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并右手仗剑,那剑通体玄英,剑身没有一丝杂色。剑茎处有一枚阳刻兽首,卫璇还未看清那是何兽之时,沈并已经展开长剑,挺身刺来。

卫璇侧身避之。

他本来只想做做表面样子,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认输了事,可是长长的人影飘将下来,卫闻远已经显露真身,站在檀弓的后面,目光中危险和威胁之意不言自明:你倘不好好比,这小子便没有好过了。

数回合下来,剑如雪片,吹花如雨。沈并一连颠翻数百剑,其剑技之精绝纯熟,连檀齐唯都忍不住激赏之。

可是卫璇身形闪动,或在沈并一剑将刺穿其胸脯时化作虚影,或在刷刷两剑之间绕至沈并身后,又或在十分危险的关头,频频向沈并传音。

奈何沈并置之不理,只是闷声击剑。

卫璇巽风属单灵根,天生得风力之助,步法身形十分鬼妙,而且他斗法时头脑澄静,极擅揣敌用意。

若是体内元气充足了,莫说与他修为不分伯仲间的沈并,就是在场的几位元婴老祖合力来袭,他若无缠斗之意,不做一息停留,刺中一剑尚还需好些时辰。

忽见沈并捏诀念咒,左手向身后一招,身后显出玄青雷光数点,像两军对圆时拥在将领身后的数千兵卒一般,沈并一经发令,那数千雷光便一齐朝四面八方奔去!

顷刻间秘境中走兽惊魂几欲飞天,或有失足落入坑堑者,或有不幸遭雷光击中当场死去的。

雷光在死兽体内肆意游走,传来“噼里啪啦”爆裂之声,血丝肉片满天横飞,一股焦熟之味经久不散。

可是无一击中卫璇。

数千雷光乖顺地飞回沈并身边。

卫璇站在天问树巅,神色模糊不清:“沈悖,你方才是当真要置我死地吗?”

忽闻海沸波翻之声。

众人向右一望,原来是方才的一点雷光朝那极东之处飞走,过了这么久,才堪堪有了回响。

沈并收剑道:“卫璇玑,你我之间总得做个了断,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若再如此龟缩,你那副菩萨心肠见得了我如此糟蹋宝地吗?”

卫璇眉宇间意味不明:“沈悖……”

沈并打断道:“师仇如同父仇,一日不报,沈并愧生成人!你若再多说一句废话,我今日便拉上整个天问秘境,去给我师门陪葬。”

卫璇难掩目中惊色,转头去看卫闻远。

卫闻远正然满是柔情地抚摸着那用瀚音真人、水蚓老祖的魂魄制成的招魂幡。

卫闻远阴阳怪气道:“人是我要杀的,璇儿不过是为父代劳而已,你恨也该恨我才是。”冷笑着补充:“沈并,你和我南华卫氏的仇,岂是不共戴天四个字可以说完的?你先试试杀了璇儿,再来杀我,才是丈夫所为。”

原来沈并早就知道一切了。

卫璇低下头颅,凉笑一声,知已是回天无力。从那树伞之巅、圆月之边一跃落下。

斗神风灵图和山河洗雾卷是一双一对的法宝,此时这两张卷一同祭出,一攻一守,配合得严丝合缝。

沈并对卫璇这两件眼熟的法宝早有应对之策,他漫天洒出两手广雷针。广雷针一缠斗住这一图一卷,立时自织就成一张雷网,山河洗雾卷一见此罩,欲逃不及,已被牢牢锁在中央。

而那斗神风灵图自然反展,何其之快,一个闪回就令那五十根追针只“梆梆梆”击在了树上,自己则逍遥飘回卫璇身畔,动作迎风招摇,貌似无不得意。

如此一回下来,卫璇既损一山河洗雾卷,而沈并也须得耗费许多元气,随时去巩固维持那广雷天网。

二人各有所失,此局竟无赢家。

卫璇从那六欲缘灭阵盘之中,掷出一张颠倒九宫阵。此阵一出,小小斗台之上,便有了数千道卫璇的分神化身。

斗神风灵图则在其后为主人掠阵。

沈并剑意是鲜见的快而威猛,剑凝清光,来势凶狠。再加之他常以双手握剑,以增其剑下力道,剑意便少了一丝“兵中君子”的意味,更类于刀之煞气。使刀者往往机变不足,而沈并虽不如卫璇那样剑剑内藏奇变,但胜在缓急得当,运动自如,颇有上古剑修“人剑合一”的意味。

但无论如何,以冷兵对上卫璇,都是极为不智之举。

于是沈并遣剑指天,只见俄顷天地变色,风云叱嗟,从那青乌的云层后钻出一条巨龙,那巨龙半身为乌云、半身是紫雾,风驰电掣间就朝地下突袭而去!

平生罕见卫璇左支右绌之模样,只见他上千个虚影都在一息间被洞破。他真身影影绰绰地正在东南角,只见那一条巨龙正然从首至尾,浩浩****地从他心口鱼贯而过!

卫璇低头一看,只见其四脚细颈,尾有白缨——

这不是龙!

是心魔蓄养出的魔道黑蛟!

一时之间,卫璇眼中闪过惊、疑、骇、恶四种迥然情致。

卫璇一字一停地说:“沈悖……你不能……”

沈并以为他要求饶,便手下更催了一重功。

卫璇说的却是:“你不能入……魔……”

沈并手下动作加快几分,脸上神色如坠万载冰窟,放慢了语调,但绕开卫璇之问:“难道天底下偏只有你有万般无奈,理所当然地做尽恶事,就只要别人吞声饮恨,有仇不报吗?”

八道雷法在沈并右手掌心汇聚,滚滚魔气的黑雾覆盖在黑蛟尾上的白缨,蛟尾左右各自摇摆三下,如获新生般抖擞精神,原先由于卫璇体内元气阻拦而奄奄一息的蛟身,如今又一寸寸向卫璇背心挺进。

战局几成定数之时——

忽听见一阵刺耳的暴鸣声,那露在外的蛟尾猛然搅作一团,在半空中自己打起了滚。

沈并本以为胜负已分,警戒之心未免松懈下来,却只因这喘一口气的时间,就失了千载难逢之机。

黑蛟挣尾而出,朝着来时的方向疾飞而去。此时日晦云气如纸黄,已不是方才的天色了。

卫璇手执一把绘白鹤展翅的描金纸扇,轻轻一扇,方才那钉在天问树上的五十根广雷针纷纷松动落下,又朝着卫璇的牵引疾速飞去!团团将黑蛟堵在中央,也如法炮制织成一张雷网。

只是那雷网中央浮动着辉辉彩霞,其中又有几点碧绿星光。

在元婴老祖眼里,金丹修士的斗法不过如小孩过家家似得,他们那些法宝也多如玩具一般。但自从卫、沈二人斗法以来,众人心神皆无一时松懈过。

檀齐唯第一个瞧出其中端倪,惊噫出声:“扶摇?灵风扶摇?闻弟,这?”

卫闻远双手据膝,怔怔出神。

异风种类比仙火少之许多,只有区区百种,而异风榜上前十才可被称为灵风。据闻之这灵风扶摇,曾是元始天尊的侍从白鹤童子的一件羽衣所化,后来先天五太的开天十七位天神归往鸿蒙,将天庭交给现如今的“四御九宸”治理时,这件羽衣便化作海外七岛之一的“蓬莱仙岛”的护岛灵风。

人多传之:见其一眼真身便能得永世神祇佑护。

其列于异风榜上第三,不是以其威力不如其榜上状元、榜眼,而是自其上榜以来,就无人曾将其收复为座下灵风。

但琴剑阁历代阁主深感这扶摇风“据闻之”三字背后的显赫威名,怎敢将它排除前三之外?

灵风扶摇唯一为世人所知之处,便是白鹤童子当年所发的六字清言:“万邪岂能侵正。”

在今日之前,这六字不过被世人当作是茶余饭后之闲谈。不过方才已被卫璇所证——黑蛟避扶摇而不及。

檀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一团碧色彩霞。

天枢从沉眠中醒来:“太微…那是鹤公吗?汝替吾再看清些。”

檀弓不增不减地说:“白鹤先尊之昭天碧霞。”

天枢良久才说:“竟与鹤公以如此方式相见……吾已有二十万年未曾见过鹤公了。连鹤公竟也愿信此凡人吗?”

天枢也曾随侍在元始天尊座下聆教,与白鹤童子交情不浅。

卫闻远将这星光云霞模样和异风榜上一经比照后,眉宇微舒。他素来喜洁,方才把拳头一松,着风这么一吹,里头的汗变得凉浸浸、滑溜溜的,他对自己生出十二分厌恶之情。

仔仔细细拭干净了手,卫闻远才慢悠悠地笑道:“怎么?檀师兄和沈谷主是没有见过,还是要怪我儿考场舞弊?”

其实他事先也对卫璇这一手毫不知情。

广雷针临阵倒戈,心魔黑蛟被困,沈并元气大损,一瞬之间,体内再无多余元气护持广雷法网。

山河洗雾卷挣脱而出,一卷一图甫一会合,便散发出更盛以往数倍的杀意,在卫璇一左一右各自待命。

灵风扶摇一出,场上形势便发生惊天逆转。正是卫璇的东风压倒了沈并的西风,只需那东风乘胜追击。

却见卫璇念动法诀,场上道种文字渐失光彩,颠倒九宫阵悄然失灵,那万千幻阵中的卫璇化身,此刻都不约而同地朝着中央走来,最终凝成一道人形。

卫璇唇角带血,疲累至极。

雷灵根是水火双法,而风灵根是土火双法,卫璇逆用这一点共通的火灵根操纵广雷阵,已是逆天独道手段,此刻丹田元气就如决堤一般涌出,也是难支多时了。

沈并听檀齐唯说“扶摇”二字,早知胜算微茫。此时看卫璇也不设防,只是呆立在面前,想也不想又在他玩甚花巧,挺身就是一剑刺去。

“咳……”卫璇鲜血盈襟。

“璇玑?”沈并惊疑万状,甫一刺中便凝住不动。

他怎的躲也不躲?

“你杀了我偿命罢,却不能用那……魔道手段。我……情愿代南华卫氏还你这……一剑。”

卫璇不仅毫不运功抵御,还撤了全部的护体罡气。他全身经脉震断,将将呕血身亡。

沈并只想让那心魔侵蚀卫璇魂魄,眼下这番,他却是想也没想过。

但这般犹疑只是一息。

“…来吧…”说着卫璇单手抚剑锋,示意沈并举进。说罢低头一睐,扯出一个笑说:“……墨骊?当真是它。我方才……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沈并握剑的手一颤。

“墨者,黑也;骊者,黑马也。那时你还不是什么兰陵质子,沈叔父曾取笑说,说送你这匹……小驹名字也太刁钻些,可见小卫璇玑不识字,两个字原是一个意。你却说……”

沈并断喝一声:“你不要再说了!”

卫璇惨淡一笑,张开双手示意沈并刺击。

天上的灵风扶摇蠢蠢欲动,却在卫璇的制止之下不得动作。

沈并想起什么,喉头哽塞。

檀弓记得沈并身边总有一匹神骏黑马,今日却不见,原是那神马的英魂化作了沈并手中之剑,听沈并说话,其中还有些故事。

沈并一举把剑抽离,左掌中激发出隐隐轻雷,口中念念有词。

须臾,那团雷光渐高渐大,腾空直上,升入碧霄空中,在晴天打了一个霹雳,一息之间又一落千丈,力同千钧,沈并却将那道雷霆接在左手。

四处寂然无声,沈并左手血肉剥离之声清明可闻。

卫璇见了,便知那是一如当日瀚音真人“欲伤敌必先自损”的下下之策,瀚音真人以心头血喂养心魔,换得一炷香的十倍战力,尔后便力竭而死。不知今日沈并此行自损到了何等地步?未及数息,沈并翻掌抖落已松动的皮肉,左手只剩森森白骨。

卫璇见状侧过头去,犹目不忍视。却被沈并左手白骨生生扼住脖子,向后连退数十步,丹田震**,肺腑麻痒,被沈并按在了天问树下。

“你可知,那日在疏云渡口,我千求万求,求他放你与少爷一行。”

沈并五指紧紧扣住,仿佛一个用力,卫璇就会一命呜呼:“我曾为救你,把少爷抛在紫绂竹林,令他丹田遭阴水侵蚀,这一世都无法炼丹,就是寻常修仙,也比旁人难上许多……你不知,少爷小时多爱炼丹……”

沈并眼圈泛红,脸逼着脸对卫璇道:“这是因你第一遭,我被檀氏逐出家门,若非师父收留,我早就是一个孤魂野鬼了!第二遭,师父说若要放了少爷,他就当即杀了你。我心怀侥幸,心想师父总不会太为难少爷,毕竟檀家和他无甚冤仇。所以为了你,我情愿舍少爷在那危境。而你呢?你去而复返,还带着你爹?我当时为了护你们,被师父打成重伤,关押在深渊寒牢,我是不是还该谢谢你?多谢你南华卫氏?我师祖、我师父,甚至是我那修为还不如我的师兄,你一个也不给我留?这是因你第二遭。”

卫璇出手杀人的那一刻,就已经预备下了沈并这遭,故而此时也不惊慌,只是认命地笑笑。

“啪”的一声,卫璇手一松,焰魔罗九连钏从袖中掉了出来,卫璇道:“你师祖的遗物,物归原主罢。”

沈并只觉得他是杀人夺宝,这时得意示威,连最后的一丝念旧情分都没有了,攥紧了他的喉咙,想把那厌人的笑声掐灭:“真好!你总是这么坦**潇洒、若无其事。我待你如何,你待我又如何?为什么!为什么?你是听你爹的话不假,可是做这些事,你难道就一点点的愧疚之心都没有么?怎么还能对我笑得出来?”

北奎岛上的情景过于复杂,不是一时半会讲得清的。卫璇也觉得自己无甚好辩驳的,七元解厄剑是他拔起来的,瀚海真人也是因为自己倏忽了,最终才命丧的。沈并如今的悲惨遭际,桩桩件件都和他脱却不了干系。

至于沈并问他中心是否惭愧,若无愧疚之情,自己怎会任由他一剑穿心?但若有万全之法,他又怎会今日未敢沈并对视一眼?

沈并道:“为你这个所谓的莫逆之交,我负了少爷两回。如今我翻遍整个中洲,连少爷的一具尸骨都找不到。”

这一句话说的檀夫人惊坐而起,檀齐唯险些要动手停斗,把二人拉过来审问一番。

卫璇闻之哂笑之:“那我呢?我不知为的是谁,却平白负了许多人。”

他终于与沈并四目相对:“也负了你。”

沈并将卫璇的头往树干上狠狠一撞,几行鲜血顺着卫璇的额角流下:“你两次令我成了丧家之犬,无处可去。三番五次把我逼到绝境,如今我除却兰陵,还有哪里可去?罪魁祸首是你,你又以何等高姿来命我不要入魔?难道你要我在兰陵魔门修你的太清仙法吗?玄门正宗,可有一日对我沈并敞开怀抱?”

“好,你既然记得当初我说墨骊乃莫离之意,我与璇玑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莫离莫离……那今日我便说……”

沈并拔剑出鞘,右腿屈膝,横剑膝上,用那白骨之爪按其五寸剑锋之处,指尖雷光过处,“啪”的一声墨骊剑断:“‘莫离’已断,你我两相决绝,再无兄弟之谊。从今往后,山长水阔,我沈并与你卫璇玑,只有刀下见,剑下见,黄泉路上见。”

檀弓从未见过卫璇那样震惊失色、面容灰败。

沈并甫一松手,卫璇就背滑着树干跌坐下来,他脸上血迹已干,只是愣愣的,像是神魂已失,任卫闻远喊了多少声,他都无有回应。

沈并朝着密林深处孤身走去,只见他左手是寒月照白骨,右手将那一口断剑随手一抛。

檀弓初见沈并时,记得他两鬓星白,后来疏云渡口一别,他是发上偶见斑白之色。今日一看,他几是鹤发如霜矣。

卫闻远看卫璇差点自行了断了,大觉脸上无光,一声不吭地就要引动法阵,将这桩丑事并着这些见证人一起埋葬。

忽地一阵山摇地动,这天问秘境竟然自己震颤起来了。

“怎么的?沈谷主这么输不起吗?”卫闻远道。

卫闻远还以为沈徽在搞鬼,可沈徽也是惊讶。

又是一阵海沸山摇,河川骤冷,寒风刺骨。

卫闻远想起那先时胡华川之死来,既不是卫璇动的手,又不像是檀齐唯那等仁厚之人做的,倒可能与已经入魔的沈并脱不了干系。

若是沈并,他此时手上必有操纵此秘境的机关钥匙。令这秘境天翻海倒,那岂不易如反掌?

天空彩云斑斓,沈并既已收回心魔黑蛟,而卫璇也因元气耗尽,广雷针尽数落地。

偌大的天空上,只有灵风扶摇孤零零的飘在天际。

“小友,快走!”檀齐唯看檀弓没动作,连忙提醒。

地摇得愈发厉害。忽见那灵风扶摇猛地扑击下来,钻入卫璇袖中。

这时一道刺目金光幕天席地地照耀天际。

原来是方才檀弓不动声色向卫璇袖内放了一张八方火神令中的日御羲和令,而扶摇灵性甚浓,竟然自己调动了出来。

日御太阳神羲和居三十四重上清境禹余天,神务是驾车鞭日。这一张日御羲和令内寄宿着他座下凤凰、金乌、鲲鹏三只上古神兽的神力。

羲和令一出,三神鸟一齐引颈啼鸣,撕碎虚空。霎时间波涛如雪,崩云飞洒。

灵风扶摇在低空盘旋一周,却来到檀弓身边。

卫、檀二人坐在其上时,灵风扶摇已化作一只白羽金喙的仙鹤。

灵风扶摇在张天火焰中任意穿行,之前檀弓早把天问果挂在树梢,指尖魂丝飘去时,仙鹤金喙已然触动法阵。

轰然一声巨响,两枚天问果落在卫、檀二人手中。

仙鹤扶摇直上,没入九霄高空之中。

鹤背觉孤危,二人低头一看,天问秘境已然塌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