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僧人不疾不徐走到他面前,垂首问好,“昨夜仓促,未来得及介绍,贫僧法号观尘,这是师弟妙慈。”

季别云点了个头,却没有将他的介绍当回事。只望了一眼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对观尘道:“我姓季,字别云。”

他在观尘脸上没瞧见任何异样神情,只见对方平静道:“贫僧知道,包扎伤口时施主的文牒掉了出来,贫僧瞧见了。”

这和尚倒是老实,这种小事本可以隐瞒却也如实说出来了。

季别云自然没有追究,只道:“我幼时曾路过此地,如今故地重游,师父带我转转?”

观尘没有丝毫意外,听后低头对妙慈道:“你先去做晚课,亥时一刻就寝。”

妙慈立即不满地抗议,“凭什么!我也要陪客人逛!”

“等我们回去之后师叔问起你功课,你要如何回答?”僧人面不改色地恐吓小朋友,“还是我帮你答?就说你出门在外一心贪图玩乐,必然是被红尘挂碍了。”

不等观尘说完,小沙弥就面露痛苦之色,立刻老老实实往外走,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仔细一听,才听出是在重复“别念了”三个字。

季别云津津有味地看着,忍不住扬起嘴角。

这小沙弥还真有意思,大约是他见过最活泼开朗的和尚了。然而等到观尘的视线重新落在自己身上时,他的笑意却僵住,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观尘侧身先开口道:“施主请吧。”

季别云看了他一眼,僧人微微垂首,侧脸在烛火映照下干净得如暖玉。长相同慧知相似,神态气质却完全不同了,而且当年分别时慧知的样貌还没有完全长开,因此他迟迟不敢妄下定论。

他收回视线,率先迈出了步子,僧人默默跟上。那抹灯光始终在季别云身后,不近不远,刚好能照亮他脚下的路。

寺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淡香,带着很重的烟气,都是香客们源源不断所烧香烛的缘故。季别云闻着这味道,心中也不自觉安定了下来。

他顾及身上的伤,走得很慢,直到走到长廊尽头才开口道:“师父既然看见我满身是血,就没有想问的吗?”

身后一片寂静,片刻之后才响起僧人温润的嗓音:“贫僧不是判官,施主既倒在面前,贫僧便救。”

他觉得这种答案很是讨巧,也有些好笑,索性故意说:“慧知小和尚,快五年不见,你学佛竟然精进不少。”

说罢转头看向僧人,大大方方观察着对方的神情。然而僧人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头,疑惑道:“贫僧法号观尘,并不是施主所说的慧知。”

季别云心中疑虑难消,就算是他真的认错了人,僧人出现在此处未免太过巧合。

他看着所谓的“观尘”,轻松夺过灯笼提到二人面前,昏黄的光清晰照出僧人的五官。

“你学会撒谎了,赵却寒。”

赵却寒是慧知的俗名。小时候他不爱叫慧知的法号,对着比自己还大两岁的小和尚,他常常一口一句赵却寒。对方却从来没生气过,只不满地看他一眼,再悉数应下。

季别云走近了两步,想要把眼前这人看得清楚透彻。

但他只看见了一个冰冷的人,恍若菩萨塑像成了精,明明还喘着气,却不似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观尘后退两步,拉开他们之间过近的距离。

他平静的神色之中带着不赞同,坚定纠正道:“贫僧观尘。”

好一个观尘。

季别云幼时听灵东寺的大和尚念经,说什么“观自在菩萨”,又什么“照见五蕴皆空”。这僧人的法号倒是和佛经讲的一个路子,茫茫红尘却只作壁上观。

他刚才更多的是为了试探,但见观尘一举一动,竟和他记忆中的慧知小和尚完全不同。两个身影在他脑海之中逐渐分开,不再重合。

罢了,只是长得略有几分相似而已。

他放下灯笼,后退两步,转身继续朝前走去,一边开始编瞎话:“唐突了,只是我幼时途径此寺,见过一个法号慧知的小和尚,如今故地重游,便以为他还在。不过我看见寺里西边似乎正在修缮,却不见以前的几位老师父,灵东寺可是换了一批人?”

观尘又跟了上来,不过这次走在他旁边,方便说话。

“贫僧不是寺中人,本是从京城而来,负责修缮此处的。”观尘徐徐道来,就连说话的方式也令人心安,“去岁十一月,初来之时寺院已破败,留下的只有二三僧人并几间屋舍而已。”

竟是从京城来的。

既然灵东寺已经破败,想来慧知也应该早就离开了。

季别云走了几步路之后便累了,他摆摆手,坐在廊下休息。而观尘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他道:“寺中似乎确实留有东西,施主稍等,贫僧去取来。”

不等季别云出声询问,僧人点了个头便转身离开了,连灯笼都没拿,独留他坐在原地。夜风刺骨,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漫天猜测观尘会带来什么东西。信物?慧知留下的僧袍?

罢了,只要不是遗物什么都好。

他不想再有旁人受到牵累而死了。

他倚着廊下的柱子,偏头瞧着灯笼里的烛火。即使吹不到风,火光也一跳一跳的,就没有个平静的时候。

抬头望去,不远处的大殿外搭了高高的架子,屋脊两端的漆上了一半,似乎往日的破败即将被掩盖得一丝不漏了。

灵州城处处都熟悉,可他偏偏待不得。眼下该去的,是宸京城。

该找的人,该办的事,都在宸京。在那里没有人能认出他曾经的身份,只会知道他姓季名遥,字别云。

他心里恨不得立刻快马加鞭赶过去,然而不能即刻出发。

此回受的伤不算轻巧,这几天是不能上路了。而且就算到了京城,他也得先站稳脚跟才能谋事。

季别云闭上眼,缓了缓心中升腾而起的激动情绪。四年多都等过来了,不差这段时间。

寒风拂过领口,带起凉意。他不自觉抚上颈间,那里空空如也。

包裹在打斗时遗落了,幸而里面只有两件衣裳。然而他挂在胸前的一枚玉佩也丢了,大概是落在了雪地里。

那枚玉佩陪伴了他四年,是戍骨城那段孤寒日子里的念想。

季别云垂眸看着灯笼里孤单的烛火,突然间觉得,那枚玉佩所代表的念想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丢了就丢了吧,活下去不再是他的首要目标,他现在有了新的执念。

脚步声从远及近,来者走路很是平稳,只凭脚步便能推断出此人心境十分平和。他睁开眼,果然看见了观尘。僧人手中多了一封薄薄的信,走近了他才发觉信封已经泛黄。

“灵东寺这些年陆陆续续走了不少僧众,他们留下的东西都收在一个房间里了。贫僧方才去找了找,正好找到了这个。”

季别云接过那封信,在莹莹烛火下,信封上的“慧知留”三字尤为醒目。

内里只有一张信纸,上面的笔迹太过熟悉,清秀却略显稚拙。慧知只留了短短数语,大意说他云游四海去了,若有朝一日自己能看见,也不必挂牵。

若说刚才听了观尘的解释之后,季别云心中有七分相信,此刻见了这封明显有岁月痕迹的信,他再无怀疑了。

还好,还好,小和尚没有被牵连。

无论他如今是在云游还是已经还俗,季别云心中都无憾了。只当做幼时旧友举家搬迁,念着昔日情谊就好,也不必再去追寻。

他不由得露出了个真心实意的笑,就信纸重新叠好放回信封中,递还给观尘。

“谢谢师父,解了我一个困惑,这封信还是留在灵东寺吧。”

僧人没有拒绝,只妥帖收下。

季别云解除怀疑之后再看观尘,便没有再带上那层故人的影子。这么一看……这和尚还真的挺有佛相,说不准是京城来的得道高僧。

自己既然要去宸京,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观尘大师,”他换了个称呼,笑着抬头凑近了一些,“不如帮人帮到底?”

后面半句“送佛送到西”他没说出来,毕竟自己也不是什么大善人,不能毁了佛祖清誉。

观尘果然低头看向他,两人一站一坐,观尘却没有半点凌驾俯视的姿态,反而是坐着的季别云显得更加轻浮狂妄一些。

“先前大师说自己从京中来,想烦请大师告知,京城之中可有什么适合我的谋生之路?”

观尘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却认真想了想,继而答道:“贫僧在京中有一好友,府里正缺侍卫。施主会些功夫,若想进京的话或许可以一试。不过灵东寺修缮还需一段时日,最迟下月中旬竣工,到时候施主可随贫僧一同返京,贫僧才好将施主引荐过去。”

季别云有些惊讶于他的坦**,对着这玉菩萨似的人,将心中“好巧”二字压了下去。

他将灯笼抬得高些,方便让自己脸上的笑意让观尘清楚看见。

“好菩萨,你的恩情我记下了。”

面目慈悲的僧人行了一礼,纠正道:“菩萨能度一切苦厄,贫僧不是。”

说罢便准备转身离开,不过两步之后又转过身来。

季别云以为他是要拿灯笼,连忙伸手递过去,不料对方垂眼平静道:“外面山匪横行,官府正在追查。施主这几日就不要出去,也不要在香客前露面了。”

这回说完之后是真的离开了,那盏灯笼也真的没拿走,似乎是有意送给他。

季别云怔愣了片刻,突然回过味来。

他杀了的那些人应该早就被人发现了,官府不会置之不理。但那日雪大,掩盖了不少痕迹,故而多半查不到这里。观尘的意思是……那些人被官府定义成了山匪?

这样的结果倒是能给他省去不少麻烦,只是他不确定这和尚到底知道多少。

思及昨日初见的场景,自己那副仿佛从阎罗殿走出来的模样,换做其他人撞见了,兴许会被吓得扭头就跑。观尘即使表现得平静,也定然会猜疑吧。

但如今又对他如此友善,全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季别云既然猜不透,索性也不猜了,提着灯笼走回房中。

回房之后,他在角落里发现了自己之前那身衣服。拿开被血污和刀痕毁了的衣裳,下面果然放着他的文牒。他出神了片刻才又一次打开,垂眼看去。

季家十口人,有九个名字都被划去,只剩最后一个名字——季遥。

他盯着文牒看了好一会儿,被一丝凉风吹得身体发冷,抬头才发觉窗户开了一道缝。

一个念头莫名出现在脑海中,若是等到灵东寺修缮完毕,那冬天也应该结束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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