭眼道:“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我自己弃与不弃,又能改变这些命中注定的运途么?”

檀弓思了一阵,卫璇都以为他不再会应这极为颓丧、似是无解的话了。却看檀弓目光沈定道:“你与乃父两般人物。”

青天朗朗,云翳俱无,檀弓破天荒地说了很长的一篇话:“你沾其化育之恩,兼之慑于悍行威势,即便一朝行差踏错,情亦有可原。若自身尚且难以保全,何来除魔卫道之余力?矫世变俗亦徒妄念耳。你倘能德动天地,道究天人,圣迹行深,待到长生久视之时,处于庄严真常之地,悟道五蕴皆空,弥纶世界如掌,一目之瞬观见寒暑三百变迁,蓬莱水浅,蟠桃花又放,你便知人世视听不过尘秽。况人非圣贤,谁能尽善?况倘众皆道心稳固、百变不惊,无需锤炼心志,学道二字,岂非耳食之论。”

檀弓是这般坚定,没有任何犹疑:“你性本纯善,心怀天下之大,有万物之多,实为人界三十二重天中绝无仅有精诚清绝之人。仙缘甚深,他日必然可以悟慈悲之灵机,秉大乙之乾纲,万祸雪消,千祥云集。我信之,故不弃之。”

句句良言,语语金石,却没有得到卫璇的任何积极回应。

檀弓淡淡地说:“你若仍然惑之、痛之,从今往后我亦可为尔之友,便当作是失一而得一。”

檀弓忽觉腰上一紧,肩上一沉。

卫璇从后面抱住了他。

檀弓不解其举,疑问着唤了他一声。

卫璇只是说:“你再叫我一声。”

“卫璇?”

檀弓神仙骨相,玉容白衣,他的眼睛像是含着冰,眉宇像是飞着霜,说话像是飘着雪。他的神色永远淡然沉静,好像他站在哪里,哪里就与绿柳红尘隔绝数重,人世间所有的长江大河、潮**去全都变得不值一提。

可是这时,他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暖和宁静,像是疏林曦照,春山如黛草如烟,水乡里的一场大雾,朦胧、柔和、扑面而至。

檀弓忽觉腰上的手劲一松,倒是肩上一湿。

“多谢。”

二人日夜兼程地回了太清仙宗。

天问秘境塌陨,天问果也遭了重创,一时半会剖不开,需要多日修复。可是二人这趟下山都差点丢了命,最要紧之事是先疗自己的伤。

檀弓还是易容的状态,太清仙宗哪有这号陌生脸孔?外人其实不可以长留太清仙宗,卫璇便将他带到密室中。

“表台!表台!”

暗阁中透出一道刺眼光线,正好打在檀弓脸上。卫璇忙用手遮了。

光线又忽地没了。

“等我一会。”卫璇起身,温柔笑道。

“含贞,王含贞。”卫璇走出暗阁,却找不到王含贞的影响。

王含贞此时正躲在这密室的屏风后面,紧紧捂着嘴,隐藏自身气息,听到卫璇又走回去的脚步声,这才逃过他想象中的一大劫。

王含贞背贴着屏风滑蹲下来,两手抱头。

他又惊又喜,又恐又愁。

所惊者,他表台竟欺瞒师门金屋藏娇,听其说话声气又有无限温存,也不知这两人已经是何等亲密关系了,甫一想,他便一片红霞烧满面;

所喜者,表台能得一佳人陪伴他自然是喜的,但始终敌不过他终不必受师姐们威逼利诱,冒表台之大不惬之罪,为她们传递彩笺尺素或寄情小物之喜;

所恐者,他虽少不更事,但仙宗内膏梁纨绔讲起话来不避人嫌,他到底耳濡目染了些男女之事。看方才,暗阁昏室,孤男寡女,他莫非有撞破好事之嫌?

所愁者,他今日是有非常急事,不得已省去往日许多应卯之繁杂礼数,故直来表台书房觅他,更是想也不想便踏入暗阁。但眼下正在刻不容缓之时,他今既已惹恼佳人,冲撞表台,越性将错就错。再者来,若那女子不分轻重缓急,既知他来意仍是羞恼,那便……

王含贞心里波涛翻涌,手持两块玉简,昂首郑重地走向暗阁。像极了一个手持芴板,心决死谏清君侧的千古忠臣。

“表台,我可以进来吗?”

卫璇应了一声。

“我……”

是男子?

是男子!

王含贞强行稳住,免得往后退步,卫璇常令他要沉稳些。

王含贞心乱如麻。再仔细一想,这男子未束冠,作长发披散科,再者方才表台好像是遮住了他的脸,所以这才先入为主了。

这大概只是哪个面生的师兄,在这里养伤罢了。

王含贞豁然开朗,对着檀弓施了一礼后,对卫璇说起正事来:“表台,你去好久哦!宗门大比错过了一半,还剩下丹道和剑法。别的都算了,我把这些丹道典籍都抱来了,表台看看总有益处。”

卫璇翻也不翻,笑道:“谢谢你。可是炼丹是一日之功?”

王含贞很怵卫璇,不是因为卫璇对他多凶,而是因为不论做什么,都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南华卫公子璇玑的表台珠玉在前,久而久之他见到卫璇,就无法不想起自己种种不足、处处不是,仿佛这个完美无缺金光闪闪的表台相比,自己连木椟都不是,来人间就是凑数的。

虽然畏惧,可是王含贞一直实打实地特别崇拜卫璇,听了这话立时反驳道:“表台聪明绝顶!”

卫璇道:“事不可为,不必在这上面浪费力气。你拿回去吧。”

王含贞稀里糊涂地嘟囔道:“可是…我不喜欢云师兄。”

卫璇正襟危坐,他知道王含贞不久之后也必须下山历练了,便很忧心:“这次的宗门大比,是宗主选择接班人,还要看你脸色不成?含贞,你马上都是要有师弟师妹的人了,要给他们做出个样子来,不可以把喜怒挂在脸上,口无遮拦总会惹祸。”

卫璇说到这里顿住了,忽觉得在檀弓面前这么板脸训人起来,有些不适,于是便软和了些说道:“况且你怎知表台缺了一科炼丹不比,便胜不过你云师兄?”

王含贞本来蔫了,听了这话马上精神抖擞。

卫璇道:“这些典籍你……”忽地和檀弓对望一眼,觉得他好像感兴趣,便说:“你留下吧。”

王含贞猛然抬头,不知何故表台忽地转变口风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师兄耳旁吹风,感激涕零,打算千恩万谢地出去了。索性自己来这一趟不是白挨了骂,好歹派上些用场。

可是卫璇忽地叫住了他:“烧尾大会你怎么没去?”

王含贞以为卫璇是在责难他,支支吾吾地开口:“啊…这…我没赶上表台的船,最后一个才到,那个渡口都没船了…我到了黄州坐船,那里正闹饥荒,我就和师兄师姐他们一起施粥,赈济灾民了……”

王含贞慌得像是一条脱水的鱼,被卫璇无情注视着自己的死亡过程。

他急忙想要说些什么缓解这可怕的气氛:“檀弓以前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呢?所以,所以那个什么烧尾巴大会…我就没去了。表台,我下次一定去!绝对给你长脸,不是…不给你丢脸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卫璇也没想到檀弓的名字忽然冒出来,王含贞直冒冷汗:“就…就他编的那个三字经里说的啊…”

卫璇让他说几句来听听,王含贞上学时候从未跌出过倒数前几名,这段话却背得前所未有地流利:“上善者,柔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低位,众恶之,居善地,近于道。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唯不争,故无尤。”

枯燥无味的《道德经》被编成了朗朗上口的三字经,太清仙宗弟子人皆传诵,只是无人知道是檀弓写的。

王含贞不仅奉若圣典,还依其内容身体力行。

他刚才就很想问檀弓怎么还没回来,特别特别想,可是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王含贞甫一出去,无须便从檀弓袖子中出来,把卫璇从床边拽起来,两手推他出去。无须看檀弓十分器重卫璇,这个人自己杀不得打不得,便只用一腔蛮力,没拔鞭子。

但无须细胳膊细腿,怎的推动一成年男子?

卫璇倒是配合得很逼真,失笑:“小祖宗,行行好,我又做什么惹你肝火了?要这样赶我走?”

无须怒道:“我不和你说话,你净会给人挖坑,我才不跳!”

他顺顺利利地把卫璇推到门口,到了门口却怎样也推不动了,便跑到檀弓床边控诉:“主人,这什么鬼地方办了什么比赛。我不管,卫璇,你别过来。主人他身子虚得很,你让主人去来教你炼丹让你获胜,没有可能!你走吧!主人您再累昏过去,无须可怎么办啊?”

他讲的这个事,卫璇和檀弓都没想到过。

卫璇是当真冤枉,他不知檀弓道号之一是“化妙消劫丹林大天帝”,在三十五重天专司炼丹,九天的绝品丹药无不出自无化丹殿。

檀弓是一心运气养伤,就没听见王含贞来意。

卫璇恍然大悟,大觉无须有理,害怕檀弓动心劳神,立刻就要出去,却听见背后檀弓叩击寒玉床的声音。

“卫璇。”檀弓道:“炼丹峰会之比,是如何之法?”

卫璇知道檀弓觉得自己必成大器,一定会有意栽培,可是他只想让檀弓安心养伤,哪里愿意,闭口不答。

无须却抢口说话:“什么什么比法都不行!主人,什么什么他们要选一个宗主传人,选上了肯定有好大的好处,那就肯定不是什么简单比法了!”

檀弓只是道:“尔有几分胜算?”说着,已经拿起了一手边的丹道典籍。

卫璇虽然是试图劝退檀弓,却也是诚实作答:“丹道么?你也看了,方才连含贞都跑来关心我了。”

檀弓对他的丹道造诣不甚关心:“比试何时?”

卫璇道:“恰好一月。” 连忙劝说:“来不及,来不及。我于丹道上一窍不通,这都得从童子功练起的。”

檀弓一手执卷,面色当真是欺霜赛雪。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把丹道典籍越翻越快,看得春山颦蹙。

卫璇没办法悄悄逃跑,就只是闭口不言。

无须看檀弓心意已决的样子,越来越急,言辞混乱:“对!就是很难的!你再聪明也不行……”无须越说越觉得不对劲:“不是,你聪明个屁!”

他隐隐感觉在这个过于聪慧的卫璇面前,自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几乎寸丝不挂,简直不要太难受。加上檀弓对他这样与众不同,日复一日地更讨厌、更嫉妒他了。

檀弓咳嗽了几声,一截皓腕清减不少,整个人轻飘飘的,弱不胜衣。他一手覆额,甫一站起,足下轻浮,天旋地转。

卫璇见状,直接和他手掌相抵,将自己的元气渡给了他。

元气在体内恰好运行了一个大周天,其精、顺、平、和连天枢都为之一惊。 天枢感叹不愧是白鹤先尊选中之子,真是天妒之仙姿,对他更有好感,十分赞同檀弓帮助卫璇。

而且这下是不得不助卫璇了,檀弓说修道之人不可种下太深的因果,若是不去报答别人的无故之恩,渡劫的时候后劫云会特别深重。

扶摇的化形是一个年稚的小女孩,软乎乎十分可爱,正在地上坐着玩,抓着一块狮子糖。

无须看见他们好像说好了一样,自己怎么反对也于事无补了。他只想找个什么东西发泄,便将扶摇的狮子糖夺了过来,抓起一枚佛手柑砸她,气势汹汹地告退跑了,去给檀弓找点能修复元气的药。

卫璇看和他一个战线的无须败退,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再拒绝下去反而让檀弓不开心,连忙举手投降:“好,好,好,学,一定给你夺个前三甲回来,行不行,师父。”

檀弓却忽然抬头看他:“你如何唤我?”

卫璇顿时谨慎了:“你不喜欢别人这么喊你么?”

檀弓缓缓地闭上眼睛,遮去一汪眼波,良久才说:“不必。明日卯时来此。”

翌日,卫璇身后跟着几个杂役弟子,手里抱着几尊神仙的金像。

“我一说我要学炼丹去,海晏蓝,你还记得吗?就那个一天到晚最爱操心的,就给我送了这么几尊神像。说是他看见天光峰开炉炼丹时,玉阙师伯都要领上众弟子拜上一拜,可灵验了。所以就这么神神叨叨,紧三火四的给我送了来。” 卫璇无奈解释。

檀弓看着那和他相貌一点儿也不像的太微大天帝宝相,示意不用。

卫璇一边翻书,就那么随口一问:“北极大帝也不用拜?万象宗师,仙宗里不管是喜事丧事,总要拉出来拜一拜。”

檀弓回答很快,斩钉截铁:“不必拜他。” 然后向卫璇摆出两块蒲团,示意接下来有重要内容:“卫璇。”

“你需知大道至简,万法归一。在鸿蒙未开先天五太时,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故化为尔等今日所学诸般秘法。手段一源,殊途同归,破妄存真者洞察上古天机,兼而修之,互通有无。”

卫璇有十分宿慧:“所以烧制外丹的人都需要心性巩固,不可有一刻松懈。他们所说的童子之功,大曰是成年之后的人被红尘蒙蔽心智,扰动识海,不如孩童容易**么?”思忖片刻:“三岁炼丹,五岁习剑,十岁可学琴笛琵琶,七老八十命不久矣的,始学画符炼阵可有大成。这话还说老者历经世事,有自己一套大局观,来学画符炼阵之术反倒容易。”

檀弓点头,陈述事实,但很像是鼓励:“你为阵师,已然立于万法之巅。”

他然后把丹鼎移开:“今日不用此物。五心朝天。”

五心朝天指的是两手心、两脚心和头顶向上的双盘坐姿,又叫双跏趺坐。

檀弓道:“头正颈直,下颌微收。”

才说了八字个他便放弃了,这样空口解说,任谁也是达不到他的最低要求。

于是檀弓亲自上了手:“头正颈直,则任督气畅。舌抵上颚。”檀弓的手清清凉凉的,好如冰瓷拂面。替卫璇松动了衣襟:“宽衣松带,则筋肉不束,气机不阻。”

“虚灵顶劲,气沉丹田。”他一手向下探到卫璇的下丹田。

檀弓停住手,蹙眉评价道:“你呼气太急,吐气不匀。五心朝天时,须知呼吸深、长、匀、柔、缓。

“身心俱正,体态尊重。”他顿了顿又说,“世人心急求丹,却不意五心朝天始坐之姿,不独有尔。”

檀弓下一句话是:“你既已辟谷,便可在此练习坐姿五日。不可动用定身法诀。”

这样的要求是能将人坐废了的。

檀弓预警:“修道不可怀侥幸之心。以你亘古未有之天资,倘若晓夜攻习,不出十年便可以撞破烟楼,成就元婴。”

卫璇维持着这非人的坐姿,忽听檀弓在背后说:“尔汗出矣。”

檀弓不是关心他累了,只因卫璇衣衫汗透,更易辨出他身形是否正直。檀弓伸指探抚,从他的颅骨往下,顺着正中脊柱,一直摸到尾椎骨,淡淡地说:“腰椎三节不直。”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卫璇睁眼一看,檀弓在他对面的蒲团双盘坐了下来。

“我当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