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就是晴明。

为了掩人耳目,二人暂时分开住。今日大婚,周大官人派了几个技艺精湛的女子过来给封无境化妆,望着妆篦中五颜六色的胭脂水粉,封无境犹豫了。

左右不是真的成婚,他一个大男人,这么浓墨重彩的,也太悚人了。

姑娘们看着封无境周身冷若冰霜的气息,谁都不敢主动上前,便任由着少年自己穿戴整齐。

封无境着了改良后的正红喜服,头戴珠冠,再盖上喜帕。男子体格相较女子而言更为开阔,这一身艳红喜服穿在他身上略显违和,却又与封无境平日里松垮散漫的样子形成鲜明反差,反倒是在那锋利的面上看出几分明艳动人的意味。

红衣少年优雅偏首,乌黑发丝顺着宽大肩膀滑落,他探手伸向摆放在桌面的瓷瓶瓶口,态度随意地从中取出一枝苍白芍药花。一手背至身后,微微前倾了身子,顺手将芍药送到身旁一个姑娘面前。

姑娘蓦然收到馈赠,脖颈到耳垂瞬间染上薄薄的绛色,低下头接住花,嗫嚅着道了谢。

封无境满意地大笑出声,随即扬眉,再把骨节分明的手伸向白玉瓷瓶中的另一朵洁白芍药。

他想,一会可以把这朵花送给顾琅清。

就在封无境指尖触到墨绿枝干的刹那一瞬,他的识海却突兀地混乱起来。

一朵猩红色蔷薇花虚虚出现在封无境眼前,他太阳穴突突地跳,忍不住喟叹着曲指,凸起骨节抵上穴道,或轻或重地按摩着聊作舒缓。

须臾之后,封无境终于把心底那阵燥郁摁下,他毫不犹豫,收回了伸向白色芍药的手。

封无境苦恼地皱眉,芍药不适合顾琅清,或许艳色的蔷薇才是绝配——圣洁的白自当染上殷红的血,这样才更能体现出白衣仙尊的姝丽脱俗。

门外是吹锣打鼓的热闹喜庆,封无境快速过完了一大堆繁文缛节,再踏上了昨日才见的那顶珠光宝气的八抬大轿。

与此同时,顾琅清与王公子那边的准备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顾琅清答应了王公子他只消露个脸就行,王公子瑟瑟发抖地化妆穿衣,明显连一个脸都不想露。

坐进轿辇,起轿,封无境百无聊赖,手腕杵上脑袋,另一只手掩在宽大袖袍中,手心轻巧把玩着一只银白色的铃铛。

时不时的烟火炸得噼啪响,可这一道送亲队伍通向的却是死亡之谷。

他低垂了眼帘,记忆回到昨日与顾琅清的交涉。

淅沥雨声打落屋檐,在窗台上绽出曼妙水花。

顾琅清递给封无境一张纸条,上面的细密字迹是他明日成亲时需要念出口的誓词。

封无境盯着那张字条在心里默念几道,当即质疑说他是男声,念出声不妥。顾琅清却是无动于衷,朝他微微一笑。

封无境面上带了疑惑:“念誓词是村里的规矩?”

顾琅清温和地摇头否认:“不是,只是我觉得念出声来更有诚意,更容易引出妖魔。”

封无境微微挑眉。

算了,反正出事的是新郎,顾琅清身为天乾仙尊,又能出什么岔子。

但所有的新娘都失踪了……也没关系,那就让他到时候会一会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妖,竟敢在他魔尊眼皮子底下作乱。

烛焰被窗外烈风吹得左摇右晃,顾琅清的说话语调缥缈得掩在雷声轰鸣中,听起来虚无变幻。

一道惨白闪电劈落,映在顾琅清浅笑的面庞,伴着他轻柔的声调,揉碎在昏暗的夜色里。

“明日带上夜永,我的精血融在里面了,若有不测,你能靠它找到我。”

「夜永」。

伴随着窗外的狂风骤雨,封无境袖口随身携带的银铃忽然清明的响起来。

“叮铃铃……”

封无境从袖口捞出叫得不停的银铃,拈起两指拎着小巧铃铛上头栓系的红线,殷红丝线植入银铃深处,给人带来许多天马行空的遐想。

莫非这跟丝线的颜色,就是用顾琅清的精血染上去的?

封无境不做多想,「嗯」了一声。

窗外雨声不歇,夜永也在一直欢快地鸣叫。

顾琅清转了个身,赤足踩在羊毛地毯上,匀称的长腿之下,脚踝处的两个凹陷充满了**意味。银白皮筋高束了男人的长发,却遗漏出一缕乌黑颜色随意地搭在肩头。

不由得让人有一种想要将男人束发的皮筋一把扯下,看他披头撒发躺在自己身前的冲动。

封无境眸光染红,配上这样酣畅淋漓的雨夜,他觉得,那颗小巧精致的铃铛,本该牢牢系在白衣仙尊那截堪比白瓷的脚踝上。

月上柳梢头,人影悠晃,银铃阵响。

狂暴的雨声与清脆的铃音相合——这才该叫永夜。

而这时候,顾琅清却仿佛察觉到了少年火烧火燎的视线,轻飘飘地回眸。

“晏安,怎么了?”

封无境被厚重的盖头闷得喘不过气,索性掀开嫣红布料,指尖勾起轿帘。光影照射之下,少年面容俊美锋利,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被轿辇晃得昏昏欲睡。

终于落轿,只见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伸入轿帘,封无境哼笑出声,覆手其上,被那人牵引着下了轿。

下轿,行礼,拜堂。

封无境漫不经心地走完一系列流程。

司仪取出一条红绸,一端递给新郎,一端递给新娘。

主持婚宴的司仪是个矮胖的妇人,她当然知晓今日的婚宴不过是走个形式,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引出妖怪,而害怕妖魔是人之常情,此时此刻她看着台下红装素裹的二人,耳边迎着听了无数次的唢呐声响——心里恐惧非常。

谁都知道,唢呐不仅吹喜,亦能吹丧。

司仪面上覆满了因紧张而渗出的汗珠,她颤抖着声线,念着原先订好的词。

“一线结姻缘,谢天赐良人。”

“月老定三生,花谢复花开。”

“现在,有请新郎新娘合卺一杯,对念誓词——”

封无境视线被盖头完整遮住,听得身旁窸窣声响,他缓缓转过身,凭感觉与顾琅清对视。

满堂氛围都被欢快的乐音浸透,顾琅清此刻高束发髻,一身红妆,肃然看着眼前的少年,眸子里竟然满是薄红的酸涩。

合卺酒布置在二人之间,面对面伫立着,顾琅清端起眼前银杯中的酒,酒色晶莹透亮,倒影出白衣人模糊不清的光影。

见封无境也端起了酒杯,顾琅清攥着酒盏的力道却是愈来愈大,直直捏得指节泛白。

礼炮声响。

二人对拜,念誓词。

顾琅清咽下心头苦涩,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明知不是真实,却也甘愿沉沦。

他轻轻地,生怕那人听明白,却更生怕他听不明白。

“怨公子兮怅忘归,折芳馨兮遗所思。”①

封无境似乎顿了顿。

顾琅清随着那人的停顿呼吸微窒,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搅缠在了一起,待他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杯中酒酿已然被他无意识地洒出半盏,星星点点落在红毯上。

唢呐依旧不停歇。

封无境的声音闷在盖头里,沉闷得听不出情绪。

“击空明兮溯流光,望美人兮天一方。”②

顾琅清身上衣袍都随着他的动作簌簌震颤。

但封无境盖着盖头,当然不可能注意得到眼前人的异常。

他十分随意地抬手,与顾琅清双手交缠,肘节摩擦,再仰首,将杯中合卺酒一饮而下。

由于视线被遮挡,封无境不留神在自己的红盖头点缀上两滴清冽酒酿,盖头上的两点暗红生生扎在顾琅清眼里,他低下头,紧紧阖眸,别过视线。

“礼成——送入洞房。”

司仪望着遥遥远去的二人背影,终是缓缓呼出一口气。

顾琅清通过二人牵连的红绸引着封无境往椒房走,而红绸正中设计的艳红花形——正是一朵硕大蔷薇。

椒房中布满了红烛与丝绦,灯影扑朔迷离之间,顾琅清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遗憾、酸楚,夹杂着几分难言的无奈与痛惋惜,还有隐约的,圆满。

顾琅清引着封无境坐到床榻上,此时此刻,他心里莫名起了一种错觉,顾琅清总觉得,现在的封无境就与寻常的新娘一样,正在乖巧安静地等着他去揭开那层碍眼的红盖头,窥出他的真容。

封无境这么穿着,衬得腰身纤细,虽是男人宽大的骨架,依旧俊美得惊人。

灯火飘动,风起树摇,门外的蛛网被吹散,五色缤纷的蜘蛛从芭蕉树上狠狠跌下,坠落在松软的土地上。

顾琅清轻轻叹息一声,取了木桌上的玉如意,玉如意质地冰凉,竟是与他已然寒凉彻骨的指尖温度不相伯仲。

他一步一步朝着封无境走去,玉如意搭上那人的红盖头。

咚!

封无境听闻异响,猛然掀开自己的盖头。

他依旧坐在修葺精妙的椒房之中,本该出现在他眼前的顾琅清却不知所踪,而地面上静静躺着的白玉如意明显地昭示出——

妖来了。

与此同时,放在封无境手袖里,一直无声无息的夜永铃,突兀地响了起来。

“叮铃铃……”

响声泠泠动听,不绝于耳。

作者有话说:

①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屈原《山鬼》

②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苏轼《赤壁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