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得客人的忠告,浑身发凉,跌跌撞撞退到墙边,双腿一软坐了下来。视野之中,门口和后厨都走出了几个人,手上无一不拿着柄长刀。

原来刚才的怪异声响便是利刃出鞘之声,小二仓皇之中看向客人手边,却是空****一片,什么武器都没有。

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动起手来了!

这五六个汉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神色皆杀意毕露,似乎不将年轻客人斩杀便不得罢休。难道说店家原来是山匪吗,自己给山匪做了这么久的活计?

小二哆哆嗦嗦想往门边爬,余光却突然闪过黑影。

一名大汉挥刀冲上前来,被客人果断掷出酒壶打偏了攻势。瓷器磕在刀刃上顷刻碎裂,碎片甚至崩到了他脚边。

小二一低头再一抬头,客人不知怎的已经闪身到了大汉身侧,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大汉发出一声闷哼,持刀的手一软,客人顺势折断了他的右手腕,从他扭曲怪异的手中夺过长刀。直到客人一脚将这人踢飞之后,大汉脖子上的血迹才显现出来。

一张桌子被撞翻,上面的酒壶盘碟碎了一地。客人站在狼藉之中,将左手中染了鲜血的酒壶碎片飞掷出去,恰好正中又扑上来的其中一人。

小二已经看懵了,前一刻他还隐约为手无寸铁的客人担忧,就这一会儿功夫形势已经逆转。眼看着越打越厉害,刀剑又无眼,再待下去八成会被波及。他贴着墙根往门外爬,余光里注意着那群人的动静,见剩下的大汉纷纷朝客人围过去,他深知此刻就是逃走的良机,便手脚并用加速爬过去。

快到门边时,一双脚突然出现在他视野之中。

“想跑?”讽刺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他不敢抬头,惊慌之间磕了几个响头,“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求大侠放我一马……”

头顶安静了片刻,小二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是要放自己离开的意思了。一旁的打斗声激烈异常,吓得他双腿发颤。等他离开必定撒丫子跑进城报官,兴许还能救下年轻客人一命,但愿客人能挺到那时。

然而下一瞬,他突然感觉心口一凉,浑身的力气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倒,他侧身着了地。眼睛不自觉睁开,只看见闪着银光的刀尖从自己心口抽了出来,鲜血溅到了他脸上。

人血原来真是烫的……这是他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季别云又打退了一名壮汉,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一般转头看去,那名和他年纪相仿的小二已经倒在了地上。脖子上的刀口很深,鲜血止不住地向外喷洒,一时间桌椅墙壁都染上了血色。而小二睁大了双眼,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风声,很快便连风声也发不出来,无力地死去。

这群人连无辜之人都杀!

他心中涌上怒意,直冲着杀了小二的男人奔去。

手中沉重的大刀在他手上似乎轻如羽毛,瘦削的身体爆发出不相符的力量,两柄长刀在空中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季别云死死盯着对方,沉声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世人皆知天下大赦,他也早料到灵城会有人等着自己。但季别云没想到对方部下的眼线如此缜密,竟然伸到了城外。

想取他性命的到底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他,壮硕的身体推动着刀朝他撞来。季别云深知自己如今虚弱,不能以蛮力取胜,便顺势而退,直退到墙边再足尖点墙飞身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身落在了男人身后。

他刚刚将刀尖插进那人背后,剩下几名大汉便都围了上来。

一场围杀才刚刚开始。

半盏茶的时间之后,落日西沉,灵州城外的山野被笼上了暗色。大雪仍在下,盖住了枝头红梅,也落了少年满肩。

季别云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片深林中。手中的长刀变得沉重起来,他握着刀柄的手掌松了又紧,终于在半道上脱力。

刀落在松软的积雪之中几乎没有声音。他耳边只余自己疲惫的喘气声,肺部像是快要坏掉的风箱,吸进去的空气在里面灼烧。

他垂下双眼,正瞧见鲜血滴进雪白的地面,突兀极了。

围杀他的人已经死了,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援兵。

季别云强忍着一身的伤,下意识朝山野深处走去。他脑中已经没有留存下多少意识,心中只默念着要逃命,脚步机械且沉重。

不能死……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绝对不能死……

恍惚间他借着黯淡的天光瞥见了一抹红,抬眼看去,红梅林广阔无边,似乎铺开到了天际。

他竟然在无知无觉中走到了这里。记忆之中,去往灵东寺便会经过一片梅花林,若是到了冬季,自己便会在梅林中逗留许久,玩够了才愿继续往前走。

季别云在回忆与现实中迷失了方向,视野里却出现了一处光点,他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直到那点光距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他忍不住加快步伐,试图往前跑去,然而身体不允许他再肆意折腾,没跑出两步全身都传来疼痛。他扶住一株红梅的枝干,努力想要看清那束光。

那束光慢慢过来了,又在不远处停下。

那是一位身长玉立的年轻僧人,身穿皂色直裰,披着一件黑色海青。红梅白雪与之交相照映,明明低眉敛目面含慈悲,却和这大雪一样有着摄人心魄的冷,让人难以忘却。

灯笼里的火苗在闪烁着,徒劳增添了一层虚假的烟火气息。

季别云心神震动。

他一瞬间想脱口而出什么,却又迟疑地抿紧了嘴唇。

是慧知小和尚吗?

若是慧知长大了,便应该如此人一样吧。可如果真是慧知,绝不会站在自己面前却装作不认识,丝毫不动声色。

“施主到何处去?”

僧人静立在原地,嗓音如融化了的新雪,凉意一直流淌进了季别云心里。

他久久没有回答,僧人上前一步,垂首又道:“贫僧路过此处,要回灵东寺。若施主不嫌弃,可随贫僧前往灵东寺治伤。”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施主身上的血,太多了。”

季别云突然有些想笑。

血太多了……他身上染的血早已经多得洗不清了。

或许是伤得太重,也或许是无力感涌上心头,他连一步也迈不出去了。索性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不确定的故人,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

昏迷时,季别云做了个梦。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山中落雪,而自己站在一株红梅下,安静听着雪落在枝头的声响。

一切都安宁至极。

他醒来时受梦境影响,心境也异常平和。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宁静,以至于季别云睁着眼躺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不对劲。

头顶是朴素的房梁,而自己正躺在一张**,身上盖着厚实软和的被子。屋内的桌上正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柔和。

正在他疑惑之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悠远的钟响。那声音仿佛自亘古而来,在他耳边响彻了很久。

这是……灵东寺?

季别云撑着床沿坐了起来,身上的伤口被牵动,虽然疼痛,却已经比晕倒前和缓许多。他低头一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被妥帖包扎好了。而床尾放着叠好的衣裳,是一件厚外衣。

出家人未免太善良了,准备得如此齐全。他犹豫片刻还是穿上了新衣裳,下了床。刚倒了一杯水送到嘴边,房门便被敲响。

他两口将水喝下,说了声进来,房门被推开后走进来的却是一个面生的小沙弥,手里提着一盏老旧的灯笼。

沙弥大约十二三岁,一见着他便瞪大了双眼,激动道:“施主你终于醒啦!这都一天一夜了,你先待在房里别动,我去把师兄叫来!”

“等等——”季别云挽留的喊声被对方无视,半大孩子模样的小和尚一阵旋风般跑走了,消失在了走廊里。

季别云有一肚子的疑问,却只能沉默地在原地等着。

此时夜色正浓,但雪已经停了,就连地上的积雪也融化了许多。没过多久,那名僧人便领着小沙弥回来了。走在前面的和尚一派沉静,那盏灯笼换到了他手中。

后面跟着的那个却连走路也不安分,偏生畏惧着师兄的威严,不敢太过造次。

他看着这一幕有些恍惚,仿佛从小沙弥的身上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但这位长得很像慧知的僧人……却不知道是不是他认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