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教官办公室。

“周拂晓。”男人把信息表摔在办公桌上,“96年生,初中辍学,无业游民,父亲是个体户,母亲在工厂里上班,她帮你报的名来这里受训,理由是孩子自由散漫,不服从管教……”

周拂晓坐在他对面的皮椅上,目光越过聂韬成的肩膀看向他身后书柜的展示区,奖状奖杯塞得满满当当,顶头还有一枚小锦旗,写有“东南战区格斗比赛第一名 聂韬成”的字样。

“噢,这个啊。”聂韬成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锦旗,“小比赛,闹着玩儿的。”

周拂晓的注意力才重新集中到聂总教身上:“有什么问题吗我的信息表?”

聂韬成半边身体倚在办公桌上:“没问题,就是比较好奇,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被爹妈送到这里来?而且,自由散漫的性格也愿意到这里来?”

“年纪大不能来吗?这里这么多学生,有几个是知情自愿来的,总教官应该比我心里清楚。”

“但看样子你好像也不是很排斥来这里?”

“我排斥也不能改变要来的事实。”

聂韬成发出一声低笑,他绕到办公桌的后面,从下面的抽屉里掏出另外一个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一沓档案表,放在周拂晓的面前。信息表的首行名字栏里,赫然是“周晚照”三个字。

“认识吧?”聂韬成抽出一根烟点着家庭信息那一栏:“她家庭成员的信息和你是一样的,她还写了你的名字呢,这里,看到没有?周拂晓——关系——兄妹。”

周拂晓脸色一变:“你想说什么?”

聂韬成夹着烟揉眉心:“周晚照是自杀的。警方的调查报告也出了,没有能够证明他杀的确凿证据,她是自己从宿舍楼上跳下去的。我知道作为家属可能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是,这件事已经定性了,你到这里来,找不到你想要的真相的。”

周拂晓说:“我相信她是自杀的。”

“你觉得有人逼她自杀?”

“我觉得没有用,我要找到证据。”

“你相信自己能找得到?”

周拂晓调整了个坐姿,他坐在皮椅里的样子像是他才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我不来,就肯定找不到。我来了,起码还有一点可能。”

他本来是倚靠在皮椅椅背上的,调整姿势后他微微往前俯身,两只手肘撑在大腿上,这样他和聂韬成之间的距离不到十公分,他说话不需要太大声,聂韬成就能听得清楚:“她毕竟是我的亲妹妹,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在你们学校里,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突然就有人给了我一盒骨灰,然后指着那盒灰告诉我,这就是你妹妹了。”

“总教官,你能想象那种画面吗?你过着好好的日子,上班,赚钱,吃饭,交朋友,打游戏……突然有个人出现塞给你一个盒子,里面一把灰,跟你说,这是你的妹妹。你有妹妹吗?”

“如果你没有亲人,那当我没说过这个话。”他惋惜地说。

聂韬成知道他生气了:“我可没有人身攻击过你,这么说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窗户纸都捅破了,周拂晓没有必要装客气:“你让全员背学生守则不过分吗?”

噢,那确实是值得生气。

聂韬成觉得他很可爱:“我就是单纯地好奇,你会怎么应付这种被大家讨厌的情况。”现在他知道了,他外套上都还是西红柿的味道:“看来我自食其果了。”

周拂晓甚至都惊讶他还知道“自食其果”这个成语。

“我们现在来梳理一下情况,”聂韬成重新站起来,手里还夹着那只烟,他把那只烟放在指节间来回转动:“你来学校调查你妹妹的死,我也被你认为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你又现成犯了个错误送到我手上来了,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

周拂晓摊开两只手,示意他悉听尊便。

“我可以开除你。为了整个学校,还有包括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你故意攻击教官,把剩菜倒在我头上,我可以说你精神有问题,建议你父母把你领回家去精神病院。学费嘛可能要退一点,但是为了学校的未来,退这点学费是不足为道的,你说,这样怎么样?”聂韬成说。

周拂晓答:“你不会这么干。”

“嗯哼?为什么呢?”

“因为如果知道在你头上倒剩菜可以被开除离开,你信不信从明天开始,你人都别想踏进食堂,两百多号学生会排队等着为你洗头的。他们巴不得被开除。”

聂韬成赞同:“你说得很对,是这个道理。”

周拂晓也站起来:“你最好也谨慎对我用刑。因为我就是来收集罪证的,说不好我会用什么你想不到的方法记录下罪证,然后交给警察。”

“又或者,”聂韬成说:“我可以像处理周晚照一样,处理你。”

“你想杀了我?”

“她不是自杀的吗?”

周拂晓也不怕:“你不会让我死。”

聂韬成问:“为什么?”

“我死了,你会真的惹上麻烦。晚照死了,你们可以跟警察说是自杀,但是我再死了,就太蹊跷了。一对亲兄妹,先后进来学校,先后死在学校。事情闹出去,不要说你,到时候所有校领导都会被查的。你不会冒这么大的险,对你,对学校来说都不值得。”周拂晓很肯定。

聂韬成没有马上接话,他终于把那只烟塞进了嘴里,顺便抽了一把烟盒递到周拂晓跟前:“要吗?”见周拂晓没有动静,只好收回烟盒自己点了烟。

过了一会儿,他在缭绕的雾气里发出一声笑:“现在的人啊,真是不得了了。所以我就说应该把招生办那几个废物开了,换专业的进来。啧啧,不听劝。现在好了。”

周拂晓手心里其实也捏着一把汗。但他不动,聂韬成看不出来。

“看来我确实就剩下罚你这条路可以走了。”聂韬成看着他。

周拂晓甚至主动给他建议:“我个人觉得劳动处罚会更好,扫厕所洗衣服都可以,你还能上升到教育意义层面。当然如果你要关我禁闭也行,但我可能就只能在里面睡觉了。”

“教育意义”四个字出现在聂韬成脑袋里,像个笑话。

聂韬成深深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地吐出来:“对了,那个送医务室的学生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的脸从烟雾中出现,带着恶意的表情:“抱歉,还没把你们的名字都记下来。还有刚刚在食堂跟你走得很近的那两个学生。捎带上他们俩吧?”

周拂晓皱眉:“他们俩什么都没做。”

“你当然说他们俩什么都没做。”聂韬成莞尔:“但是从我的角度,有可能是他们俩怂恿你来扣我盘子的,甚至有可能他们俩才是出主意的,你只不过是一个来分散我注意力的工具,包括那个被打的学生,你们四个可以是串通好的……”

周拂晓现在就想把烟灰缸扣他脑袋上:“你这是强词夺理。”

“是吗?我觉得我的怀疑很合理啊,我至少可以把你的三个好朋友带到禁闭室,问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嗯?这不过分吧?只是问话嘛,又不是处罚对吧?”

“你觉得用他们三个可以威胁我?”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你们既然是清白的,也不怕问一问嘛?”

周拂晓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下:“说吧,你想要什么?”

聂韬成扳回一城心里是很爽快的。他把烟盒重新递上去。这次周拂晓接下来了,聂韬成给他点上,两个人相互对着吐烟。聂韬成说:“那要看你想要什么。”

周拂晓没明白他的意思:“你知道我要什么。”

“所以刚刚我告诉你了,你找不到你要的东西的。我不是在糊弄你。”聂韬成深深看他一眼:“周拂晓,你要想清楚,想明白了,你到底要什么。你到这里来到底能找到什么。如果你搞错了,这一趟是白来的。我可以向你保证,这里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好玩儿。”

周拂晓露出一个复杂疑惑的神情。

聂韬成的烟烧到最后了,他在烟灰缸里碾灭:“现在想不明白也没关系,去禁闭室里想吧。”他做了决定了:“8小时禁闭室,明天早上早操前自己出去就行了。去吧。”

“我可以去禁闭室。但是你要说清楚,什么意思?”周拂晓不擅长打哑谜。

聂韬成摇头:“话我只能说到这里,你要自己找到那个答案。”

周拂晓有点生气。他站起来就准备摔门走,到门口了,停下来,问:“那他们仨呢?”

聂韬成好笑道:“你还真打算在禁闭室凑四人宿舍啊?”见人还是不走,只好说:“行了行了,不会动他们的。去吧。地下室第一间,钥匙去问值班室的教官要。就说我交代的。”

周拂晓还是没有动。他看起来有点犹豫。

聂韬成耐着性子:“别得寸进尺啊。”

周拂晓想了想:“你能借我个手机充电器吗?”

聂韬成笑意加深。他绕到办公桌后面一拉抽屉,从里面掏出充电器扔过去。被周拂晓抬手接住。聂总教官发现了有学生私藏手机好像还很高兴的样子:“让人发现了我不保你。”

周拂晓勉强满意了。他大概是开校以来,第一个在禁闭室里打了通宵游戏的人。

聂韬成让他想问题,他没打算想那么多。聂韬成高估他了,他一个初中没毕业的人,做不来深思这种事,很多时候行动随性,冲动成分大,比如给聂韬成扣盘子,他的确是生气了,打算出一口恶气。他也不是完全不考虑后果,不至于失去理智,但他不会阻止自己发脾气。

倒是聂韬成的反应是出乎他的意料的,他本来做好准备有一场恶仗要打,实际发生的这段对话比他想象中平和太多了。

结果就是他带着手机大摇大摆进了禁闭室,本来只是因为得到了充电器有点高兴,想玩两把游戏,后来顺理成章地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没把游戏效果音都放出来直播游戏过程都算是他给聂韬成面子,等脑子反应过来已经凌晨四点。

他把手机一扔倒头就睡,早操铃响都没能把他叫起来。

至于哪几个倒霉蛋没背上来学生守则被罚,他更是顾不上。

早上还是聂韬成过来把人踢醒,周拂晓才不情不愿地打了个呵欠爬起来。聂韬成趁他不注意一把将手机充电器夺了过来——

“给你充电是让你通宵打游戏吗?啊?你就这么调查亲生妹妹的死因?打游戏调查?周晚照也不来梦里找你晦气?”聂总教官悔不当初。

周拂晓撇撇嘴巴,倒也没有反驳:“知道了。就这一次。”

聂韬成已经收回了充电器:“以后要充电的时候再来找我。”

“唉,”没睡够的周拂晓叹了口气:“你不能这样,说了给我的。”

“借你的,没说送你了。”

“但是我现在也没电。”

玩了一晚上的手机,早上能有电就奇怪了。

聂韬成看着他举着手机的样子,算是知道这孩子是什么个性了:“手机给我。”

周拂晓不干了:“不行。”

聂韬成把他逼到了墙角里,作势不拿到手机不罢休。

周拂晓才揉揉眼睛来了点精神,顺便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他昨晚都没来得及仔细观察禁闭室里的环境,因为到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禁闭室里没开灯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光靠手机电筒也只有局部没有大体,他就放弃了盲人摸象的游戏。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日光从南墙上仅有的一口砖洞照进来,室内才现出真正的样子。四壁萧然,地上连瓷砖都没贴,**出原始的泥土的颜色,除了昨天晚上他睡的一张脏地毯,屋子里就剩下些纸屑垃圾和蟑螂尸体。至于传说中的刑具是没见到的,周拂晓估计昨晚他要是想上洗手间估计都得就地解决。

“昨晚还没玩够?你是真的不怕我认真罚你,是吧?”聂韬成把他堵在了墙根上。

周拂晓举起双手,作出投降姿势:“手机不能收,其他的好说。”

聂韬成都要气笑了:“先放我这里保管,你要用到我这里来拿。不然你带着也有危险。”他要去抢手机,周拂晓也不和他硬碰硬,把手机藏在腹部,脑袋两腿一蜷就缩进墙角里,像只颠沛疲劳的流浪动物似的闭着眼睛装死,那样子看得聂韬成一愣。

要不是他知道周拂晓是打游戏打累了,差点就心软了:“干嘛?装可怜没用的啊。”

周拂晓睁开眼睛,定定地看他:“这里面有晚照的照片,我不能给你。”

聂韬成竟然接不上话来。少年眼神温和而坚定。

过了一会儿,总教官才退两步,拍拍裤腿上的灰:“行了。起来洗把脸赶紧吃早饭去,一会儿早课了。别又让文化课老师抓到你迟到。”