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灵州春光融融,深灰色的院墙里头支出一截新发的绿枝。

十岁出头的小少年正费力地扒着墙头,脚尖踩着水缸边缘,整个人摇摇晃晃,稍不注意便会跌落下去。但柳云景本人全然不担心,一双澄澈的眼睛只盯着院内,眼神欣喜万分,如同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

院子里没人,一片寂静,衬得远处的隐隐约约的木鱼声和诵经声更加缥缈。

柳云景甩了甩脑袋,想把脑子里的木鱼声甩掉,余光里却突然出现一道青灰色的身影。他两眼放光,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喊道:“小和尚!慧知小和尚!看上面!”

来人也是一个半大少年,看着比他年长两三岁。剃了头发穿着沙弥的衣裳,再加上沉着的气质,完全不像是柳云景的同龄人。

听见喊声之后,沙弥波澜不惊地抬眼,一下子就看见了墙头上的柳云景。

沙弥不疾不徐走过来,脸上不带什么情绪,一开口便吐出冷言冷语:“柳家少爷,小僧上回便说过,本寺是有正门的。”

柳云景弯起眼睛一笑,扬了扬手上提着的一个小包裹,“我给你带了好东西,走正门不好交代,大和尚正念经呢,看见我准要去找我爹娘告状。”

小沙弥叹了一口气,想是对他口中的“好东西”已经有过见识,脸上终于现出了一点无措又无可奈何的神情,看着像是要开口拒绝。

柳云景一见这表情,嘴角的笑耷拉了一半。毕竟是从小被宠大的都尉府少爷,虽然架子不大,但脸皮也厚不到哪儿去,脸色一变威胁道:“你要是赶我走,我就再也不来了。”

这句威胁带着孩子气,没什么威力,小沙弥不慌不忙地指了指院墙,“你会错意了,小僧是想说,今日梯子不在,你要怎么下来?”

知晓自己并未被嫌弃之后,柳云景脸上的笑立刻浮现回来,手一扬,也不知会一声便将包裹往下扔去。双臂支撑住略显单薄的身体,费劲地往墙头上爬,还抽空笑道:“不劳小师父费心,我跳下来便是……”

话音刚落,就响起两声少年人的惊呼。

柳云景毫无预兆往下跳,跳到一半才发现墙原来这么高,吓得嚎了一嗓子。沙弥也被他的莽撞吓到,身体违背了下意识,往前一步伸手去接。

“让开让开——”

一阵天旋地转,结果是两个人都倒在地上滚了一圈,一个最后趴在了地上,一个躺在旁边。包裹也掉落在地面,布结都散开来。

柳云景几乎是脸着地,颧骨那里开始泛起刺痛。他心知脸上挂了彩,这番回去不好交代,必定会被母亲训斥一顿,便自暴自弃不肯从地上爬起来。

“小和尚。”

一片安静。

“慧知小和尚?”

他含糊地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答应。

“赵却寒!”他生气地叫了一声小沙弥的俗名,还是连名带姓。

躺在一旁的少年终于有了动静,转头看他,一脸的不高兴,“做什么?”

柳云景反应过来自己把人连累得也摔了,换上了不好意思的笑容,翻了个身盯着小沙弥看。

“你还真的想当和尚啊?要不我去求求我爹娘,让你还俗吧?”小少爷想了想又改口道,“其实也不需要他们同意,你直接还俗就行了。当一辈子和尚多苦啊,这个住持坏死了,让你吃不好穿不暖,你看你这一身,太薄了……”

说着说着柳云景突然坐起来,爬过去捡起包裹,扔了外面的布,把一个方方正正的雕花食盒捧到小沙弥面前。

“我带了一些点心,还有……”他转头扫视一圈,确定没人才又低声道,“最底下还有几块小酥肉,你要爱吃我天天给你送过来。不对,明天不行,明天先生要来上课。后天吧?也是这个时候,你在墙底下等我——”

“柳少爷。”

柳云景被突然打断,疑惑道:“怎么了?”

慧知也翻了个身侧躺着,抬眼看着他。他比柳云景成熟些许,五官已经慢慢脱离了孩童时的稚气,从清秀变成了有些冷冽的俊俏模样。

摇晃的树影间透下几束日光,正照在两个少年人身上。

“我出家了,不吃荤。”慧知认真盯着他,觉得他实在好笑,再也绷不住笑容。

“还有,其实院子东南角有一道小门,你以后来不必再翻墙了。”

*

六年后。

新年在一片热闹之中过去了,上元节刚走没几天,灵州便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冬日萧索,这里不复夏日里灵气蓊郁,只余北风穿城而过。头顶上厚厚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在酝酿一场大雪。

城外三里一条小道上,一家简陋的小店半隐在树林边,褪色的老旧酒旗被风吹起一角,又很快耷拉下去。

从店里走出一位年轻小二,左右张望了一番,见没有客人前来便又缩回帘后。

这里毕竟不挨着宽阔的官道,生意不好已是常态。小二宽慰了自己两句又发起愁来,照这样冷清下去,不知道这个月的月钱还有没有着落。

他给客人抱出了一坛温好的酒,刚替人斟上,便听得门口传来动静。

转头看过去,一位新来的客人正掀起门帘走进来。

他第一眼只看到了这位客人如青松般挺立的身形,有力但略显瘦削。接着才注意到对方过于单薄和粗糙的衣衫,在这寒冬之中,这人身上竟然只有灰扑扑的粗麻布衣裳,连夹袄也薄得可怜。

客人用布蒙着下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睛黑而亮,一看便知是年轻人的眼睛。估计和小二自己一样,也是十七八岁。

小二只愣了一瞬便笑着上前,“客人您请坐,本店自酿的酒浓香醇厚,喝下去保管所有的寒气都没了,客人可要温上一壶?”

年轻人站在门口打量了店内片刻,才沉默着抬脚走进来,在离店门最近的地方落了座。坐好之后抬眼看向小二,眼神有些冷,但说出来的话竟然有礼有节:“麻烦温得烫一些。”

“好嘞!”来了生意,小二忙笑着应下,转身离开之时却无意瞥见了什么。年轻人后领的缝隙里露出一截后颈,上面盘着半截显眼的伤疤,让他一瞬间想起了砍在青松树干上的斧痕。

但他也只瞥见了短短一瞬,无法辨别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留下的疤,只觉得心头一凛。

温好热酒之后,小二有些忐忑地送到了客人桌上。好在他在这小店里干了两年,见识过一些走南闯北的人,深知只要自己不去招惹,便不会有什么灾祸。

然而就在他转身之际,客人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等等。”

这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怒,他硬着头皮转身回去,客人却倒了一杯酒递过来,“鄙人从外地而来,想在灵州谋一份差事,还望小哥将灵州城近况告知一二。”

他松了一口气,正好这会儿店主在后面打盹,他也乐得偷闲。转头确认了一番店主没出来之后,小二弯下腰尝了一口酒。这酒辛辣无比,为的就是除寒除湿,一口下去他五脏六腑都快要烧起来。

缓了一会儿,小二才小声道:“灵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毕竟往前数几年也曾是边境重镇。虽说现在南陈被打下来了,但灵州的都尉府也还是一样的重要,如果能去都尉府做些杂事,也是能吃饱穿暖的。只可惜那边对做杂事的伙计要求高得很,我去试过,人连正眼都不看我。不过我看客人您……去了准没问题。”

这小二说起话来也是个滔滔不绝的,年轻人安安静静地听着,等他再一次拿起酒杯时才接话道:“不知道此方都尉尊姓,鄙人数年前曾听闻过,似乎是姓柳?”

话音一落,小二的手僵在半空,转了转眼睛之后凑得更近一些。

“客人这话进城之后可别再说了,此地都尉早换了,现在任上的是京里派来的孙老爷。前任柳都尉在灵州城是公认的忌讳,提不得的。”

“忌讳?”

年轻客人眼神晦涩不已,掀起蒙面黑布喝了一口酒,浅啜后立刻将黑布放了下来,顿了顿才问道,“为何忌讳?”

小二难得找到人听他说话,又见对方是外地人,便好心告知道:“通敌啊!那年南陈还没打下来,边境上也都相安无事的。但有一天晚上,刺史突然就带着一队精兵赶到都尉府,把人扣下了!”

外头似乎下起了雪,隔着厚厚的门帘,喧闹的风声吸引了年轻人的注意。他转头望向门外的方向,杯中热气蒸腾上来,掩盖住了他幽冷的神情。

小二正说到兴头上,见客人不搭腔也丝毫不减热情,接着道:“据说关进牢里审了三天,第三天京里旨意就下来了,你猜怎么着?”

客人被他问到,收回了视线,配合道:“怎么了?”

虽说是问句,但观他神色似乎并不好奇,仿佛早就知道了答案一般。

“圣旨里坐实了柳都尉通敌之罪,说是要当即处斩,而且全家人都得流放到戍骨城去!”小二摇摇头,“原本柳都尉被关押之后大家都还不信他会犯事,平日里看着多好的人啊,手底下的兵也都善待我们老百姓,没想到竟然……”

沉默了片刻,小二终于找到了词来下定论,他将杯中残酒一口喝下,重重叹道:“作孽!”

“我看你小子才真是作孽!不想干了?”

一声怒喝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小二浑身一抖,还没转身就开始告饶。一位中年男子走过来扯住他胳膊就往后拉,气急了骂道:“我给你工钱不是让你来偷懒的,你小子倒好,竟然还敢蹭吃蹭喝!给我滚到后面看炉子去!”

小二头一缩,低声敛气地跑到后厨去了。中年男子瞥了一眼年轻客人,也没什么好脸色,不知是本性使然,还是怪年轻人拉着小二偷懒。然而男子刚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倒了回来,打量他两眼之后开口道:“我听得小兄弟与我伙计刚才在说都尉府的事情?”

年轻人神色始终淡然,垂下双眼,仿佛不愿同他说话,甚至不想看他一眼,“鄙人只是在问灵州城内哪里有活计而已。”

店主斜着瞧他几眼,没再说什么,自顾自到后厨去了。

年轻人得了清静,又倒了一小杯酒,却不喝,只默默看着飘浮来上的热气。

“作孽……”一声喃喃低语似有若无。

都尉府一事余音未消,看来这灵州城他现在是进不得了。

冬日天黑得早,在这路上的来往之人都有目的地,即使在路边酒肆中歇脚也不能久待。

因此这小店之中的客人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只剩下年轻人一桌。

小二猜他壶里的酒已经凉透了,便准备拿去再烫一烫。

然而他刚拿起酒壶,四周便齐齐传来怪异声响。这声音又冷又刺耳,他觉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什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年轻客人拨到一旁。

“找个角落躲好了,想活命就别掺和。”

作者有话说:

好想吃和尚攻这一口,我又来自割腿肉了。有一定比例的权谋,感情线跟着剧情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