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过后。

“伏柔!伏烈!你们好大的胆子,现在可才知道来了!”无须把暗阁之门推开。

对面是两名神仙的虚影,一金袍,持八尺画戟;一紫衣,执七禽五火扇,二者皆作天庭战神打扮,衣着华而不奢。

伏柔和伏烈是无化丹殿守宫神将,约等同于大罗天北极宫的北极四圣。但几乎就是一晃神的功夫,他们的身影便消散无踪了。

檀弓与天枢正然说道:“宠之而不信之。我与紫微已神离多年,你不必再劝了。”

檀弓看着手中一枚完好的道真玄珠,眼色模糊:“岂是我白口咒诅,紫微在其位而不谋其事,他代九天牧万民,却不恤六界,不修片善,致生无限恶毒流行。紫微治下十九万年,高乎其天,危乎其天,早已分崩,只是不知何时离析。”

面前是一座五龙抢珠的塑像,四面是东苍龙、西白龙、南赤龙、北金龙,中央一条骊龙额带菱纹,龙身似蛇,样貌比其余四龙更为凶狠狰狞,骊龙悬在中央急冲直下。

一颗通体浑黑的道真玄珠正含在南赤龙口中,方才那两位战神烟消云散之际,玄珠应声而落,碎成两瓣。

檀弓将手上的道真玄珠交到无须手上,说这是日月浮槎,能沟通北极、南沧、东荒、西冥和酆都。

他们方才和上界沟通,说是三十五重天机务繁忙,而无须身为天庭的纯阳真君,万火之主,八方火神皆听他的命令,神职至关重要。檀弓在下界已经待了十年了,已有自保之力,让无须及早回去,不必在下界和他一起历劫。

无须猛然一惊,道真玄珠在手心滚烫烫、火辣辣的,无须马上跪了下来:“您又要把无须赶走?”

檀弓想起斗姆所预言的千年之患,不知是否和众神不在其位有关,便很忧虑。

无须情急之下近乎崩溃,极为使劲地把那玄珠砸到地下,砸出轰隆巨响:“无须不要!”

此时外面也是电闪雷鸣,势头极为壮阔。

天枢勃然大怒:“纯阳真君,汝不知感佩,违犯圣谕,罔顾天规,成何体统?”

无须仿佛能听见灵台之中雷霆“滋滋”之声,他一双赤红美目瞪圆,一张梨花面惨白,惊惑失措:“道君,什么千年之患?无须哪里也不去!无须要长长远远地侍奉道君,哪里哪里都不去!”

无须泪如断线之珠,连退两步,发足奔走:“什么患什么劫,我不信我不信!”

不知跑过了多少座峰头,他误撞入了一个散发着龙涎香气的怀抱。

“哎?这不是我那小祖宗吗?”

卫璇虽然每天和檀弓学到深夜,白天还能维持春风满面,把无须拉开一看,见他满面泪痕,卫璇脸色陡变。

他笑着蹲下来,帮他揩了眼泪,笑说:“今天是怎么了?我的小祖宗,哭花了一张脸,可要成小花猫了。再这样,你主人可不要你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丝不错就撞在了当口上。

无须蛾眉倒竖,把一肚子愁怨愤懑都撮在了眉间眼角,气恨恨反唇相讥:“不要我?我看你才是捡来的,不知道哪一天就丢在路边上了!你死了我道君都不知道,都不在乎!你死就死了,死就死了!”

他话说到后头,便开始不由地自哀,凶到一半便哭起来,尔后又想起来要凶,最后半句已是在半凶半哭了。

卫璇只是一愣神,便笑着接了口:“那是自然。我哪里能越过你的次第去?若不要人,那也是先丢了我,忘我忘得干干净净。可好?”

无须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滋味。

他只是笔直地站在原地,哭则人前示弱,撒气又左右不是。他已不知是为天枢一语道破的无情之语而悲闷,还是为每回提及北极时无名的惶恐而烦愁,抑或是为檀弓口中的“纯阳真君”四字那背后沉甸甸的分量而糜知所措?

单是一桩就足以令他不能自已了。

正想着,却见到旁边已有人在指指点点,议论不绝。

无须样貌异常,凡是见他一眼的人便很难再忘却,故平日里他从不白日出来,以免昭示众人檀弓正在仙宗,更何况此时身边好死不死地又有一大名人卫璇,怎不引来看客纷纭。

卫璇笑道:“所以我想请你以后提点我些眉眼高低,不要让你主人丢了我。”

无须一把把卫璇的手拍掉:“就丢你!就丢你!”

“好,好,丢我,丢了我求你求他来找我。”

卫璇觉得无须需要一个地方发泄情绪,一掐诀,二人身形骤灭。

他把无须带至了一处随行洞府。无须把头闷在被子里,听见卫璇关门离去,才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约莫半个时辰后。

“你怎么还在?”无须已经将一双杏眼哭成了桃眼。

卫璇笑说:“这不是等着给小祖宗赔礼?”

无须猛地联想起在天庭时,大小神仙每逢宴席时的殷勤模样,于是开口便是:“你不要想着这样我会帮你跟我主人多说两句好话!”

卫璇没有直接否认:“冤枉我。你那主子,可是你替我说两句好话就讨好得了的?”

然后他变戏法似得广袖一挥。

无须手上忽多了一件赤色斑斓的法饰,那法饰套在他左手三指上,三根银索共捻成一股,和小臂上手环连在一处。约莫既是戒指,又是手链,红银二色煞是好看。

卫璇笑道:“是我错了,我瞎说话,送你这个作赔礼好不好?不知道你看得上么?”

无须一时被这好看物事夺去了心神。

这指环是火玉髓、火琉璃、火珊瑚三样打造的,火玉髓有温静养神之效,火琉璃则可吸纳火精灵气,火珊瑚便是做攻伐之用了,这哪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在凡间已算是了不得了。

无须揪着眉头道:“你这人有病吧!”

他一眼瞄到了卫璇右手背上泛着青紫的三道鞭伤,于是底气就不那么足了,语气稍软:“我打你骂你,你都不气?你这人是不是搭错哪根筋?”

卫道奇道:“你又不是那大恶之人,不过是个小孩子,我和你计较什么?我没有你这样无忧无虑的好命,羡慕你还来不及了。”

见无须无话可说地接受了,卫璇忽然严肃了一点:“只是我虽然愿意纵你恣你,还是要劝你一句泛泛些的,比如那日在狐蝠洞穴,那个黑黑的哑童有什么错呢?得饶人处且饶人的空话我就不说了,只是你那样做虽然为了保护你主人,却让他心里非常不安。只为了他,你从今可得在人前绷住些罢。有什么火气,回家冲我发就是了。”

这一席话恳恳切切不遮不掩,大不类卫璇平日的言辞。

无须原以为卫璇永远笑面迎人,但心肝肠肚没有一处有一句真话,不过是些阿谀之辞。故虽檀弓和天枢因扶摇一事对其极为重信,他的戒心却没有少过,心里寻思着卫璇可能看出檀弓是特别了不得的大神,一直小意揣合逢迎罢了。

但今日他却一反常态,说这样逆耳的话。

无须垂首忖思,坐在榻上,两条细腿不住地来回晃**。

真是不知道这个凡人脑袋里究竟装了什么!

卫璇只是静静地陪他坐着。

这时洞府忽来人通传:“首座师兄,斗剑峰会要开始了,请首座师兄即刻前往中枢畿。”

卫璇告了一声别便走。无须低着头不回答。

方走到一半,无须叫住他,把那指环并着手链甩到卫璇手上,终究是没有把心里话说出口,只是说:“你,你去问问主人吧。乱七八糟的我不能收。”

卫璇笑着把那物交联之处轻巧一扣,合在无须手腕上:“他啊,肯定要说……”

无须抬头问:“说什么?”

卫璇转瞬之间,眼中那尘世锻炼的精巧之气一扫而空,目空一切地端凝远方,体态庄重,语气微慢,完全是檀弓的口吻:“无须,此事还需你自行裁夺。”

“我杀了你!卫璇!给我回来!”

手上银锁铃铃作响,而破衍鞭出时,哪里还有卫璇的影响。

王含贞抿直唇角,这一抿嘴使得脸上两枚浅淡的梨涡隐约可见。

不知者远远看去,还以为他在憋笑呢。

“你什么事这么偷着乐?”徐慈从远处走来,一拍王含贞的肩膀笑着问道。

看王含贞垂头不答,徐慈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是不是在外头得了什么好处?瞒着不让宗门知道,自己私吞啦?”

王含贞摇头数下:“没有啊。”他四指并揉两处太阳穴,盯着那块硕大白璧目不转睛,仿佛双目能因此射出神光一般,看穿过去未来,转头去问徐慈:“你说我到底押多少好呢?”

“嚯,我说你赶早的来这么早做什么?原来是在想这个。你押谁?”徐慈一拍大腿。

王含贞像是呼朋引伴的小鸟,急忙寻觅盟友:“当然是表台。你呢?”

“那也当然是卫首座啊!”

看王含贞一脸惊疑,徐慈解释道:“那云如露……你可听过哪个名门大户姓云的?不过是绛林师伯老了,瘸眼择了这么个背后无人的首座弟子。过两年,我看也不见得了。修仙修仙,后头没有流水价的天材地宝续着一条仙命,你云师兄的仙还能修到几时?那卫……”

王含贞急忙打断了他,他素日最不愿听徐慈的家世论,但若是反驳他,却也无甚底气。

自己便是那极为显赫的剑北王氏之子,若对寒门中人有一丝一毫虽出于真心,但未思虑妥当的关切,在他们耳中都无异于一句“何不食肉糜?”到头来反而是自讨没趣。故久而久之他也就置若罔闻了。这时只是打断了问:“那押多少啊?”

徐慈道:“这可都是现成的送人情表忠心,你是他的表弟,不更得做足么?可得押上身家性命!”

王含贞被他说得糊里糊涂的:“什么人情?什么忠心?”

徐慈也糊涂了:“什么什么?那你为什么要押卫首座?”

王含贞疑道:“为什么?他是我表台,我若都不信他,押他赢,天下人还有谁会信我表台能赢过云师兄?云师兄可是剑修啊!以一当十的剑修呀!我昨晚早知就不该去翻那琴剑公子谱,上头说云师兄筑基之后,只要与人斗剑,就尝无败绩,尝无败绩!我这一夜都没合眼了。”说着又抿直唇角,愁苦无限。

他一清早来的中枢畿,当时这里除了几个掌坛外空无一人,而目下人都陆陆续续来了,便有几个师姐凑过来逗弄他,或言语调笑,或戳他脸上的梨涡,或哈他腰上痒痒肉,一时还不得空下注。

王含贞一边闪躲一边说:“唉,但还是多谢你了。一会儿你我恐怕要当个异端了,多谢你陪我。”

徐慈冷笑一声:“异端?”话音甫毕,身后便有不少人挤挤挨挨地过来,都往卫璇的灵瓮中投掷赌注,灵石皆以锦囊包裹,绣有各人峰头名字,少则十几块下品灵石,多者则有几十块中品灵石。

王含贞看见竟有人从眉心引出自己的本命法器为注,终于再忍不住,从一众莺莺燕燕中抢出。

“这位师兄,你…你不要钱打水漂了!你收回去吧!”王含贞极力劝阻。

那几个豪赌之人自然置之不理。直到王含贞说:“卫首座他是不会看这些赌注是谁出的,你们,你们这是白费心思啊”之时,那些人才频频投来奇怪的目光。

王含贞直到看见了终于有人于云、卫两边灵瓮中各投注一份,或又有人亦激赏云如露的,昆吾峰弟子也陆续到来,两边旗鼓相当时,这才把心放下来。

后头海晏蓝也来了,海晏蓝看出他的忧思,笑着说道:“我们当然都押他啊。这时谁还想输赢?”

海晏青一声不吭地往卫璇的灵瓮里投了满满当当的一大袋子,并未记名,嘲笑说:“是怕他下来知道了我们不向着他,能记仇记一辈子呢!”

海晏蓝其实也不觉得卫璇会赢,就好心好意劝王含贞:“含贞,你月俸少就押少些,有那个意思便好了。”

海晏青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两手交叉搭在膝盖,把脸一扬,又投了值钱东西许多进去:“兄长这话我不同意。还没比前怎的能输了阵?”

那灵瓮一扫其中内容,立时青光大盛,压过了云如露的淡蓝光芒一头。

海晏蓝心疼,脸色一变:“你们也太胡来了!”

海晏青一下就笑出了声。

海晏蓝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是在预言卫璇之输,脸色难堪,想要转头去安慰王含贞。却看见王含贞正侧着头,听他洞府的一个杂役弟子咬耳朵呢。

肉眼所见,王含贞的双目渐尔睁圆,眉宇高舒,双唇微张,两靥梨涡圆润饱满。那杂役弟子退回原处时,王含贞喜不能自持,一个转身欺身问道:“你当真!”

那弟子被他吓得往后一退,王含贞压低了声音,语中喜色不改、惊色不掩:“你当真!”

弟子这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海晏青撞撞王含贞的肩膀,笑问:“哟呵,你乐什么呢?”又对着杂役弟子使眼色,那弟子没说话。

王含贞急忙两手把杂役弟子推走,自个在身后埋头摇首:“嗯嗯嗯,没什么没什么。”海晏青又问几遍,仍是问不出缘故。

众人再闲聊一会,抬首一看云如露已在台上等候多时了。

绛林剑君一贯不理庶务,对这些比试不甚上心,倒是赤书真人极爱凑热闹,他张望半日,也不见卫璇的影子。

海晏青撇撇嘴,大声嘲笑:“他摆起首座的款,消遣我们来了。”

这话一说完,卫璇便出现在了斗台中央。

两边掌坛已示意要收走灵瓮,海晏青用剑鞘戳戳王含贞。

王含贞这才如梦初醒。他方才坐又不安,立又不稳,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这事眼下只有自己一人知晓,但毕竟未见真身,倒有些不敢确信。这被海晏青一提醒,这才想起自己还未下注!

“含贞?”海晏蓝大惊失色。

王含贞的兴奋地冲上了月霄,已经完全混乱了。终于拐过这个弯的时候,掌事正在宣读斗剑峰会的细则。

杂役弟子同他说见着无须时,他便当知檀弓回来了不假。

到这里为止,应当是没错的。

但檀弓回来,与他押上本命赤霄剑有什么关系?难道檀弓会暗中相帮卫璇?滑天下之大稽,檀弓再神通广大,怎的能帮一个金丹宗师斗剑?

王含贞拍拍自己两颊,不知道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海晏青、姚云比坐在他一左一右,皆瞠目视之。海晏蓝则是急忙去找掌坛理论,说押错了押错了。

炼器、布阵、炼丹等峰会比试都可一场决出高低,分出秩次,一日完结,而斗剑则是要实打实一场一场比出来的,卫、云二人都是斗过十几场,今日才终于对上的。

这场斗剑说小可小,毕竟离着决赛还远着呢;说大可大,这两边可是卫探花和琴剑公子榜第五名云如露,绛林剑君的首徒!

掌坛也知关注这场斗剑的人数不胜数,就连别的宗门也有人来信欲观战的,故只得规定除收了帖子的人之外,只许内门弟子前来观摩。即使如此,刨去许许多闭关、远游之人,这中枢畿光是地面上就有一千多号来人,密密麻麻。更有甚者或凌空驭飞舟,或施法升起高台,或骑仙禽驾灵兽,由上至下将小小斗台围得密不透风。

斗台以左,坐的是宗外贵客:天鉴宗、青云谷、如意门、干天书院、潜龙门、幽兰剑派、浑天剑派、金阳楼等十三家大小宗门的弟子;斗台以右,坐的则是宗内的峰主或亲传弟子,太清仙宗七大主峰峰主来了四个:雁行峰赤书真人、水锳峰乐容真人、罗岳峰元妙真人、神机峰通微真人。

斗台最前则坐了四个人,左为烽火楼主录褚俊艾,右为琴剑阁主笔鬼笔神乐曹贤孟,中间正襟危坐,一看就是贵族出身的是瑞王世子黄承宏。翘着腿,咬牙切齿科的是摄政王世子黄永宁,黄亦双的亲哥哥,也是卫闻远那天所说赢了卫璇的“孬子”。

卫、云二人各自抱拳行礼后,便拉开距离。

黄亦双虽然为卫璇豪掷两座城池助阵,其实也暗暗在看云如露,不少女修和她一样的心思,希望二人快些斗作一团,自己便不必再去分神关注其一,而漏了另一个。

二人绕斗台各走半圈,云如露深知剑快人也快的道理,但奈何用剑的人,性子却不痛快!斗法时总是挠痒痒一般,这戳一下,那刺一下,闪闪烁烁,也不知是使不上劲,还是故意为之,搅得人心烦意乱。

他的战斗经验十分丰富,知用快剑的人最喜欢趁人正恼,使出诡计,所以他断不能自乱阵脚。云如露尽量不动肝火。只等待卫璇闪避得神思耗竭,中看不中用的小蝴蝶飞累了,不过是秋后黄叶罢了,方可再作打算。

但是卫璇今天仿佛特别用心,完全不见累,云如露忍不住了,率先出招。

他一震手中裂云剑剑端,将其抛上万丈高空。

云如露是水木双灵根,若能后天得些天道机缘,便可变异为冰灵根,但他久未得其法,每每使出必要借一些天道雷霆淬炼。

转瞬间空中寒光乍现,千道由剑意凝结而成的冰锥漫天坠落。卫璇摇动手中纸扇,那些冰锥顷刻间转向,一齐朝云如露袭去!

烽火楼专门记录斗法过程,以供他人参照体悟,见了卫璇这一举动,便在玉简上录入了一个“叛”字。

风灵根的特异之处一曰“疾”,二则曰“叛”,当日卫璇对阵沈并之时,令其广雷针临阵倒戈投向自主,便是依仗这一个“叛”字。

但使用者需要同时修习五行他法,阵前才能将他人之物如臂指使。

而云如露修习重剑,重剑修不仅是因手中之剑重逾千钧,斗法之事行动不灵便,更是因其一动便会破坏周身气场,影响其发出厚重精纯的剑意。故此时他结结实实挨了自己数十道剑意,所幸本出一源,倒也不是很损元气。

主录楮俊艾摇摇头,正打算为云如露这一招评一句“不智”时,却见那万千道冰雨之中,一道极其微茫的剑意直冲急下,眼看就要没入卫璇的天灵盖!

储俊艾交叠双手支颐,眯起双眼,开始颇有兴致了。

黄承宏惑然不解,左右一视,因恭敬地问道:“两位先生,可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卫璇玑的法术不灵了呗。”黄永宁嗤之以鼻。

曹贤孟调整坐姿,笑着说:“这可是给天下修重剑的人挣脸了。从今往后,褚兄你们烽火楼可不许再说重剑修都缺了一个脑子,只会横冲直撞了。”

褚俊艾笑道:“妙哉!高哉!却也险哉!小王爷,这是一招‘叛上加叛’。”

黄承宏只是稍加琢磨,便恍然大悟。

那道剑意对卫璇穷追不舍,却无半分穷驽末势,似乎被预先浇筑过不少元气,才有如此精神。

原来这剑意看来细弱却实则精纯无比,却是云如露预先含混在剑雨之中,要打向自己的一道剑意!再经卫璇一招“叛投”,这便是叛上加叛了,自然飞往卫璇了!怪道其余的剑意都绵软无力,原来只是障眼法,令卫璇失了先机。

这剑意凶猛无比,卫璇周身冷气森森,再要另其三叛已腾不出空来,真是千难万难,只能闭目待死。

或是迎头直击!

一道朴索沉重的剑意横空而出,从中一道破开裂云剑意!

只见卫璇双手持一柄青色长剑,委地而来。

云如露蹙眉出声:“卫璇玑,你疯了罢!”

王含贞一惊坐起:“重剑?”

裂云剑意毕竟是纯剑修发出,其余威不可小觑。卫璇飞速闪躲,仍是受了不轻不重的一击。

黄承宏若有所思:“那是青野剑?皇弟……”

黄永宁“哎呀呀”了一声,尔后扶额遮脸,拒不应答。

青野剑和黄亦双当日所用的紫盖剑,是一雄一雌两柄风属至宝重剑,黄承宏只记得黄永宁常佩在腰间携带,只是这皇家之宝不知如何稀里糊涂就到了外人手上?

数月之前,黄永宁为求公子榜上的名次,以此宝物为交换,大求特求卫璇输他一次。

云如露发出一击重剑代表招式“冲霄剑轰”,一面不咸不淡地好言相劝:“卫璇玑,你没有修过重剑,可还拿得动?你的丹田承受不住,一剑尚可,两剑则气虚,三剑则精亏,四剑则元气耗尽,五剑则**出真元。”

云如露看卫璇在斗台四处游走,便接二连三的发了“天罗龙斩”,无一中卫璇。

云如露皱眉道:“何不与我痛痛快快地斗一场?你换剑吧。你莫不是忘了今日约定了,不许临阵吃丹药了?你怎么补充元气?”

他将剑一拔一送,卫璇从剑底扑闪过去,直滑到了斗台之角。

云如露看到斗台四角设的小型两仪养魂阵,脸上一冷。

这四张养魂阵设在四角,是防止有人斗法断送了性命。因着它们品阶低,过去也没有人指望用其代替丹药补充元气,再言之,在那斗剑分秒必争之时,怎会有人进去养魂,那不是充当活靶子吗?料他卫璇不会愚蠢如斯。

“这个云如露,也自视太高了些。想了一肚子对付快剑修的法子,却也不知道事前来查一查卫璇玑的案子。”褚俊艾抿茶笑道。

话音甫落,只见云如露踉踉跄跄接连倒退,一道剑意插入肩窝,一道剑意没入背心。

一名重剑修被重剑所伤,当真是奇耻大辱。

原来是青野剑连发四击,以东西南北四方向朝云如露袭去。若是寻常金丹修士,已不好闪躲,何况是笨重的剑修云如露?

看其力道,卫璇是倾全力而击。

掌坛面前的两盏魂灯皆是烛火微茫,云如露的那盏终究是坚持下来了,而卫璇的则是烛光愈发微弱了。

赤书真人忽一把夺过卫璇的魂灯,隔空高喊道:“傻徒弟!不比了,不比了!绛林老儿,你在哪?我们输了!输了!”

云如露跌坐地上,按着胸口,呕血数斗。卫璇则站在原处,垂头低眉,神色不明,似有玉山将倒之势。

云如露冷笑道:“你千算万算,但我只中了两剑,你算错了。”

这时却见斗台四角升起清白毫光,顺着方才的剑势从四方汇聚中央,直到来到卫璇周身。

卫璇手起阵成。

只见四周点点真元、缕缕自然灵气朝卫璇灵窍灌注而去,卫璇体内的元气,一下子充满了。

几个呼吸间,赤书真人手中的魂灯火焰更盛寻常。

精通术法的水锳峰乐容真人放出神识一扫,是先天聚灵阵!卫璇竟用是四个两仪养魂阵,现场布置出一个先天聚灵阵!并且随着卫璇操纵阵盘,那聚灵阵的品秩甚至在不断提高!

黄阶中品……

黄阶上品……

玄阶中品!

………………

天阶中品!

乐容真人冷汗涔涔,这时何等的大局观和天分,才能在斗剑中还分神兼之布阵?

眼看卫璇一步步走来,云如露却无力反抗。

青野剑架在脖子上,铜锈和血腥味都清晰可闻。

“你说谁错了?”卫璇问。

好一阵,台下才爆发出震天的掌声和欢呼。

海晏蓝最先从看客们旷然持久的呆滞中回过神来,惊恐地看着王含贞问道:“你可知你表台最近是怎么了?上个月还松松垮垮的,怎的突然上了劲,自从上个月他说要去学炼丹,我就觉得不对劲。后来这么短的功夫,你亲自去看他炼丹峰会上了么?怎么炼得有模有样的有鼻子有眼的,怕不是练了什么速成的歪功,着了什么魔道?”

王含贞从前也观摩过卫璇斗剑,真对得起那八个字“松松垮垮,得过且过”,似乎毫无好胜之心。 怪不得云如露今日会存了这样轻敌之心。

“表台,本来就厉害哇……”王含贞唯唯诺诺地说

海晏青在一旁乐得自在,对着酒囊大口喝酒:“这摊烂泥总算扶上墙了,咱们先乐着,想好赢的钱怎么花了么?”

海晏蓝大惊:“莫不是卫叔父出了什么事,璇玑他忙要接替大任来……”越想越远了。

这边的黄永宁气急败坏,一个大鹏展翅就掀翻了桌子,幸而曹、褚两个书生眼疾手快,纸墨笔砚才没有遭殃。

黄永宁抓住那象征胜利的鸣金隼的双脚,不许令掌坛将其放出,大声嚷嚷道:“今日是斗剑啊,卫璇玑违纪!我不管,不能给他赢!”

他一把抱过了云如露的灵瓮,大概他在其中投入甚多。

掌坛犹为无辜:“小王爷,小人方才读了规则啦,今日虽为斗剑,符箓、阵法、丹药、法器都不许用,只许以剑意取胜,但双方各有一次用法术的机会。再者方才是云如露先借了天道雷法,若说违纪,那也是……”

黄永宁将灵瓮高举头顶:“闭嘴!闭嘴!闭嘴!”

黄承宏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向那边的一场闹剧,只是暗自心惊,不知那灵瓮之中还有多少“青野剑”之流。

黄永宁叫:“再比一场!再比一场!这次不许你们用什么法术,就比剑!”

而云如露从地上撑坐站起,似乎已经打算转身离去。

黄永宁越闹越大,绝不甘休。

他举止十分委琐,就差原地放赖了,太清仙宗其他的峰主甚至不愿意来阻止他,掺和其中何等自降身价,竟然任由他闹了一会。

“混小子!就是你爹都不敢在我面前放肆,你算是哪根大葱?在太清仙宗的地界闹事!”赤书真人大步上去一拍黄永宁的头,那手掌蒲扇一般,顿时将黄永宁拍矮了半截。

黄亦双觉得丢脸死了,连忙掐黄永宁。而黄永宁瞪着赤书真人不说话。

罗岳峰元妙真人站起身来,元婴威压之中还有一股刀煞之气,方才说了一句:“小王爷……”黄永宁的右手便抖如筛糠,再抓不住鸣金隼。鸣金隼挣翅高飞,眼看就要飞去卫璇的肩头。

却又被一双有力的手截住了去路。

忽见四峰峰主并着许多亲传弟子急忙起立,弟子跪拜,峰主深揖。

赤书真人却上去紧紧握住来人的手,又细细地摩娑端详一阵,面色发红,语气激动:“掌门师兄,你真的……真的突破了?”

峰主和众弟子皆抬头视之,只见来人便是天光峰玉阙真人与太清仙宗宗主。

宗主美髯满面,风度不凡,道号玄诚真人。

赤书真人抚掌笑道:“掌门师兄快发一手,给他们瞧瞧什么才叫化神期!”

原来檀弓先时在暗室中听见的就是宗主的化神劫雷。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太清仙宗弟子自是得意无比,而那十三个大小宗门的弟子却是无限嫉恨了。

宗主笑而不语,对黄永宁遥遥说:“既然两位世子有这个清兴,不如就叫这两位弟子再斗一场吧。”

黄承宏拱手道:“劣弟胡言,宗主见谅则个。今日我们二人只是来作客的,怎可插手贵宗家事?我们愿赌服输……”

黄永宁不说话。

赤书真人道:“掌门师兄你你糊涂了吧!”

宗主笑道:“哎,说起来,老夫也未曾见到方才斗法,故有些私心,想再看看。”顿了一下又说:“再者嘛,皇朝令我一日之内,必前往通天神柱。故来这收亲传弟子也是不能了。但老夫孑然一身,也无亲眷,所以想带走两个弟子,到玄明恭华去亲自**……”

玄明恭华少光天是三十六重天中第十重,居赤明和阳大樊天之上。皇朝钦定凡修为步入化神者,都可上到玄明恭华天。

元妙真人沉不住气了:“掌门师兄,宗门大比还没有结束,还没有分出前两名是谁,此举我以为不妥。”

说着便招来掌坛,掌坛道:“回禀宗主,截至到今日,已比完了布阵和炼器两类,还有炼丹、符箓和术法还没开始比呢。现下看来……云如露和卫璇玑两名弟子榜次是一样的。”

通微真人也说道:“若是就要带走这两个,恐怕难服人心。掌门师兄三思。”

太清宗主抚须朗笑道:“等不了啦,但老夫何曾说了就要这两个了?看看你们那惜徒的样子!那老夫今日要走一个,算是不过分吧?另一个啊,你们台下有谁愿意,两边再各来一个,我们斗一场双剑可好?哪一边若是赢了,老夫便带走那二人。这样可能服众?”

台下人声鼎沸,竟是遇到如此千载难逢之机了!那玄明恭华天灵气较之赤明和阳浓郁地可不是一星半点,若能去到那里修炼,岂不是坐等白日飞升?于是台下你争我抢,人头攒动,已经是斗成了一团。

云如露刚吞服了宗主赐的丹药,他这里还无人分出胜负,而卫璇那边却有了结果。

只见一个女子飞上斗台,她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一头漆黑油亮的头发结成道冠。

“昆吾峰许华存,特来领教。”

来者正是云如露的同门师妹。

海晏青高声说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谁知道许师姐安的好心还是歹意,可提防点吧!”言下之意,说的是许华存可能故意引卫璇输战。

而卫璇却道:“我信许师妹。”

“老夫事先没说清楚,女子,一律不允参战。”宗主说。

许华存面色铁青,台下女修也是一阵议论,但在化神修士面前,不敢怒也不敢言。

宗主对十三个宗门的人扬声说道:“今日就是宗外的贵客也可参战,都各自拿出真本事来,不必客气。”

举座震动。

“你们二人自己挑一个吧。”他说。

台下众人连忙站好,等着云、卫二人青眼抛来。

海晏蓝一看王含贞站起,忙就要把他拉坐下来,又怕他出什么幺蛾子。但这一回却如何也拽他不动。

只见斗台之上缓缓落下一个神骨秀异的背影。

王含贞疾呼出声道:“檀……!”

这一声却被隐在人声喧闹中,倒是曹贤孟的声音清亮些,他认得这是那日打败王思捷之人的同行伙伴。

黄承宏便问:“先生认识此人?”

“不敢说认识,一面之缘罢了。”曹贤孟略带惋惜地说。

檀弓与卫璇对视一眼:“未审君意若何?”

“君意是再欢喜不过。”卫璇说罢,二人一同看向云如露。

王含贞已经千难万难地绕到斗台的另外一边,将檀弓的这副皮囊看了个遍,两眼快烧出洞来。

这不是那日暗室中养伤的师兄吗?

若是这是檀弓,表台怎么故意不说呢?

檀弓呢?

檀弓呢!

檀弓呢?

“筑基?卫璇玑,你也太看不起人了。”云如露脸色冷淡而古怪。

卫璇浅笑不语。

云如露道:“那我也不会占你的便宜。”说着召来掌坛,在那标有筑基初期的签子里闭目一抽。

“天光峰,王、含、贞?”云如露不敢置信,目眦欲裂。

王含贞两腿一软,几欲就地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